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耕去了一趟乌岭,悄悄去的,跟这边谁也没说。

田家耕是该去趟乌岭了。有些事,别人到了你地盘上,谈不清也不好谈,必须你亲自登门,必须亮出一个诚恳的态度,这算是官场礼仪吧。官场里有数不清道不明的礼仪,看似大家都大大咧咧,什么也不计较不在乎。其实眼里、心里,都在看着想着这事。公事私办,私事公办,是官场最普遍最正常的两件事,但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礼仪。还有,万庆河这番谈话,也让田家耕忽然明白过一个道理,人是需要相互走动的,礼尚往来嘛。什么叫江湖,江湖不是水,不是浪,江湖其实就是走动。你有事,你主动拜门子。人家来看你,那是为人家的事。江湖还有一个规矩,脚在里面,心必须在里面。万庆河那天为什么特意提到江湖两个字,就是在怪他,心似乎不在里面了。所以,田家耕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

他在乌岭见了两个人,一是秘书长温久恒,另一个,很神秘。没出发前田家耕就跟温久恒通了电话,温久恒说欢迎啊,你家耕来,我当然得把手里工作放下,好好跟你喝一场。都在说酒,其实又都不是酒。酒在官场,不过一噱头,不过一借口,好在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田家耕客气道,酒还是免了吧,喝来喝去,大家都伤身体。温久恒道,伤身体怕啥,咱这身体,还怕伤?

这话透着一股子悲凉。

等到了乌岭,温久恒早已安排好一切。乌岭供接待的地方很多,这点上,南州根本无法比。乌岭经济发展太快了。建市不到十年,各项指标早已跃居全省前三位,GDP是南州三倍还多。全归功于乌化集团,守着一座富矿,乌岭不腾飞没有道理。乌岭最上档次的接待宾馆要数一招和二招,这是过去的叫法。乌岭还没建市前,中央和各省领导常来参观取经,乌化集团就建了三家招待所,一招二招三招。说是招待所,其实是那个年代的叫法,论规模论豪华程度,早已超过了五星。如今,一、二招还延续着过去的叫法,三招改制,脱离了出去,成为乌岭另一张名片。

温久恒并没把田家耕安排在一招或二招,这里怎么着也是集团公司地盘,对市里领导来讲,有越界的嫌疑,再说行动起来也不方便。也没让田家耕住市里经常接待贵宾的南湖宾馆,选择了乌山脚下一个叫湖水湾的度假村,说这里安静。田家耕想,温久恒也不想别人知道他到了乌岭,关起门来好说话。果然,温久恒在隔壁也开了个房,看来是要陪到底了。

晚饭就他们两个人,温久恒问田家耕,要不要再叫几位?田家耕说,热闹惯了,还是清静一下吧,天天人来人往,烦了,真烦了。温久恒说:“烦了还不安安稳稳在家呆着,又跑来烦我。”田家耕道:“要烦一起烦,不能只烦我一个。”温久恒哈哈一笑,他跟田家耕有种骨子里的相通,这份相通绝不仅仅因为他们同是秘书长,干着同样类型的工作,更多的,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相同,坚持的东西相同。或者,对生活的感悟相同。

“那就不叫,清清静静吃顿饭。”

于是两个人要了个小包间,清心阁,点了几样小菜,一道鱼,烤了一盆土豆加红薯。温久恒说:“我可不是美食家,不会弄菜,这边也弄不出你老田那样叫绝的菜,来点土味,让胃放松放松。”

田家耕说:“你没听说一句话,吃什么不重要,关键看跟谁吃。我不是跑来讨美食的,我是跑来讨教的。”

“哈哈,也有事情把你难住?在我眼里,你可是智多星,是老万他们的智囊。”

“智囊不敢当,端人碗,想人事,替人操心,本分而已,谁让咱就这命呢。”

“这可就矫情了,你老田这么想,其他人还活不活了?目前不要光盯住前面,看看你后面,一大堆人还在摸打滚爬,找不着方向呢。”

“不是矫情,都这把岁数了,还矫情给谁?一晃,就该下来了。还没活明白呢,就结束。这人啊,真是不敢往深处想。”

“那就不想。”

“自己不想可以,别人呢?不瞒你说,这次是真遇到坎了,过不去。”

“说说。”

“还不就是你们,楞是把一盘棋给搅了,搞得我们那边,都不知道脚该往哪个方向迈。”

“是这事啊……吃菜、吃菜,先填饱肚子。”

