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庆河从省城回来了,脸灰蒙蒙的,一看万庆河脸色,田家耕就知道,市长此行不顺利。
几位秘书长有点紧张,还没想好怎么跟万庆河汇报明胶厂的事。关键被职工羞辱后,装病住进了医院,罗骏业当天就跟万庆河电话汇报过。万庆河只说了声知道了,就再无下文。罗骏业只好让苏景文去医院陪护,又跟医院方面叮嘱许多,让医院精心“治疗”。蹊跷的是,市委那边也不做任何反应,罗骏业问过几次市委秘书长,人家只打哈哈,不言正事。
该怎么向万庆河汇报呢,几个秘书长心里都没底,最后还是把这难题交给了田家耕。
“老田你见多识广,市长对你又客气,还是你出面吧,真要怪罪下来,我们一同承担。”罗骏业嬉笑着脸说。他现在是越来越不想抛头露面,见个市长,就跟见肿瘤医院大夫一样。
“市长这边倒是小事,反正我们都汇报了,要批,随他吧。我担忧的倒是医院那里,刚才高局给我电话,关大人不放过那几个女职工,非要兴师问罪。”
“人不是都放了吗,怎么又?”罗骏业问。
“关大人又让公安局重新抓,说他还就不信了,几个女人就能反了天。刚才郭秘书说,明胶厂几个负责人被带走,包括江南华哥哥江南平,关大人怀疑背后有人指使,要查出这个人来。”乔副秘书长说。
“背后主使,他怎么老想着有背后主使!”罗骏业愤愤不平。事发到现在,关键给他打的电话最多,下的命令也最多,还质问谁把那个姓彭的女人带走的?
“算了,还是我去吧,问下罪来,我担。”田家耕说了一句,先一步离开。其实他知道,关键住院也好,让抓人也好,都是冲他来的,谁让他带走了大彭,还让那么多人去他家!
万庆河并没问关键的长短,一句没提,好像这事压根没发生。上次也是,苏景文闹了那大的丑,楞是玩模糊,装不知道。田家耕清楚,南乌合作波折越来越多,大家玩的模糊也越来越多。有些事,遇上了,大家全绕着道走。生怕麻烦掉下来,砸自己头上。
不问好,不问,田家耕就不用说了,直接谈工作。
“怎么样,银行那些神都拜过了?”田家耕一边帮着整理茶几一边笑问。
进了办公室才发现,茶几上堆了一堆这段时间的报纸还有文件,这些东西应该在万庆河进入办公室前就整理清楚。该放在办公桌上的,要整整齐齐放办公桌上,该归类到其他地方的,必须归类起来。市长办公室哪能搞成这样,这可是他这个副秘书长的失职啊。或者说,是罗骏业的失职。再望一眼窗户,灰蒙蒙一片,应该是有段日子没擦了。窗前的花也干涸,田家耕脑子里冒出清洁工叶沫沫那张脸。那次之后,他将叶沫沫跟另一位清洁工调换了一下,让叶沫沫负责万庆河这边。谁知叶沫沫竟……唉,得找机会跟她谈一谈。
“拜不动啊老田,我的头太轻,磕地上没有动静。”万庆河情绪败坏地说。
“怎么?”田家耕正要掐断一根枯枝,听见万庆河的话,赶忙将手缩回来,脸上硬挤出一层笑。
“各大银行调整班子,原来那帮爷下去了,上来的全是年轻人。唉,现在这帮年轻人,哪还把你放眼里。”
“不会吧,给市长都不给面子?”
