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能包容万物的,海也应该能消解万物。

我想,我们会在海滨得到最好的抚慰,海风会吹去一切烦恼,海浪会洗刷掉一切忧愁。早早地准备好了泳具,早早地准备好了相机,早早地准备好了请假的理由……

海滨小城像天国,天街上涌满了幸福而满足的人群。金色的沙滩上,开满五颜六色的蘑菇伞。黑褐色的人影,则像从沙里钻出来的虫子背着旅游包,穿着牛仔裙,我挽着“旧房子”四处去寻住处。“开单间。”

“旧房子”不动声色地对服务员说。

我的心激跳起来,忙侧转头,去看墙上贴的住宿价目表。

服务员拿出住宿登记册。

我暗自欣喜,看来,这一关是闯过去了。

“旧房子”递上我们俩的工作证。

服务员翻了一下,抬头看看我们:“结婚证呢?”

我脸上火辣辣的,忙低下头。

“旧房子”从容不迫地侃起来:“老夫老妻了,那玩艺儿早不知道塞到哪个老鼠洞里……”

“对不起,那只好请你们分开住。”

服务员显然不是个好听众。

我扯了“旧房子”,急急地离去。

我们把小城几乎转遍了,所有的像样一些的宾馆、招待所、旅店都向我们索要那张纸。

黄昏了,正是宿鸟夜归之时,我们疲惫不堪地在阴暗的路上走,心情也沮丧黯淡下来。我真嫉妒归鸟,每棵树都会慷慨宽宏地留它们投宿,而不会向它们索要什么证书之类的废纸。

难道爱情也需要产品鉴定合格证书吗?

糊里糊涂地,我们走进了灯光昏黄的小巷。

“胜利旅社”,“康乐旅店”,“红旗旅馆”……各式小招牌或明或暗,既诱人,又有几分吓人。

“怎么样?我们来这里试试——”

“旧房子”停住脚。

“不——”

我扯住他走。

他依旧站着。

“试试吧,总比露宿街头要好。况且,野店自有野店的味道,这辈子,我还从来没住过。”

只好由他去。

老板娘就在门口坐,胖嘟嘟的,只见屁股,不见板凳。见我们,忙招客:“来住店吗?来呀,来呀……”

大蒲扇打蚊子,“啪”“啪”地,犹如更夫打梆子。

“有单间吗?”

“旧房子”摆出个不太情愿的样子。

“有,有,有。”老板娘一迭连声地说单间,大床,大蚊帐,大,床头柜。”

“有热水洗澡吗?”

“有。这边房里有大锅,烧开水喝,也烧洗澡水。”

“旧房子”望望我,沉吟着。

老板娘怕是客人不满意,又自卖自夸地说:“宾馆里有澡盆又咋样?水细得像老头撒尿,说断就断,还论钟论点。咱这儿,随用随烧。”

“那就,住吧。”

“旧房子”故意显出一种万般无奈、委曲俯就的样子。

“哎”

老板娘乐滋滋地丢下蒲扇,一扭屁股坐在了一张小桌前。

天,她也会捏笔写字。

一根断杆蘸水笔递过来,一个没头没尾的小本子推过来c“喏,登个名姓,自个儿写。证,你们的证哩?让瞧瞧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慢吞吞掏出了工作证。

“夫妻证哩?那个,那个,结婚证——”

老板娘毫不含糊地瞪大了眼。

“还要那玩艺儿吗?我们忘了带。”

“噢——”老板娘顿时来了精神,像看猴戏一般,嚼着牙花子将我们头头脚脚地打量了又打量,响雷刮风似地喊:“没有结婚证,也敢夫呀妻呀地来混住!告诉你们,咱家可从来不犯章程。派出所老王给咱开了多少次会,这种事,查出来就罚款,封店……”

她这里一打锣敲鼓,四下里那些街道妇女全围了过来。这可是夏夜里不可多得的一出好戏,当然不可不看。

“旧房子”和我无心恋战,急忙落荒而逃。

逃出老远,回身望,只见那群人仍旧在那里指指点点,犹自议论不休。

今天晚上乘凉时,她们又有好话题了。

我攀着“旧房子”的肩,“呜呜”地哭了。

我们茫无目的地走。

“呜呜”地,似有许多人在远处哭。

那是海。

我们来到了海滩上。

这里很荒凉,四处都是黑乎乎的礁石,那些幸福的享用海水浴的人们,显然都会远远避开它。惟其荒凉,所以它才干净。海滩上没有碎纸、空罐、烂瓶子什么的,只有低矮的灌木丛和忠贞不渝的苔藓与这片被人遗忘的海滩作伴。

我们宁愿被世人遗弃。

或者,让我们遗弃世人吧。

我们躺在沙滩上。

黑糊糊的天,犹如一片从未被人耕耘过的荒湖。黑的地方是草,亮的地方是水。

呼啸的海,犹如远古的戈壁大漠。湿漉滴的雨点打来,是粗大的沙砾吗?

整个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回到了蛮荒时代。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朝霞的红丝都缠裹在我们的眼睛里。

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寻到“伊甸园”。几天后,我们疲惫不堪地又杀回大本营。

一切又回复故态C频频地打电话,而每一次通话都觉得对方似乎越来越远。频频地约会,而每一次分手都恍惚觉得是永别。

无论是他来见我,还是我去见他,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这无奈是遮掩在忠贞的默契后面的。我们从来都没有发过誓,纸写的契约尚且维系不了感情的存续,空空的语言又有何用?

我们只承认心的感觉,心的默契。

如今,我们都感到这种爱的方式的沉重。

如果它已经变成一种负担,如果它已经不堪承受,倒不如解脱了的好。

但是,我们之中谁也难以第一个说出口,谁也不愿承担负心的罪名,给自己的心理上添一份重荷。

我被折磨得筋疲力尽。那阵子,我弱得像个不足月就呱呱坠地的婴儿,常常迷迷糊糊地躺在**,幻想着我死了,他来看我。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我的墙壁四周都洇着暗褐色的水痕,门阶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听到了他叭哒叭哒的脚步声。

我说:“‘旧房子”今天你才想起来看我……”

他立在我的小屋的窗外,只是对我默默地流泪。细雨飘洒,他竟忘了撑开手中的伞。

泪水濡湿了我的小屋,顺着墙壁流。我吻了那泪,是咸涩的。我说:“‘旧房子”我真想伸出手替你擦去这泪水。你痛苦,我知道。不必了,那早已成为过去,是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末了,我还没有忘记问一句:“你当姥爷了吧?”

我不止一次地被我这富有大悲剧色彩的幻想而感动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