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只好委屈沈大小姐和我睡这一床了”陈安在后面把门关了起来,扣上好几个铁锁,朝我微微笑着,像在缓解我的紧张和不安,我环顾四周,是走到了一个单间,隔离了外边面目全非的烟鬼。

我目光移向门后墙边,发现竖着一根铁叉,上面赤红着,许是生了锈,她见我盯着铁叉,就正视着看我,像是在等我向她问话。

我偏了偏目光,问她,“这个叉子许是你用来以防不测的?”

毕竟外面那么多大烟鬼住着,与她一个女孩子家,只有一门之间,一墙之隔,她自然要防着些。

陈安只轻点头,微微笑着,左颊仍有笑靥,没有说话,摊了摊被子,转头叫我一齐睡下,就吹灭了灯。

灰暗中,我翻了个身,偏了偏头对上多个铁锁紧扣的房门,借着从外面透进来微弱的光线,幽幽明明间,能看清门外那**的人,正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的蠕动着。

也许,他们也不知自己是死着?还是活着?

陈安侧了侧身,微微睁眼,正对上我毫无睡意的脸庞,抬起手,轻捂住了我的眼,切断了我凝视外边的视线。

“睡觉”

我应了声,许是因为倦意席卷,捂住我眼睛的手轻轻滑下。我睡在里边,陈安在外,我翻了个身,对着墙壁,慢慢困意泛起,缓缓睡去。

天色一明,我习惯性的醒来,有些尿意,憋不住,只好起身,迷迷糊糊间,转开铁锁,刚推开门,一个黑色的东西突然窜到地上,抓着我的脚腕。

待看清了那东西,我顿时睡意全无,尖叫出声,吓得险些失禁,是……是对门那床老烟鬼,正趴在地上抓着我的脚腕,我被他抓得生疼,血痕累累。

老烟鬼留着一条脏黑的长辫,如今移风易俗的民国早已不多见,上面已然分不清是头发还是污垢,头发和污垢交织在了一起,面上瘦得看不见肉,凹陷出骨。

身上穿着大清的衣服样式,这模样像是越过前朝,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身上弥漫着一股臭味,以大烟为食度日,不理旁物,连自身都不加清理。

陈安闻声惊坐起,挑起门口的铁叉,抵在老烟鬼头上,威胁老烟鬼,“放手,别伤了她”

冷静出声,沉着应对着,望了我一眼,似在叫我放心。

“安姑娘……安姑娘……我……我要烟……我要……”

“你的全身家当早就不足以担负吸食的费用,你放开她,我给你拿最后一杆,快活完你就滚出烟馆”

老烟鬼听到还能快活一杆便乐得拍手,我连忙抽出脚腕脱身,躲到陈安身后。

趁着老烟鬼不备之际,陈安举起铁叉,狠狠刺向老烟鬼,霎时,血溅一片,我心下一沉,没了魂了,铁叉再一举起,已经血淋淋的……

前一刻还讨要烟杆的老烟鬼现在已经丧命于铁叉之下了。

我哆嗦着,无助的和陈安对视,“他……他死了……你杀人了……”

“他也算是个人,连鬼都不如”陈安依旧平静,不屑的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

“这个大烟馆每天都会有人来收尸,不必担心,把这个尸体拖回原位就好了,还有,沈新霁你听着,这个烟馆……是你爹暗中开的,这些……要怪只能怪他”

后半句话字字诛心,像针扎着我的心肺,要堪堪渗出血来。直直盯着地上断气的老烟鬼惨状。

这就是爹爹做的”好”事……祸国殃民这档子生意……

心中顿时生出了恨意,不知是恨爹爹还是恨自己。

也许没人想到老烟鬼生前也是富甲一方的地主,还是曾当着小小的地方官,靠贪污起家的。

辛亥革命之后,他的好日子过得不再舒坦,就收拾带走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来到了大烟馆。

烟馆起初是日本人扶持的,暗中操作着一切事宜,后来不知是易主了或是日本人要找个替罪羊、出头鸟,换了别的人负责。

好似还是个中国人,啧……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有给钱就算是个人叛主背亲,丧尽天良的事都做的出来。

不过他并不在意烟馆如何,只在意一烟在手,能痛快潇洒快活一番。

眼下老烟鬼趴在地上的身子焉了下去,软趴趴,松垮垮,没了气息,脑袋一歪,眼眶里的眼睛凝望着这个安姑娘。

有人说死后的七魂八魄能温存一会,脑内的血流也能热乎一段,刚刚断气的老烟鬼,在魂魄还留着,趁着黑白无常没来之前,是否在想,这个安姑娘……他玩弄过的安姑娘……他碰触过,抚过的如玉小脸……

