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你看到樟木峰顶流出血来,它的大脑瓜被人开了瓢,接着轰然一声巨响,它那笨拙的身体晃了晃,似乎要倒下来。这时候你觉得你脚底下踩的是一只船,那船**来**去,眨眼间就要倾覆。
李胜利。
到。
怎么回事?挺胸,收腹,站稳,站稳了你。
报,报告连长,你看那边的山,山要倒了……
嘻嘻。
队列里响起一片笑。
严肃点,说什么胡话!那边在下雨,下雨有什么好笑的。听口令,立正——,正步走!
马蹄踏踏,一片威武雄壮。你张大口喘着,透不出气。气压实在太低,你看到前面是一群湿淋淋的绿皮黑斑马,急匆匆地不知要往何处奔。你用手拈起肉皮上湿透的军装扇了扇风,你知道你的军装后背上也布满了霉斑,也是这副熊德性。
一棵木棉树向你们这里移动,火红的木棉花燃得人心跳。
木棉树在队列前停住,你终于看清了那是樟寮村的阿琼。
阿琼放下豆腐挑,扯扯红布衫抚抚头,站在那里向队列里望。
大军桶鸡(同志),连长桶鸡(同志),二桐在哪里?哪里找二桐?
阿琼突然上前抓住连长的衣袖。
哎哎哎,同志你这个女同志,我们正在出操么,有事下来谈。
冤枉,你们冤枉人呐连长桶鸡!二桐那天晚上找我去了,就呆在我屋里。我就是证据,这就是证据——阿琼一手擂着胸,一手哗地抖开一条花床单,让它像面旗帜似的飘。
连长挨了一枪似的,张大嘴愣在那里。
队列里竟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
阿琼——二桐从连队旁边的屋子里冲出来,后面跟着个满脸张皇之色的兵,他用手拽着二桐的军装后摆,半自动步枪倒滑下来,枪管在地上划出一串跳跳跃跃的火星。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立正!解散——连长挥挥手,赶羊一般赶走了自己的部下,把阿琼和二桐一起带进了连部。
你后来终于知道二桐那天晚上是去了阿琼那里,阿琼就是在那天晚上向二桐提议要他复员后在樟寮落户的。当地的年轻男人多偷渡去了香港,二桐这样的男子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阿琼那天离开你们连队时还悄悄交给了你一本普希金的诗,说是黎小荔让她带给你的。在印着《致凯恩》的那一页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想不想走,找我。”
那张纸条把你烫了一下,你当时就把它撕得粉碎。也许这里的知青都想偷浚到那边去,可是作为军人你绝不会做叛徒。那一整天你都有点儿魂不守舍。就在那天下午天开始下雨。那雨一股子铜腥味,好像刚刚刷过旧炮弹壳。黄昏的时候,你想请假去服务社可是找不到班长,据说他已经去了那里。
你正无聊地抠鼻孔时,韦浦塘匆匆地带着连长和指导员来到你们班宿舍,打开了你们班长的小战备包。那小包-打开,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一条条女人的胸罩、裤衩什么的,都露了出来。
看什么,都走,都走开连长皱着眉,和指导员一起卷着那战备包回了连部。
他们一离开,韦浦塘便得意洋洋地讲起他怎么发现了班长的秘密。他说他想找班长的那本《豪言壮语录》用一用,那上面有很多精彩的话,他想拿来写到人党申请书里。在班长的床头和挎包里都没有找着,他就想到了班长的战备包。
哗,韦贵雄那里的女人宝贝真多,我一眼就认出那条花裤衩和胸罩是挂在连部旁边那条铁丝上的啦。
韦浦塘眉飞色舞。
你冷冷地掏掏耳朵。要达到“一眼认出”的境界殊非易事,那想必要千盯百看,才有可能眼熟能详。
你想等班长回来看他讲些什么,可是他从团部服务社被直接叫到了连部。据说他喝了不少酒,无论连长和指导员问什么他都是笑。离开连部十分钟后他就失踪了,直到第二天晚上炊事班才发现他们少了一条冲锋枪五十发子弹还有四颗手榴弹!