“市长?老田你就甭笑话我了,这趟去,我差点没投江自尽。”
“别,别,别,啥玩笑都能开,这玩笑不能,我受不起。是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敢把我们市长气成这样?”田家耕一边说,一边原又走过去,将刚才未能掐断的那根枯枝掐了,扔进垃圾筒,又细心地拣掉几片落叶,擦擦手,再次看住万庆河。
“变了啊老田,不是原来那样了,我们这观念,还是跟不上。”
这话有点煞风景,看来,这次到省里,万庆河真是受刺激了。说的也是,如今各市都在争上项目,项目又都缺钱,银行早就成香饽饽了。各大银行为什么频频调整管理层人员,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年轻化、知识化,是增强竞争力。其实背后的原因是怕一个岗位久了,犯下错误。现在有些手握实权的部门,一个岗位只让干两年,就这,还有不少人被反贪部门请去喝茶。田家耕管这些不叫腐败,腐败两个字太陈旧,他称之为洗澡。大家轮流跳进去,洗个澡。有些能安全回到岸上,有些,溺水或者被污泥困住,回不来了。河脏了,再干净的人跳进去,也会出问题。
“市长的观念都跟不上,我们这些人,就该淘汰了。”田家耕给万庆河杯子续满水,不急不躁的样子让人看了舒服。当领导心里有火时,你一定要先把领导的火灭掉,这是做下属应该具备的能力。可惜太多的下属没懂这个道理,领导明明急火攻心,你表现的比领导更急。这就叫急着表忠心表关切,拍马惊了马,结果把领导表到了阴沟里。田家耕不,只要看见领导脸上有火气,他就慢,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领导在他的慢里,慢慢就把心态恢复了。
“算了,不扯这些闲淡。找你来,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万庆河果然从烦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这趟出去,万庆河心情实在是不爽。去年至今,南州招商引资引来不少项目,项目并不是钱,有些是,有些不是。更有一些,需要你大量往里塞钱。表面看签了几个亿几十个亿,其实人家拿来的,顶多也就是些钱粉,往你脸上涂的、擦的,让你出去光彩一些,让你在上级领导面前有脸一点。真到项目动工,钱就跳到你头上,欺着你压着你害着你了。你得像孙子一样,今天拜这座佛明天求那尊神。神们高兴点,你还能看到几张笑脸。要是遇上神犯病,你就会热着脸进去,冷着心出来。万庆河这次是让诸神把心冷透了,冷寒了。三天里拜了五座庙,大神没见着一个,尽遇些小巫。可这些小巫们正经起来,能吓死人。发行有个新上任的信贷处长,三十出头,听万庆河讲完南州情况,没说支持不支持,给了万庆河一瓶矿泉水,让万庆河坐下,听他讲。结果他讲了两个小时经济学,外加半小时投资过热引起的不良反应。把万庆河的脑袋讲糊涂再讲醒然后又灌了一脑袋浆糊,重得抬不起来。他还意犹未尽,还想给万庆河讲宏观经济,万庆河吓得落荒而逃,妈呀,现在这些精英,整人都用的是精英的办法。
款是搞不到了,年前说好的支持,现在不光成了空头支票,而且听他们口气,好像还要把去年贷的款收回去一部分。这不是逼着人上吊嘛,现在啥时候,等米下锅啊,十六个重点项目年前就承诺要全部开工,目前开工不到四家。还有二、三十个中小项目等着上,大家都等着看南州经济打翻身仗,掀开崭新一页。银行这么一收,等于是卡住了万庆河脖子。到时听不到轰隆隆的机器声,看不到热火朝天的场面,他这个市长,怎么跟上面交待?!
暂时能救万庆河的,还只有乌岭这边。只要南乌经济圈动作起来,他在省领导面前,就多少有汇报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省城三天,吓得连省府门都不敢进。生怕哪一刻,省里那些秘书打电话,说某某首长要见他,想听他汇报。唉,这市长当的,窝囊!
“市长有事,只管吩咐,不会又是来领导吧,我马上准备去。”田家耕说。
“想哪儿了,你能不能想点吃喝之外的事?跟你说正事呢,乌岭这盘棋,到底怎么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醉也给他们醉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这个啊……”
田家耕心里暗暗一动。白慈光回去有段时日了,乌岭那边出奇地静,不但把莫晓落、刘子源他们召了回去,经济圈的事,提都不再提。白大老板到底在谋划什么呢,是哪根绳结把他的心给套死扣紧了?
