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地球不停地绕太阳公转,地球转到了1971年3月1日这天。

早饭后,汤耀宗开车送凌副司令和凌筱恬到2号卫星发射场,参加我国第二颗人造地球卫星实践1号的第三次总检查。

到了发射场,凌筱恬匆匆赶到技术室设在指挥所的临时办公室,穿上防静电工作服,正待往外走时,突然电话铃声大响。她顺手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听到电话对方是发射中心办公室主任的声音:“指挥所吧。汤耀宗秘书在吗?”

凌筱恬回答说:“不在。什么事?”

“你是值班员?”

“我是凌筱恬。找他有什么事?”

“他有一封加急电报。”

凌筱恬一听,心里一惊,问道:“什么内容?”她知道,只要收到电报,一定有紧急事,而且大多是不好的事,何况还是加急的。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说:“妻死速归。”

“啊!”凌筱恬惊叫了一声。

凌筱恬呼吸就像骤然停止了似的,待缓过气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地下室,把汤耀宗来电报的事告诉了父亲,并恳求说:“爸,你应该让他立即回家处理。”

“知道了。”凌副司令说完后找到通信处长,让他要通琼南测量站海站长电话,然后让值班参谋把汤耀宗叫来。汤耀宗进来后,凌副司令开门见山对他说:“你家来电报了。四个字:妻死速归。”

听到凌副司令说出电报内容,汤耀宗脑袋嗡的一声,霎时成了空白。前天他才接到妻子水春花的信,信中说她已经怀孕了,一切均好。怎么突然……

汤耀宗头一歪,眼看就要从椅子上倒下去,凌筱恬一把扶住他。朱参谋找来卫生队长凌芸杰,为他掐人中,按风池,揉太阳穴,好不容易才把汤耀宗弄醒。汤耀宗睁开眼睛,看到凌芸杰、凌筱恬和凌副司令围在周围,眼角流出了一串滚烫的泪珠。

电话铃响了,朱参谋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把电话交给了凌副司令。凌副司令对着电话,大声说:“你是海站长吗?我是凌利峰副司令。我的秘书汤耀宗接到一封电报,说妻子死了。你火速派人了解一下。”

凌副司令放下电话,对汤耀宗说:“咱让琼南站立即了解情况。你看怎么办?”

汤耀宗流着眼泪说:“谢谢首长,等海站长电话来了再说吧!”

凌副司令关切地说:“电报叫你速归。”

汤耀宗摇了摇头,说:“再过两天卫星就要发射了,怎么能走呢?”

凌筱恬最了解失去亲人的悲痛,她对汤耀宗说:“你又不是定位人员,有什么不可以走的?”

“首长这几天的事情特别多。”

凌副司令一听,立即插话说:“有事办公室会安排,你收拾收拾晚上就走。”

“首长,说什么俺也不能走。”汤耀宗诚恳地说:“航天发射中心的官兵,早已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试验任务期间,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都要服从发射任务这个大事。俺汤耀宗也不能例外呀。”

凌筱恬焦急地说:“汤秘书,你……”

汤耀宗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她:“凌筱恬,不要说了。”说完,他走出地下室,朝北跨过发射场专用铁道线,漫无目的地向戈壁滩走去……眼前戈壁滩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层缥缈的水雾状烟波,上面隐隐约约地浮现着一个美丽的人影,正缓缓地朝他走来……

“水春花!”

汤耀宗仰天大喊,疯狂地向前跑去。

人影渐渐地向后隐退……

汤耀宗站住,揉了揉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对着苍天,对着大地,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喊:

“春花!”

