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保卫股长找你谈话时你心里像做贼似的咚咚乱跳。你那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离开过队列么?没,没有。你的前面是谁?刘、刘进宝。你的后面是谁?赵、赵二桐。请你回想一下,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在队列里?好像是,唉,我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你望着保卫股长那列宁一样的大脑门,不由地想到这样的脑门里一准都装满了智慧。

你再好好想一想。

你就要坦白了,你觉得和那大脑门连成一体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然而就像不知轻重的孩子要试试电门是否有电一样,你也想试试他是否无所不知。是的,他们都在队列里。你如是说。

好了,你可以走了。

你离开保卫股长时浑身轻松,你觉得你战胜了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你一再地安慰自己,你并不曾欺骗组织,二桐只不过太拉了一泡屎,一泡臭屎是不应该换来那么可怕的罪名的。

保卫股长一个一个和连里所有的人都谈了话,据说这是一种排除法(排查法)。总之这样就能连环相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关于保卫股长到你们连蹲点的原因有三四个版本,一说看电影那天晚上连长带队走了,莲嫂喝多了酒一个人关着灯在屋里睡觉,这时有人摸了进来搂着她又亲又抱第二种说法是莲嫂的酒喝得并不多当有人摸进来时她十分清醒地立刻开灯可是灯不亮原来那人一进屋就把灯泡摘掉了,莲嫂要喊可是喊不出声那人用裤衩塞住了她的嘴,然后就是把她那个那个啦?,第三种说法依旧认定莲嫂的确喝多了酒,竭多了酒的女人心里就不老实,是她自己把那人引进屋里引上了床,连长看罢电影要继续作战一摸一拭才发现问题,一巴掌下去莲嫂只好坦白……

你先是倾向于第三种说法,你觉得若不是女人自己开放门户谁又敢在老虎嘴上拔牙。后来你在水塘边偶然见到莲嫂那双失神的眼睛和血色全无的面孔,你顿时相信了前两种而隐隐地希望当时的情况只不过是第一种。

你后来怀着临盆女人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急迫和痛苦,要和二桐谈谈。你想问清楚,他那泡臭屎究竟为什么拉了那么长时间。

二桐二桐,你那天晚上——呸——二桐不屑地啐出一口浓痰,掉头而去。

好像那晚上拉臭屎的是你而不是他。

你从五花八门的传言中渐渐理出了故事头绪,那天晚上只有三个人没有去看电影,二班副和他们班的一个战士在连队站岗,一班长在一号水闸值勤。一号水闸正在开机排水,一分钟也离不开人。而二班副他们俩坦白他们只站了一会儿岗就钻到伙房下象棋了,整整赛了十五盘中间谁也不曾去尿一泡尿。看电影的队伍里只有赵二桐离开了一个多小时,那么长的时间,干那件事是绰绰有余了!

保卫股长的排除(排查)法还真灵。

全连的目光都盯着二桐了,不管他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你留意到他的眼白里布满红丝,走起路脚步细碎脑袋前勾茫茫然像只偷了油吃下不来灯台的老鼠。他那副神态整个就是一份自供状坦白书,可是他却冥顽不化对抗到底守口如瓶。

那一天下午轮到你上岗,你抱着那支半自动步枪在连部附近走着,忽然你听到连部的房子里有人吵架。保卫股长的湖南腔听起来像是唱花鼓戏二桐则高亢地唱着河南梆子。

赵二桐你给我坦白吧现在还不说是想抗拒从严呢。邵股长你别给俺来这一套你搞逼供没有好下场。哼哼哼我可以告诉你我搞案子的时候你还在光屁股爬着玩尿泥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人民战士有高度的警惕性你的行踪早就有人揭发了看电影时你离开了一个多小时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俺早讲过俺拉屎去了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哼你说你把屎拉在大操场东北角那棵木棉树根下了我们去勘察过那地方二十平方米之内只有一摊干屎经检验那屎起码也在一个星期以上……

全连的人差不多都闻声而出,不远不近地围在连部旁。连长董湘民气得把两手乱挥。赶麻雀一般地喊,干什么,干什么,走开,都走开!

麻雀们就飞得远一些。

哨兵当然应该忠于职守,你扛着枪依旧在那里踱来踱去。你那时脑袋里乱糟糟的,你回想着二桐所有能记得起来的劣迹,他十六岁时就在稻场上和女人们滚着玩,乘机摸过女人的奶子,足见不是个好坯。

你这样乱想着时二桐走了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像唱着“带镣长街行……”

李胜利同志请你来一下。指导员在门内向你招招手。

进去后你才知道要找你谈话的是保卫股长。李胜利同志,组织上交给你一件很艰巨的任务,那就是监视赵二桐。组织上已经基本掌握了他的情况,可是他还在顽抗。他的情绪眼下很不稳定。很可能发生政治事故,你必须密切注意他的行动。

一听政治事故,你的心顿时像手榴弹挂上了弦。你一到部队就听说了一桩政治事故,有个哨卡的战士因为多年人不了党提不了干,就乘着全连出操的时候钻进工事里架起机枪向指导员提条件。结果死伤了好几个人才制服他。二桐这家伙也会来这一手么?