怎么如今小脸上是冷若冰霜,眼底浮现一丝狠意,在他死之刻,毫不吝啬的让他看清了她原本的可憎面目,蛇蝎心肠。

安姑娘性子不再温软不再懦弱,终于起身反抗了这个老烟鬼……或者说没再藏着掖着厌心。

要怪就要怪陈安生得太好,又生得不好。生得太好,是皮囊,不加粉饰的脸蛋,透红含羞,见了人低眉顺眼,叫人看了都心生亵渎之心。

生得不好,是没生在个好身家,投错了胎,十几岁的就出来讨生,她要读书,家中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何来余钱来去让她读书。

她初初来这烟馆,是当了份给这些钱多财广的烟鬼递烟杆,烧烟泡的差,这些烟鬼才会给赏钱,没几个钱的烟鬼,能吸几口就不错了,何来要人伺候?

透过缭绕烟气,能看见一个低头颔首的玲珑姑娘。烟鬼们眼里顿时含了光的,一手拿着烟杆,一手空着的,就这么伸了过来。

安姑娘一征,吓得身子止不住的抖着,死命咬着唇,咬得发紫,忍辱着,心中厌意、悔感交织。烟鬼的面庞陷在如梦似幻的烟雾中,忽明忽暗。

铜七牵马归营,这一来一回,就过去了半天的时间,私自离营,似是什么都说不过去,眼下只能负荆请罪了。

可对于瞧不起他的一干人等,他还是平不下心,去和他们同吃共住。

“铜副团长”辰副官铁青着脸喊他。他这么一走,急得让人彻夜未眠,举营寻他,自然没了什么耐性,再好脾气也被磨光了。

铜七认命的低头,跟在辰副官身后,又憋屈着一张小脸,摸了摸脑后的伤痕,疼得缩手,倒吸了一口凉气。

“铜副团长私自离营,该当何罪?”

他立正站定,不知怎么回答,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阿足和平丘与一营的士兵在旁迷糊的看着辰副官发怒,一左一右的眼皮直打颤,一眨一闭,他们昨晚没睡,寻铜七无果,愣是把全营的十几个水缸给挑满了。

辰时可以猜到铜七被逼走的原因,更何况刚和平丘上塌,阿足就挤来挤去的,胆敢这样冒犯,许是针对铜七才会这幅反应。

“去外面做五百个抱头蹲起,阿足你看着他,没有悉数完成,我拿你问罪,你就得陪他一起做一千个抱头蹲起”说罢,辰副官就愤愤的走了。

阿足一脸茫然,他此刻睡意朦胧,哪有什么心去看着铜七做蹲起,更没什么心去嘲笑他,但是阿足没嘲笑的心,但单单无魂无魄立在那,铜七心里却也是别扭得慌。

“我做完了”

“做……做完了吗”阿足努力驱赶倦感和困意,用力睁开双眼,问着,一反常态的有些可爱的傻劲。

铜七重重的点了个头,表示他真的做完了五百个抱头蹲起,无需阿足怀疑。

然后,困意当头的阿足并没有留意到铜七嘴角一抹狡黠的笑。

“那……快去休息吧,我也需要休息”阿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脚就要往营里去。

“阿足,铜七,一千个抱头蹲起”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阿足是睡意全无,铜七也愣住了,判断声音的来向,好像……好像是在背后。再判断声音的主人,好像……好像是辰副官。

两人交叉着腿,像是洋商店的橱窗里头摆着的音乐盒里的白皮娃娃一样,僵硬的转身,雷劈似的震惊,辰副官不知在身后看了多久,监视着,帮他们数着蹲起数。

两人苦哈哈的对视,乖乖的一蹲一起,悉数算着一千个,待一千个做完,汗湿透了背心,腿脚软得直打抖。

终于可以休息了,两人匆匆扒了几碗饭,冲了澡,就挨着躺下睡着了,谁也没有力气跟对方计较了,睡得是格外的香,直打呼噜,两人呼噜呼噜的频率还格外一致。

平丘和辰时被他们吵得睡不着,起身相视而笑,点了灯,披上军外套,一齐出去。

巡视的士兵遇到两人,有些惊着了,没有出声,看清辰时和平丘后,行了军礼,就继续巡视着。

“辰副官”平丘先开了口,“阿足是粗鲁了些,说话总是不过脑子,但是其心也善,铜七和他要好好相处可能要辰副官费心了”

“哦,倒是平营长留心了,这事简单,我倒不担心”

“那辰副官担心什么?”平丘跟在身后停住脚步,辰时在前跟着一顿,回身一望,答道“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