水春花又在汤耀宗眼前徐徐显现……

我国第一颗卫星发射成功,汤耀宗参加完琼洁县庆功大会后,依依不舍地向水春花告别。临走时,水春花悄悄地塞给他一只小包。上车后,汤耀宗拿出小包,只见上面绣着一朵鲜艳的木棉花,打开小包,里面有一封信和几颗槟榔。他吃着有着特殊香味的槟榔,读着水春花热情洋溢的信。信不长,却充分地表达了一位黎族少女对解放军的崇敬和爱慕……

回到航天发射中心后,汤耀宗把水春花送的黎族小包和军用挎包挂在一起,顺手从包里他拿出一颗槟榔放到嘴里慢慢咀嚼,体味着那种特殊的甘甜滋味。当天晚上,他提笔给水春花写了第一封信,信中倾注了自己对她和她领导的民兵连的敬意。如此一来二往,转眼过去三个月,汤耀宗第三次接到了水春花的回信。水春花一改以往称呼,把“汤参谋”改称为“阿哥”,表白说“阿妹愿和阿哥共白头”。汤耀宗当即回信,表示“今生愿永远和阿妹在一起”。

鸿雁传书,心心相印。又过了半年,汤耀宗和水春花约定到有“山水甲天下”之美称的桂林完婚……

俩人虽然从来没有到过桂林,但他们知道桂林有条美丽的漓江,漓江边上有座闻名遐迩的象鼻山。两人相约在象鼻山下相会……

路途遥远,几经换车,汤耀宗走了八夜七天,终于到了桂林火车站。出站后,他搭乘一辆人力三轮车朝象鼻山赶去。到了江边,汤耀宗匆匆一瞥,只见一只惟妙惟肖的大象鼻子伸到江中,正在尽情地汲吮着漓江之水……突然,一双轻柔的手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然后听到了一阵铜铃般咯咯的笑声。他听出来了,是春花的笑声。他一下子抓住了那柔嫩的手,一个个指头摸着,数着。继而顺着纤柔的手臂,摸到她的脖子。抚着摸着,他突然转身,一把将心爱的春花搂在怀里,贴在心上……

汤耀宗幸福地搂着水春花,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已经来三天了。”水春花一把抢过了他的提包,但汤耀宗那里肯让她提。“接到你出发的电报后,我就等不及了,心想你第五天该到了,就匆匆买票,坐了汽车,换了轮船,又坐汽车,然后上了开往桂林的火车。下车后,我直奔象鼻山下。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天。真是望眼欲穿!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身影。”

汤耀宗望着满面春风的水春花,问道:“住下了吗?”

“走。没多远。”水春花这一次终于抢走他的提包。

水春花领着汤耀宗,沿着漓江边走了300米,进了一个小旅店。放下行李,水春花迫不及待地拉着汤耀宗出来,沿着漓江边往上走去。眼前的景色,令人应接不暇: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山峰,像一个个不同造型的艺术品,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罗伞,有的似马鞍,或如利剑直刺青天,或如少女亭亭玉立,有几处恰似几匹奔马正在奋蹄起飞,好象随时都会飞离地面而去。真是无形不备,任君遐想。再看远处的群峰,又如排列成形态各异的人群: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童稚未脱的小孩,有光头男子,有长发女人……汤耀宗用尽他所能想到的美妙词汇,尽情地指点着眼前的江山美景。水春花陶醉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走着走着,水春花突然大声喊叫:“耀宗,你看,江边那座高山悬崖,真像是谁把它那一半劈去了一样。”

汤耀宗笑着回答说:“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老天爷创造出来的杰作。”

走着走着,眼前展现了开阔的江面,几片竹排江中游,渔夫头戴斗笠,撑着竹篙,悠然自得。只见一个渔翁肩上的鱼鹰,突然飞起,直击水中,叼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从水中钻了出来,将鱼送到渔翁手中……汤耀宗看呆了,这鱼鹰怎么这么懂人性呢。此时的水春花却被另一番景色迷住了:漓江之水,清沏见底,江底下的一块块彩石一闪一闪地映入眼中,远处的山峦树木村庄田园,统统投影到水面,一阵微风吹过,涌起阵阵波纹,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哪是实,哪是虚。大自然以一条江水织成了一幅色泽怡人、充满无限诗情画意的长长画卷。这是多么神奇、多么雄伟而又多么美妙的画廊啊!

