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儿与宛氏,是很是不同的”

“哦,她如何不同”

“舅舅,你真是……”

“如何?”

攸中哼了一声,不想搭理,转身就要往房里去。

宋代及时拉住他的衣袖,只好妥协道。

“行行行,我们来说那君子报仇,攸中可有想法了”

“没有”

攸中赌气,思不及就甩下一句。

“哦,那个荣儿……”

宋代也不是吃素的,又搬出荣儿来,攸中心中一急,忙又补道。

“有、有想法”

“哦?”

“既然宛氏接手了绸缎药材生意,自然想做大买卖,既然这样我们就来给桩大买卖给他们做”

宋代一点即通,“那舅舅这些年来的经验就能用上了,保证滴水不漏,我这次回来也是有备而来的,广州带回来的人,是为外邦人,本意是要带他们前去景城游玩,如今怕是得请他们一齐演一出戏了”

“舅舅不是做的珠宝生意?怎么和外邦人有了交集?”

“侄子不知,如今这大广州多的是金发碧眼的外邦人来往通商,商业繁荣,多有交集,也是见怪不怪了”

攸中点头,“那这外邦人来此地做买卖,看上去新奇又是多金,定能更加以诱导宛氏入局”

“但愿如此”

宛氏自接受绸缎生意就一心想把它做好做大,前一阵子刚接了景城里的一桩大单子,没一会儿就又来了一桩英商买卖。

对面坐着的人,有些一头金色卷头发,一双碧蓝眼睛,身上穿着正经洋装,手上戴着镶着钻石的手表,脚上穿着一双亮铮铮的皮鞋,哪哪都是一副正经商人的模样。

宛氏没见过外国人,很是新奇,端着茶水出来,问了句,“你会说国语吗?”

“会”

“先生如何称呼?”

“杰理,哦,夫人,我不喝茶”

杰理伸手推辞,稍带些口音,但并不难以听懂,宛氏瞧着他,那目光像在看猴子,使得杰理有些不适。

“夫人,我们还是谈生意吧”

“是,是”

杰理说明了他们是开商行的,想要宛氏前去投资他们,每年会带给宛氏的绸缎铺巨额利润,并很大手笔的给了约定金。

宛氏连连点头,看到约定金时眼睛散发亮光,更加信了这个英国商人的话。

后来,宛氏把要药材铺的资金还有绸缎铺的都投了进去,杰理时会时隔一两月来给宛氏利润钱,可比起宛氏投进的本金,都显得略微单薄。

起初,宛氏微微有些怀疑,但杰理跟她说明了利润递进的理,况且这一次来和两次进的利润差距,是翻了倍的。

宛氏想着,那第三次,第四次的利润再翻倍再翻倍,那可是不得了的。

宛氏一时信了,安下了心,又投了些钱进去,更有连同药材铺都不开了。

就坐在绸缎铺里头,每天卖那三四五六匹布,就只等着杰理送钱来。

但等待无望,杰理第三次第四次都没有来,约定的时间都过了,原先宛氏只以为是杰理有事,推延了时间。

待宛氏主动前去找杰理要钱的时候,却是怎么也找不到杰理口中那家商行,那时,她才明白,她这是被骗了。

还没等宛氏去官府报案,宋代就跟着攸中,连同杰理来到了张府。

“攸小少爷,你怎么在这?”禾儿刚好看见,忙走出大门,问道。

“来办事情”

“你不能来这啊,若是被夫人看到了,会连累荣儿小姐的,少爷要是想见荣儿小姐就到江岸处等着,禾儿会给你通报的……”

禾儿见到攸中很是敏感,说了一大段话,意思就是怕揭穿荣儿伪造的事,而还提到他想见荣儿时,宋代就在后边偷偷笑着。

攸中转头看见这个舅舅的偷笑,面上一红,忙叫停了禾儿,只命她“去传报你家夫人,说有个英商要见她”

禾儿没有动身,很是烦恼,劝慰道“不行啊少爷,你被夫人看到了就……”

“去、快去”

宋代接了话,禾儿这时才发现站在攸小少爷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个中年男子,很是眼熟,但见他们执意要见,她也只好照做。

但通报夫人之前,她先去告知了荣儿小姐。

“小姐,攸小少爷回来了”

“啊?”