温久恒突然就刹了车,不往下说。田家耕只好抓起筷子,可哪能吃得下。万庆河很有可能要跟高原摊牌了,这是一件非常悲观的事,田家耕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可能很快要出现。当然,他不是怪万庆河,没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更没人情愿一直笼罩在别人阴影里。官场里哪有什么一盘棋,所谓一盘棋,不过是一种提法,一个口号。或者,大家合起手来作的一场秀,演的一出戏。作秀总有作不动那一天,当一方累得不想合着这节拍时,断裂就出现,僵局也就出现,进而,斗争的序幕就会拉开。万庆河现在明显是累了,不想配合了,想跳出来,唱一阵独角戏。这很危险,田家耕不由得就要为万庆河捏一把汗。这趟来,就是为万庆河讨招,让他尽快打开这个死结,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

做不得。官场里很多平衡很多和谐,是必须。外面怎么骂怎么批,那是外面的事,人家不在官场,不在体制内,不受这个约束。作为官场中的一员,你必须时刻记得,维护某种规则就是维护大家的利益。叫利益圈也罢,叫同盟体也罢,总之,你在这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没好处。这些话平时是说不得的,只能埋在心里,但行动上,你必须做到,毫厘不能差。就算是伪装,但大家都需要这个伪装。这是从大处想,小处呢,高原跟万庆河,都对他田家耕不错,在他最苦闷最失意最彷徨的时候,两双手都曾伸向过他,将他从徘徊或迷茫中拉到岸上,他不希望他们展开斗争,更不想看到血淋淋的一幕。权力争斗向来是残酷而无情,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一个成功击败另一个,完胜而出,这样的概率太小。再说,田家耕了解高原,高原现在这样,不是说他想做什么,而是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平稳走完最后的这一程,然后稳稳当当地着陆。对一个已经不再抱有政治希望的人来说,还用得着跟他摊牌?这点上万庆河真是不明白,或者,他被眼前局面弄乱了思维,急了,慌了,乱了章法。这种时候,就需要他田家耕默默为他校正了。

校正别人也是校正自己。

“老温啊,这次来……”田家耕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放下,两条胳膊抱起来,怔忡地看住温久恒。

“怎么,在我面前也说不出口了?说吧,我可是专门跑来跟你掏心窝子的。”温久恒显得坦诚、自然,一张脸上写满了信任。

“那我可就说了?”

“你看你,有什么话不能讲呢,你怎么还拿我当外人?咱俩之间,可不兴这样的啊。”

“好,好,好,不兴。老温啊,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怎么越想越糊涂,越搞不清呢。”

“那是你没想!”

田家耕一怔:“怎么讲?”

温久恒刚夹起一块鱼,筷子一放说:“老田你跟我说,你想什么了,你们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个玩深沉嘛。你,高原,还有万庆河,你们心里比谁都明白。症结在什么地方,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你们看不出来,是不是喝酒喝出脑梗塞了?”温久恒突然发起了牢骚,话说得十分难听。田家耕赶忙说:“别激动,别激动嘛老温,我都不敢激动,你激动什么?”

“不是我激动,老田,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问题的!”

“哪敢拖,老温你可别冤枉我,也不能冤枉高书记和万市长,变卦是你们搞出来的,谜也是你们让猜的。我承认我们是笨拙了些,也可能是把问题想岔了,想到另一条轨道上去了,所以我才跑来请教你嘛。”田家耕还是涎着脸,他懂温久恒的激动来自何处,对他们两个来说,只要某项工作处于胶着状态,他们的内心也就胶着了。这是秘书长这个特殊岗位决定的,所谓秘书长就是担领导担不了的,干领导不想干的,想领导必须想的,考虑领导考虑不到的。更直接点说,秘书长这角色,就是为领导跑前跑后,铺平一切道路,让领导体体面面走在红地毯上。如果有坑,秘书长必须先跳,如果有河,秘书长必须先蹚,如果有火,秘书长必须先扑。以领导的舒服为自己的舒服,领导的成就为自己的成就,当然,领导如果不满,要发泄,秘书长还必须做到一条,就是要当好泄洪沟,让领导痛痛快快地泄怒。所以,秘书长跟秘书长交流,有时候发火并不是发给对方,而是发给这个职业,发给这位子。或者,发给心里纠结的某一件事。

此时的温久恒,就是在发这样一种火。南乌合作不畅,变故乱起,也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至少,他得整天揣摩领导心思,揣摩领导跟领导之间的关系。可眼下领导心思哪有那么好揣摩,关系更是不好判断。就说李达吧,本来是白慈光的心腹,但最近又跟市委书记张笑东搞起了别扭。谁都知道张笑东就是白慈光放出去的一只鸽子,替白慈光在乌岭飞。李达以前跟张笑东关系也很密切,称兄道弟,可以在一起放开喝酒放开谈女人公开分脏的那种,可最近突然僵了。反倒又跟这边市长骆川黏黏乎乎,真是让人辨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云里雾里,全是猜的事。

摸不清这些关系,秘书长这碗饭,就不好吃。温久恒最近就因为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挨了几次批。

女人,所有的麻烦都是女人引起的。一个莫晓落,搞乱了乌岭,也搞得南州乱云飞渡。这次致使张笑东和李达反目的,听说又是一个女人!