官场上有些棋是明着下,有些棋却是暗着下。任何一个棋子摆不正地方,或者人家要走的那一步没走到,被你挡了占了,这棋,人家就不下了,甩手而去,楞是把你晾在一边。南乌合作目前应该是这状况。
“这个白大老板,还真玩上了。”田家耕附和一句,斟酌这话该怎么谈下去。
“是啊,我是越来越号不准他脉了。以前吧,跟他也有些接触,感觉这人还比较痛快,说话做事,从来不拿不捏。没想真到了节骨眼上,他却即拿又捏,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
田家耕也跟着叹了一声,他从万庆河的态度里,听出一份真诚,一份恳切。谁都有过不去的坎,万庆河真是遇着坎了。其实,是整个南州遇着坎了。
“市长千万别悲观,办法总是会有的,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您说是不?”
“老田啊,坐,坐下谈,今天咱俩好好扯一扯。”万庆河朗声一笑,态度十二分地和蔼。田家耕不得不认真了,在沙发角上坐下。
“现在我是两头都为难啊,乌岭这边吃不稳摸不透,错哪都不晓得。省里和高书记这边,又天天催,南乌合作一天也不能拖。这次去省城,书记大人把话说得更绝,南乌合作全看我万庆河的,他只管大方向,怎么谈怎么合作,政府自己定。”
这次去省城,万庆河跟书记高原有过一次深谈。有天晚上,他们共同请发改委主任吃饭,饭后,高原叫住万庆河,两人沿着滨江大道,走了近一个小时。高原跟他谈了一些事,其中说到南乌合作及经济圈的建设,高原态度很明朗,没藏没掖。万庆河听了,却无限地悲观。高原听似是放权,是交心,让他放手干,实则是在撂挑子,把矛盾和困难全抛给他,把斗争也交给他,自己只是坐收渔利。
这人,越来越滑,越来越会当一把手了。
一把手折腾二把手,或者说书记折腾市长的办法有好多种,最常见也最惯用的无非两种,一是大权独揽,什么也不征求市长意见,人财物统管,让市长坐冷板凳。另一种,就是说自己只掌握大方向,具体事务不插手不多问,完全交给市长。听着很开放,其实是把你往火焰山上推。什么叫大方向,那就是路线、方针、政策,这些都握在他手里,你自由个啥,能自由到啥程度?让你具体负责,不就是把困难全推你身上,完成了,是他大方向掌握得好,完不成,是你工作不得力,措施不到位,不积极,更严重的,给你戴一顶不跟市委积极配合的帽子!相比之下,第二种比第一种更可怕,第一种人家大权独揽,干错干对干好干坏,都由人家承担,你顶多就是干不了事发挥不了作用当个闲角而已。
万庆河真没想到,高原会给他来这一招!现在他真成了逼上梁山,不干也得干,而且必须干得热火朝天。不然,南州经济固步不前的罪名,就要他一个人担!
不知是压力过大,还是内心有太多想法,总之,万庆河心里决了堤,跟田家耕说了不少。田家耕听得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尤其万庆河几次将话头转到跟高原的关系,更让他紧张。搅进什么也别搅进主要领导的矛盾间,那里是深穴,是黑风谷,是深不见底的龙潭。
田家耕只有笑,笑是最好的配合方式。
身在官场,你一定要记住,有两种热闹你不能掺和。一是官场中的是非女人,这种女人野心勃勃,但又花枝百展,到哪位领导面前,都能面若桃花,胸如大海,波涛汹涌。她们是狂蜂,见蝶就追。更是名山,是个男人就想攀登。其实她们属于公共女人,为权力而生,为欲望而绽放。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女人,一届一届的领导让她们名声大震,花香四溢,你若耐不住**,想偷尝一把,你的政治前途就被别人捏住。以前南州有个叫谢芬芳的,长得十分漂亮,打十几岁起,就成为公众人物。南州来的领导还有先富起来的那些老板,都想尝口腥。结果让她名声越来越响。她开过酒店,办过旅游公司,搞过广告,后来又涉足房地产。几乎办什么什么成,那么多领导心甘情愿为她服务,为她疏通关系。后来匡立群来到南州,有次饭桌上有人跟他提起谢芬芳,匡立群不屑地说:“一朵败了的花,有什么好谈的,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此话一出,谢芬芳立刻就枯萎凋谢,旗下经营的南岸地产更是问题百出,频频被曝光,眼看就要经营不下去了,却又神话般地重新复活。