“还说要见夫人,身边还带了个男子,哦,还有个外国人”

“哦”

荣儿坐在青九的床沿边惊得起身,被禾儿的慌张言语揪起了心,听完,又轻轻的端坐下去,应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

青九卧在**,听见禾儿的禀报,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看了一眼荣儿,问她,“你可担心吗?”

“担心何人?”

“你娘”

“担心也无用,这有因就有果,不是荣儿能阻止的”

荣儿低头拿起床沿上放着的果盘,果盘上一串黑紫的葡萄,她摘了一颗,淡然的剥开果皮,喂到青九嘴里。

云淡风轻,没有**一丝紧张神色,青九却是很明了他这个小女儿的心思。

那时李氏病恙,宛氏没敢把被骗的事告知她,只在李氏身边亲自伺候,本在给李氏擦拭着身子的宛氏,被神色严肃的禾儿叫到门外。

“怎么了,禾儿?”

“府外有个外邦人说要见夫人你”

“外邦人?”

宛氏一听,没来得及放下擦拭李氏的手帕,就跑了出去,到了府外,看见杰理,就逮住他不放。

“杰理先生,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投资,都是套,只不过是来骗我钱的,我已经知道你不过是个骗子,如今被我识破,你怎么还敢来我这里?”

“冷静,夫人,冷静”杰理摆了摆手,退后几步。

身旁的攸中走近了几步,盯着宛氏,冷冷的道,“夫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宛氏抬头打量眼前这个挺鼻薄唇,穿着修身长褂的少年,并没有记得认识过什么少年郎,也就没什么印象,摇了摇头问,“你是?”

攸中轻笑了一声,脸上浮现一丝狠色,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是攸中”

宛氏大惊失色,“你,你不是死了吗?我明明看过尸首的”

“托一个贵人的福,攸中没有死透,这不就活着来见宛姑姑了”

攸中面上阴暗不明,似人似鬼的模样,像被雷活活劈到一样,吓得宛氏失了魂魄,哆嗦着身子。

城门处,闹闹哄哄的人群一齐朝着城外方向奔去,皆为躲避战祸,为保住小命要紧。只有铜七带领的七八个士兵逆着人潮流向,向着城中去。

于人流之后跌跌撞撞逃命的枯瘦老头被铜七身后壮实的阿足轻轻摩擦碰撞了一下,就掀翻在地。铜七连忙回身,来不及追究阿足的大意,就忙把老头扶起,老头也没计较,只一个劲的对他们说。

“小伙子们快走吧,小日本的飞机要来了,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铜七没有回应,只轻轻笑了一下,就转身赶往城中,身姿挺拔,目光清明。

日军来了有几百架飞机,连番轰炸景城南区,一时城中人畜乱窜,战火纷飞,许多豪宅别墅瞬间被夷为平地,而原本健全的人也受其波及缺胳膊少腿,掉眼珠子拉出肠子的,场面血腥不堪,和残损的建筑一起铸造成一个硝烟四起的人间地狱。

日本人把景城划分为南北两区,其实早有预谋,由中日两方势力来看,南区有张黎十三路守军所在驻扎地,且大多革命党也潜伏在区内。自然轰炸一番,毫无顾忌。而景城北区,是小日本的已占领地,其中有各国租界,包括外国商行。