唉,为什么有权的总是离不开有色的。大家争一个位子能理解,争一个女人,温久恒就不能理解了。这方面,他的思想真还没李达他们前卫。

“就一条轨。”他硬生生说了一句。说完,又觉把坏情绪带给了田家耕,带着抱歉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心情太坏,快要成神经病了。”

田家耕呵呵一笑:“我比你严重,我都神经二度了。”

两人同时被这句话逗笑,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他们这些人,哪个神经没有问题?

笑完,温久恒一本正经道:“老田啊,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呢,它又简单得很。南乌合作,看似是一场经济大戏,大家争着当主角,都想把这出戏演好,其实呢,是一场政治大戏,都想借这出戏,把自己唱成主角。想必这一点,你老田不会看不出来。我估计,你犯难的,不是将来谁当主角,也不是果实怎么分,那是他们的事,跟你我没关系。你犯难的是另一个,这出戏的背后,或者唱这出戏前,还有哪些枝枝叶叶要理顺。是不是我们这边的关系太复杂,把你看花眼了?”

“知我者,老温也!”田家耕激动地叫了一声,嚯地站起,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忽而阴忽而晴,到最后,定格成一副率真的表情:“老温啊,你是把我看透了。我这人就爱瞎琢磨,其实没人逼我,真没,我就是爱琢磨,瞎琢磨。你说对了,我是让这边的关系搞花了眼,现在呢,有两个人难住了我,这两个疙瘩,我解不开啊。”

“别藏,说出来。”

“莫,莫总。还有一个呢,你知道的,于则洋后面那一个。”田家耕还是不敢把张欣的大名说出来。其实真正困住他的,是张欣。这段时间他反复在想,南乌合作突起变故,里面掺进杂七杂八的事,一定跟张欣有关。只是他信息量太少,实在搞不懂这个神秘女人到底是谁身上长出的一根刺。

温久恒的脸突然阴住。他鼓动田家耕说出来,田家耕真的说出来后,他这边,又有点承受不住。其实,于则洋以及背后那个人,也把乌岭搞乱了。

“怎么,我触到雷区了?”田家耕见状,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温久恒静静地看住田家耕,脑子里似乎在过滤什么,半天,他说:“把你的想法先告诉我,可以不?”

田家耕噎了一下,试探性地道:“那个张,到底……”

“痛快点行不,我想知道你这边怎么判断的!”

“应该不会是白吧,我想不可能,可再上面,我就不敢乱猜了。”

“谁让你猜,这事是能猜的吗?”温久恒的脾气又坏了,冲田家耕埋怨几句,转身出门,冲前台喊:“给我拿瓶酒来!”

“拿酒做什么,不是讲好不喝酒的吗?”田家耕紧着阻拦。

温久恒说:“没酒怎么谈,先喝,离了酒,你我都是废人。”

这话深刻,田家耕也感觉到,没酒,说话就磕绊,就吞吐,不利落。狗仗人势,酒仗人胆,他们是让酒废了。

酒打开了,两人就着酒,就着话题,一步步的,往里走。原来他们以为,这话题深不到哪里,几句话就能讲清楚。说着说着,才发现,他们误入了一片密林,灌木丛生,陷阱暗布,却又**四射,鼓舞着人往里走。可里面曲曲悠悠,每踩一脚,都怕触到雷区,于是他们小心翼翼,谨慎地迈着脚,一步步的,走,再走……他们把一个秘密楞是挖了出来。

一个骇人的秘密!

两个人的脸全白了,白得怕人。但是,他们又分明感觉到,心,比没喝酒前轻了,那股重腾腾的东西,没了。似乎随着他们的碰杯声,被他们碰碎碰烂碰没了。其实很多事就这样,压在心里时,会让人喘不过气,缓不过劲。一旦将它捅破,让它见了天日,其重量也就自行消失了。

世上原本没有秘密,秘密来源于我们的心里,来源于我们的无知和怕。是我们把某些东西看得太过吓人,太过神秘。窗户纸一旦捅破,里面曝出的,其实全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张欣而言,面纱里面裹着的,不外科权力、阴谋、肉欲、贪婪,以及**裸的交易。

至于莫晓落,她玩的又是另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