如芡是那次书寓一等的长三,既卖艺也卖身。所幸资质甚好,勾人摄魂,天生聪慧,能出口成章,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叫什么劳子方举人,都什么年代了”方荣忙摆着手。他自幼家贫,寒窗苦读十余年载,清末中了举人,欣喜若狂。金榜题名时,人生得意日。
却难想王朝短命,举人不再是举人,任的官也不成官了。但他本还留着条长长的辫子,心里头还存着个念想,想着有朝一日清王朝还能复辟,他还是清朝人,他还是那个风光的方举人。
却没想到,一日他上街,没溜达一阵就被一群警察署的人冲过来一把按住,拿来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他那条长辫给剪了。
方荣一时摸着直溜溜短刺刺的发,茫然四顾,街上的人早已剪去长辫,改装易服,成了另一个时代的人了。如今他也和他们一样了。
他连那条长辫都没留住,王朝复辟这念想也就随之破灭。
罢了罢了,就当被大潮卷入漩涡中,既来之则安之,方举人就如此无可奈何而顺流的成了民国时期的人了。
他方举人不是方举人了,但一干本有权有势,但如今失了权势,但还有钱,仍旧享着富贵的皇亲国戚却还是皇亲国戚,只不过少了礼仪跪拜,出门没了八抬大轿,皆皆变成平起平坐的“市民”。
亲王对着这个“市民”称呼不甚满意,“市”,市井草芥,后接一“民”字,市井草芥之徒。本是皇亲国戚,如今仙鹤落入龟池,虎落平阳,亲王变为市井草芥之徒,骨子里却没低贱了半分,仍然贵气着,高昂着头,家里头还有许多迂腐的旧奴,回了家里依旧有人高声唤着他“王爷”,跪趴在地,恭迎着他。
方举人和亲王是旧识,他中榜之时,应召入宫,于殿中候君,瞧见一旁自顾自逗鸟逗得甚欢的王爷,不由大惊失色。方举人不知道他是王爷,只见他身着浅蓝锦衣,提着镂空黑框的鸟笼,年纪轻轻,脸庞很是青涩,方举人便以为他是和他一样的同僚,告知他在宫中私自带鸟是大不敬,连忙劝慰他赶紧藏起鸟,免得被宫里人发现,传到圣上那去,人头落地,小命不保啊!
好巧不巧的是,方举人前脚刚说,皇帝后脚就进殿了,吓得方举人一边惊慌跪下,一边示意亲王藏起鸟,亲王淡然一笑,不紧不慢的把鸟从笼中取出,放入蓝衫金丝云袖中,才缓缓跪下,又偏过头对着方举人云淡风轻的笑着,而方举人呢,早就为这位同僚捏了把汗,却见这位同僚却如此天真烂漫,浑然不知自己的提心吊胆,忙扶了扶正些自己的乌纱帽,觉着以后还是要离这位小兄弟远些,以免日后被他连累,去哪喊冤怕都无济于事。
一旁尖声细语的太监公公叫到方举人的名字,连同一齐觐见的同僚也被点到了,语落,却没见喊这位小兄弟的名字,也不见他动身,只站在原地,与方举人笑目以对。
方举人有些诧异,但没多想,就上前跪拜皇帝了。等他们一齐下来之后,皇帝对着那位小兄弟说道,“贤弟,你要带的金丝红纹鸟呢?”
“在这呢?”亲王把手从衣袖里伸出,手上抓的正是险些在衣袖里被憋死的,半扑腾着的金丝红纹鸟,整体金黄,翼部纹路红艳,很是好看,讨人喜欢。但眼下金丝红纹鸟因被塞进衣袖,险些憋死,以致零碎羽毛脱落,散乱飞舞,挣扎求生之意,看它扑腾扑腾不停的翅膀便可知了。
艳鸟求生,有几分凄美,有几分可怜之处。
但献给圣上的东西怎么可以如此遭罪,见亲王手上口口声声要献上的鸟儿,竟是如此半死不活的,皇亲沉住脸色,欲发大怒。
方举人没料想这位逗鸟的兄弟居然是亲王,更没想到他自己怎么会蠢到如此多管闲事,把要进贡给皇帝的东西都给糟蹋了,眼下,皇帝龙颜大怒,他的乌纱帽要掉了不说,小命没了也罢,倘若连累他家门,一同连坐,岂不大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龙颜恼怒之时,一个有趣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艳鸟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灵动十分,声音婉转,竟是巧舌如簧,张口就令众人吓了一大跳,像是个人在说话似的,在为底下惊慌失措的人儿说情解围。
一时皇帝龙颜大悦,竟乐了起来,众人也跟着大笑。看着似通情达理,聪慧十足,机智解围的鸟儿,方举人松了口气,一时激动之情涌上心头,在心里把这类灵鸟好好的供奉了起来。
“这鹦鹉学舌,甚是有趣,罢了罢了,留下吧”皇帝顺着金丝红纹鸟儿身上的羽毛,眼里满是欢喜。
这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果真没说错。这生死一念之间,而这一念,时是皇帝的全凭喜好,时是看皇帝的心情,如同看天气般,是死是活,也就听天由命了。在殿中的时候,方举人的后背是湿了又凉,凉又干,干了又湿。
终于从虎穴出来了,方举人煞时想哭,恍若九死一生,觉着自己当真是不容易。
出了东门,方举人才瞅见那位亲王,亲王依旧明媚,见着了他,灿然一笑,对他挥了挥手,走近。
方举人酸着鼻子,一轱辘对着王爷跪下,“小人没眼力,险些害死王爷,请王爷问罪”
“诶,你做的很好,何来怪罪之说?”他忙扶起方举人,为他细道来细道去,他哪里做的好,“你待人以诚,都能为素未谋面的同僚,出言提醒,满含关切之意。本王相信,你如此下去,坚持本性,未来会是个廉明质洁的清官!”