刺耳的防空警报在上方响起,日本飞机似入了无人之境,在景城上空肆意投放炸弹,嚣张至极。

我与陈安听到防空警报就立即出来,但被来去慌乱的人流阻断,我与她失散在纷乱中。

我看不见她的身影,炮火不时在我耳边响起,离我近得要命,爆炸后的残弹甲片波及到我,我感觉到右耳朵下边一片的火辣辣的疼,但已顾及不了。

不幸被炮弹击中的人,瞬间变得血肉模糊,我不敢看、我不断的走,去防空洞躲避,躲避不幸。

一朝一夕,昔日的景城不复存在,在天灾人祸面前,反复上演着骨肉分离,天翻地覆,生死离别,还有……久别重逢。

一个炮火击中我身旁的左边空地,一双手及时出现,把我拥入怀中,所幸让我免于受炮火袭击。

我,安然无恙。

我头埋在他胸口时,能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心,我抬了头,看看这位救命恩人的面容,一瞬,征住了。

“没事了,丫头”

他说。

我心上的火苗本被水覆灭,但一声叫唤,片刻复燃。

此前不告而别,难想今生能相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和他重逢的场面,也曾幻想过此生就是如此,一个是参星,一个如商星,遥不可及,遥不可期。

铜七的眉目染了喜色,抑制不住的笑意,伸出手揉了揉趴在他胸口的小脑袋。

今夕复何夕,千帆过尽还复来。

“铜七”我已泪目,哽咽几声做势要哭起来。

但一击炮火又袭来,时局来不及你侬我侬。他没空安慰我,抱起我奔向防空洞口。

我本是耳朵下边疼,如今是耳朵也疼了起来,片刻耳鸣一阵,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怕着,但还是没有告诉铜七,只看着他的侧颜,微笑起来。

每每见到他,总会有不同的感觉,倘若之前见他是伶人模样的举止气质。眼下一身国民革命军军装装,倒是多了刚毅,干练,男子气概。

不知吃了多少苦,肤色黑了一度,但那双眼睛仍是没有变。

进了洞中,才发觉里头已是人满为患,铜七找了处空地,把我放下,我一面靠墙,一面是他,他用身子帮我挡住了旁人。

不知是因了贴心还是私心。

他侧过身,直直看我,看得我脸有些发烫。铜七道,“真好”

“好什么”我傻里傻气的问他。

“好是能再遇着你,我之前去找过你,你与姨娘都不在了”

“切,是谁不告而别的,是谁?”

铜七不答自笑,看我按耐不住又要发脾气,他还是一副欠收拾的面孔。

防空洞外面日本轰炸不止,落下的炮弹仍响个不停,防空洞里陆陆续续又进来人,防空洞里空气燥热,人流攒动,走动困难。

一个人瞅了我很久,我望过去,他也望过来,突然指着我大喊,“沈平那个小走狗在这”

一人大叫,众人转头看向他手指头指的人物,正是一个娇娇滴滴的女孩子,哪里是那个祸害景城的走狗沈平。

没有人应声,但有人已经想起来了,前些日子谣传有沈平把私生女接进了城,沈平还利用与日本人的关系,让她入了芷兰书院。

后又被芷兰书院里的学生硬生生给赶了出来,名声扫地,简直大快人心。

如今日本彻底来轰炸景城了,这个小走狗怎么还和他们窝在防空洞里头,如今已是人满为患,她还要来祸害他们,来挤占他们的位置。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他爹是狗,闺女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平一朝是狗,终身也翻不了身。

嫉恶如仇的这个理不野不蛮,是正正当当的,众人都觉着的如此,且法不责众。

如此也难怪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无枪无炮,的学生还是国人看见敌意的也咬牙切齿要冲上去,喊打喊杀。

为了正义,欺恶,还理。

忽而,众人反应过来,一同加入爱国忠护的行列,气势汹汹,一致喊着让我滚出去。芷兰书院的人也在里头,喊得很是用力。

讨伐声震耳欲聋,传到耳里,右耳钻心的一疼,一时右耳竟什么也听不见了,讨伐声弱了许多,可见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型,在说个这些那些。看着他们的面孔,险些觉着自己怕是真的罪不可赦。

铜七不明状况,只护着我,我缩在他的怀中,心里头却怕波及到他,冲他摇着头,“让我出去”

外面声响如雷,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愿,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审视,带着疑虑。

看着看着都快把他看穿的样子,看他一身军装,气质不凡,倒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她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