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号吹得惨烈而激昂。
血衣和藤甲在两军的阵前对挑着,双方都把各自的正义和尊严悬上了蓝天。
刀兵相接时,没有人后退半步。他们一任骨头铮铮地碰响铜钺铜戈,让酣畅的血涂染出壮丽的勇敢。
前面的人摇摇晃晃地倒下,后面的人立刻挺起胸膛补上。他们全都义无反顾,慷慨赴死。当双方的最后一个男人都倒下了之后,冲上来的便是悲愤的女人。
撕、扯、拉、拽……抠眼睛,抓鼻子,拧耳朵,咬喉管,她们骁勇无比,她们是一群不屈不挠的野兽。当她们终于一个个也全都躺下的时候,她们的牙齿间、口角处、指甲缝里,都留下了对方的血、肉和毛发。
少年们早已从父兄那里懂得了什么叫拼杀,什么叫你死我活,他们像父兄那样搏战得壮烈而豪迈……
霎时间,万籁倶寂,仿佛阿蓬山的群峰也被割断了喉管。
在这片死寂里,孤零零地只剩下属于右寨的一个少年。
他精疲力竭地用兽皮裙擦了擦剑上的血,又缓缓地把剑扬起。
他忽然发现,他的面前再也没有可砍杀的敌人。
他狂喜地叫起来:“呜——噜噜噜噜……胜利啦,我们胜利啦!”
他那瘦削的身子骄傲地挺立着,犹如一根失去了旗帜的半截旗杆。
仿佛是被那“胜利”的呼叫唤醒,左寨的死尸堆里缓缓地半撑起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他握起一柄断矛,奋力掷去。
矛扎在少年的后背上,他茫然地睁大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竭力要回转身看看,然而却一头栽倒了。
那血肉模糊的人形用尽最后的气力,颤颤摇摇地又竖起左寨的旗帜一那副挑着的黑藤甲。他趴伏在那旗杆下,当他最终闭上眼睛的时候,他脸上浮起欣慰的笑。
浓雾簇拥着日轮,挂出一道耀眼的七彩虹霓,犹如辉煌的绶蓬蛉奔跑在溪巫的前面,他迫不及待地跳上岩头,俯看着那片坪坝。他把他父亲的那柄残断的虎皮斑纹剑高高地举起来,用那种酷似他父亲的声音向群峰宣布:“阿蓬溪,属于我了!我就是溪主r坪坝上静悄悄的,尸体堆里再没有一个人能站起来向他欢呼。
蓬蛉再向远处望去,脸色陡然变得如同芦笋一般惨白。他看到漫山遍野如蜂蛹般蠕动的郢人,正缓缓地向山上爬。
溪巫面向着尸山血河,仰天啸叫:“天神响,他们所有的人头都已洒出血了,他们所有的臭气都已从泥沼里咕咕噜噜冒出来了。罪恶已钰用血反反复复洗涤,他们已经用死祭奠了往昔。天神呐,赐给他们以新生吧!……”
七彩虹霓里,雷声隐隐。溪巫跪倒了。
蓬蛉向阿蓬溪岸拖着一具船棺。砂石磨烂了他的赤脚,他弓起背,每一条骨头似乎都要从瘦薄的身躯里鼓突出来。那模样,仿佛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纤夫,拖着逆水而上的船。
溪巫忽然堵在他的面前。
“孩子,你拖着你沉重的命运要到哪里去?”
蓬蛉停下脚。
“我把船棺放进阿蓬溪里,乘着它,我就可以逃生了。”
溪巫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便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主宰了他。
“那不是你的去路,孩子。我们脚下的这山这河,只能生养出泥沼池一样咕咕噜噜冒出臭气泡的人。天神告诉我,你应该到那里去,你将在那里重生……”
溪巫的手臂指向阿蓬溪岸的绝壁。那绝壁陡直如削,耸向蓝天,笼着一团淡淡的烟云。
蓬蛉打了个寒噤,他本能地感到那是一条渺茫的死路,而他只想活,活,活下去。但是,他竟说不出违抗天神的话。
“来,你看呐,孩子,你看见了吧?那就是天的世界,一个纯净无比的世界。”溪巫的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热情。
“看,看见了……”孩子喃喃着。这句话一说出来,他的眼睛竟真的隐现出一个空远中的世界。虽然,那世界永不存在!
“好吧,让我捆拢了你的手脚,你将回复成当年在母腹中的样子,去往那新世界里重生。”
溪巫的预言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感召力,蓬蛉驯顺地听凭他用野藤把自己捆做一团。蓬蛉再不能动弹,甚至透不出气,但心灵却宁静无比,纯洁得犹如没有离开母体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