俩人边说边笑地沿着江边一路走去,中午在一家小店吃了一大碗桂林米粉,然后折回来。离旅店已经不远,水春花望着西斜的太阳,拉着汤耀宗在一绿草地坐下,关切地问:“累不累?”

汤耀宗随口吟道:“桂林山水甲天下,漓江岸边会恋人。阿妹陪阿哥,永远不觉累。”

“不对。”水春花连忙纠正他,“不是恋人,是爱人。”

“是。连长同志,不是恋人是爱人。”汤耀宗说完,一把将水春花揽入怀中。水春花顺从地伏在汤耀宗的怀里,谛听着他的心跳,享受着他的爱抚。他摩挲着她那粗粗的发辫,望着她那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就像漓江那清彻明亮纯真之水,眼睛里还映出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呢!

水春花双手搂着汤耀宗的脖子,仰望着他的面颊:多么有特色的脸庞呀,宽大而凸出的额头下闪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珠,高大而厚厚的鼻梁,肥大而厚实的嘴唇。她突然想起海站长叫他“汤司令”。她又仔细地欣赏了一遍,感到他的爱人真有点像《地道战》中的汤司令,她会心地微微一笑,心想《地道战》中饰演汤司令的刘江是八一电影制片厂一位很有气质的军人,假如让他演一名八路军的团长,肯定会更出色……想到这,水春花满足了,满足有了一位她崇敬的军人;她也陶醉了,陶醉于秀丽山水,陶醉于汤耀宗的情怀……

夕阳西下,天边涂抹着一层美丽的彩霞,在红彤彤的太阳旁边,两座山峰映影出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这是水春花发现的——她指着山峰对汤耀宗说:“你看,情侣峰!像不像?”

汤耀宗顺着水春花的手望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真像。左边的是丈夫,头特别大,眼睛凹进去。眼睛上面有一棵树,那是眉毛。下巴往外突出,脖子稍微小一些。”

“右边是妻子。”水春花接着说,“妻子比较娇小,但头发比较多。看到了吧,山顶上的树木就是比左边那座山茂盛。你注意看,那些树林好像排好队似的,一齐向着左边。”说到这,水春花笑着问丈夫,“你说这是为什么?”

汤耀宗嘿嘿一笑,说:“就是的,怎么都朝那边呢?可能是向阳的关系吧。”

“一点都不浪漫。”水春花朝汤耀宗吻了一口。

“噢!咱明白了,是妻子向丈夫示爱。哈哈!”说完,也重重地给了妻子一个清脆的吻。

说着笑着,太阳渐渐没入了山峰之中。

汤耀宗提议说:“春花,俺们该举行一场婚礼。”汤耀宗是发射中心著名的婚礼主持人,他曾经给予无数新人美好的祝福,今天是自己新婚大喜日子,怎么能错过呢?

“举行婚礼?”

“对啊。”

“就我们俩?”

“就俺俩。俺主持,你听俺的。”

汤耀宗站起来,看看周围没有游人,让水春花到柳树后面站着不要动。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听众同志们,大家好!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节目时间。这次节目的主要内容有:现场直播汤耀宗和水春花的婚礼。他俩远隔千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站在了如诗如画的漓江边。请同志们注意了!”

说完,他转到柳树后,拉起早已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的水春花,假装生气地说:“就要开始了,严肃点。”

待水春花憋住笑,汤耀宗压低声音,拉着长长的腔调,说:“汤耀宗水春花婚礼现在开始——奏乐——请新郎新娘入场!”说完,他拉着水春花的手走到柳树前面。

汤耀宗接着说:“领导证婚!”说完后,他压低声音说,“俺们就请琼洁县武装部覃部长作证婚人。”然后学着覃部长的腔调,问水春花:“水春花,你愿意嫁给汤耀宗吗?”

水春花羞答答地回答说:“我愿意。”

汤耀宗赶紧拉拉她的手,指指她,又指指自己。

水春花会意,站出来,走到汤耀宗面前,也学着覃部长的腔调,问:“汤耀宗,你愿意娶水春花吗?”