亲王青黑眼珠直视着他,双手拍了拍他的两肩。
方举人想起以前念过的一句诗,为“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
青眼,出处何来?应是那阮籍,三国魏的名士,有着青白眼,对所憎恶的眼,眼睛向上或向旁边看,表示轻视或憎恨。对喜爱或尊敬的人,就对他正视,青黑的眼珠在眼眶中间,以表示尊重。而他见到嵇康的哥哥嵇喜,就用白眼以待,见到嵇康就用青眼以示,后来以“青眼”便指对人的喜爱或器重。
初入朝野,方举人就得亲王青目相对,与之相谈甚欢,谈笑间有了超越凡俗君臣观念的平等敬意与不凡友谊。
王爷爱好花鸟,古董摆件,善琴棋书画,唯独无心政治,但他不参政事,却通政事,时时提醒方举人廉政清明。
“方举人,可知何为还珠?”
他当上举人,自然不是名不副实,知“还珠”之意——古时合浦地产珍珠,可因地方官员贪腐,把珍珠移到别的地方。东汉时期的孟尝到了合铺来当太守,革除贪污流弊,珍珠又回到合浦来了。故以“还珠”喻指官吏为政清廉。
见他答得轻松,通今晓古,王爷又想着出一题,负手而立,问“寒食来临之际,你可知寒食节最应记得什么诗句?哪个词眼为妙?”
“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方举人答得流利,自信满满,“本一满字,花景繁盛,应为乐景,所接一‘堪悲’于后,妙哉,妙哉!”
“我倒觉得有句诗比这堪悲更好”
“哪句?”
“勤政清明复清明,胜于“复”字”王爷又提廉政之事,问道,“你可知这出处?”
“自然知的,是出自子推之手”
“你可能背一遍?”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还没等方举人背完,王爷就一步一踩着他朗朗的诵诗声走远,幽明的长廊上落下白光,长廊里悠悠回**着那句“勤政清明复清明”伴着王爷一袭玄色锦袍,浸没在白光之中,末语掷落在地。
王爷与他会之长廊,因方举人的手下涉及贪污受贿之事,但因官官相护,环环相扣,局势复杂,方举人不知应如何举措,今日与王爷一见,自然明了廉政之心。
老鸨子的叫唤,叫做“喊堂”,来提醒伺候的姑娘客来了。
“哎,妈妈,这就来”如芡忙应声,着手备着瓜果吃食,这步称之为“打茶围”
方举人钱财甚多但缺了陪他花天酒地的朋友,放在清朝,他一堂堂读书人进这烟花之地,成何体统。
如今是民国了,他成了这楚馆秦楼的白衣卿相。酒劲上头就想自己是柳永,在临水照花处,和美妓吟诗作对,好生快活。
他独自喝着花酒,揽着如芡纤细的腰肢,胡乱作着“明月”“清风”的词,如芡轻笑道,“你这若放在大清,被人听去了,不得入那狱中”
大清兴文字狱,“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他的许多同僚有些个不稳重的诗眼字词,模糊不清的也被不明不白的抓入狱中,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胡乱作的也就罢了,倘若是被冤枉的,强安在他头上说是他作的,入狱算轻,有的被满门抄斩,上至老辈尊亲下至幼子,近至寄下奴仆,远至授教老师,通通无一幸免。
如今他再假意故意或无意的卖弄文墨,或在大街上大喊大叫一些叛乱的诗文,只能惹得人家冷眼相待,一旁驻足旁观,管你是个疯癫着或痴傻的,皆置之不理,无意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