要说谢芬芳复活,还是有故事的。有次匡立群去省里,请省领导吃饭,饭桌上竟奇迹般地巧遇他不屑一见的谢芬芳。谢芬芳那天不只是花**丽,简直称得上容惊四座,貌压众黛,谈笑更是从容自若。一颦一笑皆是景,杯杯酒里含乾坤。那次回来,谢芬芳不但夺回失去的高地,旗下的南岸地产更是风起水生,红火得不行。也就在那时候,谢芬芳把自己的根据地延伸到古坪。通过多种关系请田家耕吃饭品茶,柔曼的灯光下,那张美丽多姿的脸不时绽放出风月女人摄人魂魄的笑,一对堪称特大号的酥胸更是在半遮半掩间出尽了风头。田家耕却牢记一个原则,越是美丽的地方越是布满陷阱。纵是谢芬芳再美眸流情,他也不为所动。当然,地是给了,非常低的价,手续也办了,丝毫没难为,可就是没动不该动的。当时的古坪县委书记丁二昌就不同,面对这样一道大家百吃不厌百贪不嫌的菜,毫不留情就下了手。结果,那场风暴来临后,谢芬芳就成了有关部门的攻坚口,从她嘴里交待出的事,远比相关部门费尽心血挖出的内幕还多。还好,谢芬芳不久便遭遇车祸,花消玉碎,永逝芳魂。真如她的名字一样,永远地谢了那芬芳。关于这场离奇的车祸,南州至今仍有不少传闻,但田家耕在谢芬芳面前的坚守,足以表明,他对官场很多看似无所谓的问题,其实有深刻认识和足够警醒的。另一种不能参与的热闹,就是不要轻易卷起高层间的斗争。那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游戏,更是一场谁也看不见结果的赌局。都说官场是有站队这一说的,事实确也如此。南州以前就公开分为匡派高派,两派各听各的,各行各的,谁也不给谁行方便,更不给谁退让。后来匡立群倒了,高原摇晃许久,总算重新站了起来,高派因此而得利。如今活跃在南州政治舞台上的,几乎都是匡立群手上不太得志被打击被压制或被边缘化了的。但这种情况有个前提,就是匡跟高原一开始便不和,斗争是浮出水面的,谁都看得见。你不站队也不行,人家逼你做出选择。而现在情况大不相同,高原跟万庆河本来就是同一条河里游出的鱼,是同一个根上长出的两个枝。这种情况,你就得谨慎了再谨慎。不能因为万庆河发几句牢骚,怪几句高原,你立马就跟着表态。领导间的摩擦是常有的,领导间的情绪也是常有的,再紧密的合作,也有出裂缝的时候,只要不公开,你就不能明确表出态度来。
“最近真是烦事不断,都是让南乌合作闹的。市长消消火吧,总有云开雾散那一天。”田家耕模棱两可说了一句,心里却在使劲揣摩,万庆河跟他说这些,到底何意,难道他真要跟高原翻目?如果真是这样,南州这出戏,可就分外热闹了。
不料万庆河话头一转说:“老田啊,这些牢骚你也就听听,我是心里堵,不说不痛快。工作呢,还得按定下的盘子来,再硬的骨头也得啃。”
“明白明白,谁摊上这事也得堵。市长毕竟见多识广,这点小麻烦,困不住市长手脚的。遗憾的是,我这边实在帮不上忙啊。喝酒应酬还行,解决这些问题,我就不够格了。”田家耕两手搓在一起,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他的动作把万庆河搞笑了:“老田你干嘛呢,是不是想两腿一溜脚下抹油?”
“不敢,不敢。市长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就是豁上我这一百多斤,也去做。”
“也没那么严重,今天请你来,就一个目的,替我尽管找到解铃的办法。如果我这双肩担不住了,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咱们可说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凭你老田多年的江湖经验,我想,问题的症结早就找到了。”
田家耕结了几下舌。万庆河最后这句,才是致命的啊。他把啥事也挑明了,根本不给他留一点后路。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正是说,他田家耕已经被他绑架了嘛。田家耕想两条腿活胳一下都不可能,更甭想在他和高原间和稀泥夹棉花糖。另外,万庆河用了江湖。这个词在万庆河嘴里是从未有过的啊,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