汤耀宗痛痛快快地回答:“愿意。”

水春花接着用覃部长的腔调说:“经过审查,汤耀宗和水春花自由恋爱,符合《婚姻法》,领取了结婚证,婚姻有效。希望你俩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不要吵架。”说完后,她自己忍不住又咯咯地笑个不停。

汤耀宗瞪了她一眼,故作严肃地说:“这时候不能笑。”说完,他自己倒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引得水春花更是忍不住了,干脆放声大笑,笑得蹲到了地上。汤耀宗也笑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还是水春花首先忍住了笑,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说:“别笑了,接着来。”

“说好了,不准再笑了。”汤耀宗说完,他又拖着长长的腔调,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随着汤耀宗那有点滑稽的喊声,两人装模作样地完成了互拜动作。接着两人分别扮演了领导祝福和朋友讲话,新娘新郎各自讲述恋爱经过,每人还唱了两支歌……

这一特殊的婚礼,汤耀宗把他的司仪水平发挥到了极致,一个人扮演着新郎、司仪、领导、来宾等不同角色,把婚礼应有的程序都演绎了一遍。

水春花余兴未了,她拉着汤耀宗的手,说:“亲爱的,我给你跳个舞,黎族的射猎舞。”说完,她走到柳树后面,把上衣脱掉,露出了一件红花内衣。她一跃而起,左脚尖绷得紧紧的,朝前踢去,着地后一个旋转,两手伸开,画出一个大大的圆,接着左手朝前伸,右手朝后拉,蹦成拉弓步,然后右手迅速前伸,将箭射出。接着,又是几次跳跃旋转下蹲,拉弓射箭。射中猎物了,她挥舞着一块花手帕,高高跳起,大步腾跃,又是一系列旋转。她围着汤耀宗,汤耀宗也随着她的节拍,舞动着双手,踮着双脚,合着她的节拍,欢快地跳了起来。最后,她一下子旋转了720度,稳稳地停在汤耀宗的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左脚支撑,右腿朝后高高翘起,完成了一个美丽的凤凰展翅……

想不到水春花竟有如此优美的舞蹈艺术,汤耀宗连连叫好,一边鼓掌一边问:“跳完了?”

“完了。”

汤耀宗嘿嘿一笑,附在水春花的耳边轻轻地说:“还有最后一个节目:进洞房!”

水春花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挽着汤耀宗的手,连蹦带跳地沿着江岸朝旅店跑去……

“汤秘书!”

凌筱恬一声叫喊,把汤耀宗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凌筱恬在他的旁边坐下来,望着汤耀宗说:“琼南测量站的海站长打电话来了。”

汤耀宗急切地问道:“咋回事?”

“昨天下午,民兵连组织手榴弹实弹投掷,前面民兵投得不错,最后是一名瘦小的姑娘。她走进掩体后,水春花给了她一枚手榴弹,但她却迟迟没有动作。水春花走上前去,指着前方30米外的一个稻草人,鼓励她说,前面就是敌人,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你该怎么办?小姑娘说,我要消灭他,说完将手榴弹投了过去,刚好投到稻草人旁边。水连长说,投得好,刚才是枚教练弹,现在投掷实弹。说完将实弹后盖拧开,将套环套在她的手指上。水连长指着前面的稻草人,大声喊道,对准敌人,投弹!小姑娘站好姿势,右手将手榴弹向前引伸,再向后甩手,最后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扔,竟然扔到了掩体内。手榴弹哧哧地冒着火花,水春花一把将她按倒地下,又飞身一个箭步,噌地跨过去,拣起手榴弹用力甩出去。然而,就在那一霎间,手榴弹爆炸了。随着轰的一声,一股浓烟裹着沙土腾空而起。待战友们跑过来时,小姑娘安然无恙,而水连长却随烟而去了。我爸指示琼南测量站海站长,让他代表你参与处理后事。”凌筱恬把水春花牺牲的情况讲完后,悲痛地说,“水连长的死,重如泰山。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去矣,生者当自强。耀宗,节哀吧!”

汤耀宗握紧双拳,瞪大眼睛,仰天长啸:

“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