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艺伊始,掌握的就是那套“三突出”原则。调动一切艺术手段,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一家刊物搞纪念“文革”征文的时候,我突出了一回揪“走资派”的“红卫兵”,那篇小说居然荣登榜首。

大喜过望之余,我即雄心勃勃,决定再接再厉,如法大批炮制。然而,时间却一下子变得很不充裕。文教局机关的全体干部,都集中到一所学校办起了“学习班”。大家吃住都在那里,由专案组领着,动员揭发,彻底清查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每天屁股疼疼地坐在那里,我心里就发急。这个小机关谁能和江青他们攀得上?笑话,这么一个偏远的小破城,只怕你死乞白赖地往人家身上贴,人家还懒得和你牵、和你连呢。

这样想,我便认为这“学习班”纯属多此一举。他们有时间空耗,我可没时间浪费。坐在那里一边学习讨论,我一边构思着小说。

我浮想联翩,神游八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难耐。

于是,兴冲冲去给罗闽仔讲构思。

蔡局长在上面庄严如仪地演说,我就在罗闽仔耳边窃窃私语。

“唔,唔。”

……

他频频地点着头。

我终于讲完。

“怎么样,你觉得?”

“什么——”

他眼睛看着我,却完全是一副另有所思,另有所忆的样子。

这家伙在专心听报告!

我自尊心大损。

这种“报告”有什么可听的?有人匿名向中央写信告文教局党委的黑状,说局里挪用教育经费给局长们盖小院……

嗨,这也算是必须查清的“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么?

既是挪用“教育经费”,必与我们文化科无干。

我才懒得听。

我又凑到贾继宜身边,谈那未来的大作。

“好,好!”老贾一迭连声地称是。

我大悦。

“老贾,干脆,咱们俩合作吧。”

他欣欣然。

“好。你写小说,我来写电影剧本,此谓一石两鸟。小说,你已经在刊物上趟开了路子;电影嘛,我有朋友认识电影厂的人。咱们齐头并进,两处奏凯!”

于是,我和老贾便忙活起来。

分组学习讨论本来是我和老贾的最佳工作时间,文化科这个组在苏科长的领导下,常常灵活机动地安排“自学”。这时间,就由我们自己支配了。蔡局长和“专案组”的方瑞一深人到我们文化科,我们便只好每日端端正正枯坐。

学习讨论会的领导权由苏科长手里转到了方瑞手中,蔡局长只是坐镇,犹如御驾亲征,冲锋陷阵自有兵将,是用不着他提刀拼杀的。

方瑞是教育科的科长,生得匀匀称称,白白净净,兼有浓眉大眼,整个一副舞台上一号英雄人物的形象。

“揭发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是对每个人立场的考验。

知情者,都应该提供线索——”

方瑞的开场白之后,衔接的是冷场。

苏科长犹如和尚人定一般,双目微合,一副意守丹田,六根清静的样子。

贾继宜潇洒地打着哈欠。

陈昆蓉做沉思状,庄严得像是要去参加红色娘子军。

罗闽仔无端地抠弄着藤椅,嗤嗤啦啦的,犹如焦躁的老鼠啃咬着紧闭的门角。

我心底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抑压不住,便汩汩地冒出泡来。

“唁,方科长,咱们安州城里的小渣滓,还真有死皮赖脸挂得上江青张春桥的么?”

“这个挂,也包括政治路线的投靠。对上,反对党中央;对下,就是反对各级党委。凡是反对各级党组织的事,都要査清荤!”

我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频频点头。

按这个逻辑,匿名信是该查的啰。

于是,陈昆蓉踊跃发言。

“‘四人帮’罪恶滔天。他们在上面,阴谋篡党夺权他们的爪牙在下面,疯狂地反对各级党委。具体到我们文教局,那个写匿名信的家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他必须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整个一篇按老师的提纲发挥聪明才智的小学生作文。

作文篇幅挺长,一读完,就到下课时间了。

晚饭后,我和老贾、闽仔、苏科长聚在小屋里打牌。钻了两回桌底,大家情绪又上来了。出小鬼的时候,我顺手在桌上拍一掌道:“妈的,盯上咱们文化科了!”

“什么事呵。4挪用教育经费’?那还不是教育上的事,到教育科查去——”贾继宜也愤愤然,“这不是专找咱文化上的事嘛!”

“嗯。”苏科长皱着眉。

罗闽仔呲着牙笑了笑:“挪用教育经费,就对了?”

“是呵我又一掌更响地拍下来,“鱼肉百姓,胡作非为,就是要告!”

贾继宜也慷慨激昂,一副救民水火,我主沉浮的样子。“昔有杜工部,‘穷年优黎元,叹息肠内热’。我看这直言上书的人,也是一条血热中肠的好汉!”

罗闽仔哈哈一笑,“嗬,老贾,看来你是要写状纸的喽。”

苏科长半晌不语,只是盯着罗闽仔望。忽然,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闽仔,那信是你写的吧?”

大家全愣了。

我怎么没想到?罗闽仔那脾气,会干出这种事的。

罗闽仔却坚决地摆着手,断然地否认了苏科长的猜测。“苏科长,这玩笑能开么?我哪有那么大的脑袋——”

我于是相信他没有干,虽然我知道他能干。

风越来越紧,云越压越低。

文化科这个组变成了全日制讨论。每次讨论,专案组的全体人员几乎都到场。拿着纸笔,一副要纪录下伟大事件的样子。

口号也咄咄逼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虽然它或许并不是对着我。晚饭后,我在院墙旁边的小树林里独自徜徉,仰起脸向着灰乎乎的天吐出胸中的浊气。

对面,忽然出现了陈昆蓉的影子。我未及反应,那女人早袅袅娜娜地走来,一副喜鹊踏枝的样子。

“小杨,来来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陈昆蓉大张着嘴,汩汩地泛着笑。仿佛大口杯里装了太多的牛奶咖啡,必得幸福地溢将出来。

“知道不?写匿名信的人,搞出来了!”

“谁?”

“罗闽仔。”

我心里一沉,反驳说:“怎么可能!瞎传的吧。”

“哎呀,你还不相信7告诉你,是请了公安局帮忙破的案。匿名信是师范附小两个学生帮助抄的,用的作业本上的纸。查到那俩小孩一问,什么都说了……”

“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别多问了,罗闽仔要是再不坦白,就该从严处理了。小杨,你刚来,不知道,创作组,问题复杂呀……”

罗闽仔要倒霉了。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从严”呢?

敲开他的门,烟雾缭绕。他那发亮的凸脑门,是浮起在云雾中的一块山石。

我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沉默着,既未承认,也不否认fc只是猴哺虱一般不停地空嚼着,终于嚼出一句:“娘希匹!”

两天后,局机关设了灵堂悼念周总理。说是去年因为有通知没有搞成,一周年祭应该补上。

房屋正中摆着周恩来遗像和花圈,悼词念毕,大家鱼贯而行依次向遗像告别。

戏剧性场面突然发生。哀乐声里,罗闽仔山颓树倾般地在总理遗像前跪下,大恸大号着:“……周总理呀,我对不起你。那匿名信,是我写的——”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我茫然地看着罗闽仔那张涕泪四流的扭曲的脸,身心竟产生了一种震撼。我不知道罗闽仔这样做是情动于衷,身不由己,还是精心谋划,演给人看。

我只为一种莫名的哀伤而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