广西的十万大山里出土匪。
又要开始剿匪了,你在雨里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他妈的韦贵雄这个广西人真能生事。
连长就在你的旁边走着,那把五四式手枪早已从枪套里抽出来,握在手里一甩一甩的,吓得你心里随着一跳一跳。你想那子弹必是已上了膛,他这么投人地恨恼着,一不留神就会在你的身上钻出个洞。
你知道这次抓捕韦贵雄是一次大规模的行动,整个军区都被惊动了。这里毗领港澳,据分析韦贵雄很有可能“挟械外逃,造成恶劣的政治影响”。军区下了命令,不能活捉,就击毙。交通要道和港口全都封锁检查,并且调集了大批民兵和友邻部队一起搜山。
你们团负责的是樟木峰西北坡,到达山脚的时候忽然命令停止前进,原来是军区来了人要统一对各部队协调指挥。你在草坡上坐着,只听到一阵阵车笛声响起,从公路上开来一大排吉普车。透过吉普车的前窗玻璃,你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赫然的身影,那身影挺得笔直,脑袋顶到了窗玻璃的上沿。你看了不由得赞叹,首长真魁梧、真威风。
吉普车开到你们身边停住,这时你才看清原来每辆车的前排座上坐的都是一只大警犬。那些警犬竖着尖耳,吐着长舌,煞有介事地将两只前爪搭在前扶手上,像是在参加重要会议。
第一线搜索由警犬带路,随后便是拉网一样的大部队。你是第一次爬樟木峰,这架山远远地看上去一片葱绿,像是裹着一层薄薄的绒毛。等钻进去你才发现那绒毛竟是遮天蔽地的马尾松、橡木、黄柚之类的大树和高可没人的野草。你们一路蹚过去,那些蛇、兔、獾、野羊、野鸡、狐狸什么的和数不清道不明的野鸟便惊恐地蹿出来,让你不由地想到拉网捕鱼的情形。
刚刚上到半山腰时,天就黑了下来。雨下得不十分大,但是风却刮得猛。天上望不到丝毫星光,照明用的手电筒又少,你们便几乎完全是依靠听觉互相联络。奇怪的是你那时视觉似乎格外敏感,二桐说他眼前黑糊糊一片,你却看到了穿着衣服的树长着头发的草还有漫天旋飞着的靶那红色的粑心在一跳一跳地搏动。
啪勾——那是带着哨鸣音的枪声,你的心和手都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仿佛是林涛的吼叫,满山都响起一浪接一浪的欢呼,抓到啦,抓到啦!……
你于是停住脚,长长地舒口气,心里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
你想既然有了结果就该撤下,可是你们找不到排长,排长也找不到连长,你们只好坐在树根上原地待命。
不久,确实的消息又一波一波地传来,刚才只是打死了一只野羊,提高警惕,继续搜查。
啪勾——在山的另一侧又响了一枪。
如此那般,又是一场实实的紧张和虚假的兴奋。
三番五次,你被人扯紧了放松,放松了扯紧,变得极度疲乏,极度虚弱。
那时已经到了樟木峰顶。
这里的林木更深,山石更大。没在草丛里,就像沉沦在深潭里,有一种幽闭的恐慌感。你把双肘紧夹在腰际,那枝半自动步枪便像个婴孩似的被你搂紧。
站住你悚然一惊,那喊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这一次你切切实实地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了,刷刷的是草被踏倒噼噼啪啪的是树枝被折断……
站住!——你也跟着喊。
哒哒哒——一串曳光弹啸叫着从你的头顶飞过,在你不远处的赵二桐吓得顿时揿灭了手电筒。
这是冲峰枪韦贵雄带着一只冲锋枪和四颗手榴弹韦贵雄他妈的开枪啦他打枪和打37高炮一样准打落过三架老美的飞机上次全连步枪射击考核只有他和连长打了优秀……你脑袋里乱糟糟地趴在地上,这时你忽然清楚地看到了韦贵雄跑动跃起的身影,那影子就是在左前方的两棵大树之间。他无数次地教过你匍匐前进和跃起冲锋的单兵作战动作,你太熟悉他那熊一样勾起的背和鸵鸟一样伸展的。
啪啪啪啪你的身体感到一阵阵的撞击,完啦完啦,你颓然地等待着随之将至的疼痛C好哇,打死啦打死啦。
你听到二桐狂喜的叫喊声时,你才知道方才是你开了枪。你恍然地忆起在乡村过的第一个革命化春节,你带着土枪去打兔子,二桐和他家那条小花狗一起跟着你,你轰然一声开过枪后他也是这么狂喜地边跑边喊着。
你双腿瘫软地站起来,要去看看战果,这时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又响起一处处枪声一处处欢呼声,让你不禁大生疑惑,再弄不清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韦贵雄!
拿着手电筒的二桐在那棵老橡树下哇地怪叫一声,一屁股坐下再起不来。你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立刻看到了黎小荔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她那长长的眼睫像浓重的阴影罩在下眼睑处,鼻骨尖得像要捅穿那张薄薄的皮。手电筒的光束温柔地照在她的胸前,你看到了五个散布的弹洞,排列得犹如旗上的五颗星。
小荔!一-你抛下枪拼命地晃着她,她就把她的血染在你的身上,使你变红。你茫然地捶着你的头你的眼,你不明白你平时根本就看不清目标这次怎么会打得这么准。
卫生员卫生员——你背起开始凉下来的尸体乱窜着,脚下不时地踏上空罐头盒、剩面包、破塑料袋和铝水壶。
你事后才知道,那一晚部队搜山碰巧搜到了躲在山顶准备偷渡香港的十几名广州知青。在混乱中打死了两个,打伤了四个,其余全部被捉,无一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