保卫股长看你不住地倒吸气,便拍拍你的手背,疲惫地笑笑说,别太紧张喽,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对他负责,也对别的同志负责。我已经给你班长打了招呼,别的工作不给你安排,你就监护着赵二桐——当然,要做得让他不知不觉。你特别要注意他接触武器的时候,在必要时,也允许你使用武器。

你踽踽地从连队往外走,这时你突然看到二桐就站在你的前面,他那小光头竟然是他爹挂在房梁上灌腊肉的猪尿泡,两个猪蹄子一晃,突刺,刺!——你赶忙把枪一横。

往哪儿刺往那儿刺?记好啦,以后下岗就收刺刀。

连长早把你的半自动步枪掳在手里,咔的一声把刺刀折拢来。

是。

你一个立正。再抬头看时,猪尿泡和猪蹄子都不见了。你揉了揉那双富于创造精神的眼,又甩了甩那双冥冥中不知是谁在指挥着的手,这才感到身上凉津津的,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在连长的肚皮上戳出个洞。

那一晚你瞪大眼睛躺在蚊帐里。

你先是听到韦浦塘的鼾声,那调门十分的尖,有些像他们广西那个刘三姐在唱山歌。继而是大宝用鼻子吹口哨,接上去是保民拉二胡,二桐的床板吱扭吱扭的,响一阵,停一阵,像是一只狗獾试试探探的想出洞。你竭力屏住气,一动不动地躺着,你这时才发现原来一动不动竟比动来动去累得多。

那该是后半夜了,你的眼皮粘在了一起。

就在那张眼皮上,你忽然看到了二桐的脸。你悚然一惊,抬起头。淡淡的月光里,有一个变形的黑影在缓缓地移动,那果然是赵二桐。

二桐无声无息地一晃,消失在门口,不好,这种时候他溜出去想干什么?你紧张地跳起身,抄起放在身边的半自动步枪就要跟出去。

那枪却像挂在树杈上似的被扯住。回过头,你看到了韦贵雄那张阴沉的脸。把枪放下,没那么多事,当心走火伤了他。

你无言地执行了班长的命令,放下枪赶忙追出去。二桐的身影在甘蔗林边闪着,让你不由地想到徘徊在乡间荒坟坡上的游魂。

那黑色的游魂钻进了甘蔗林,你深吸一口气,像潜进可怖的湖潭里一般也跟着潜进去。那水阴森森的,你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只有哗哗的响声。

眼前再亮起来的时候,你发现你已经站在了甘蔗林的另一端。湖水在月光下犹如无数的碎玻璃片,二桐一动不动地蹲在湖边。他又在拉臭屎么?

你隐在甘蔗林里,目不转睛地望。

二桐猛然站起来,向湖水里纵身一跃。

不好,他要自杀——那念头燎了你一下,你知道二桐不会水,跳下去必是去寻死。二桐,二桐,干什么你——你徒劳地狂喊着,瞄中水里那个扑打着水花的黑影跳了下去。你柔软的肚皮正砸在他坚硬的脑袋上,你哎哟一声捂住肚子时,二桐的两条手臂却像钢索一般地攀缠在你的脖子上。

二桐二桐我来救你——你拼命把脖子往上伸。二桐并不应答,双手卡得你透不过气,俨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他的头就抵在你的胸口,你听得到他那咕咕咚咚酣畅淋漓的喝水声。二桐二桐你千万别想不开,犯了错误也不至于死呀——二桐冥顽不化地只管将你往水里拖,你措手不及地连喝了几口水,这才想起听人说过救人时若被抱住了就该一拳把被救者先打昏然后再他妈的说救命的事。于是你狠狠地向二桐扬起了拳头,你觉得眼下已到了保卫股长说的那种“必要时”——二桐没容得你先动手,把身体一下子全压上来。你眼前黑着,一边往肚子里灌着水,一边往脑袋里灌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完了完了全完了……你觉得屁股挨着了什么,下意识地一蹬腿,竟站了起来。

你和二桐面对面地站着,那水原来只到你们的肩胛骨。

二桐,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给保卫股长讲过你任何事。胜利哥,俺也向毛主席保证,俺没干过那件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