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小说一稿三投。《朝霞〉停刊,《人民文学》让改,《解放军文艺》则打出了清样寄来,很快就能见到刊物了。

贾继宜执笔的电影剧本已经由电影厂看过,说是题材重大,专程派了两个编辑来谈了修改意见,胜利大概在望了。电影厂催得挺紧。

可是,贾继宜和罗闽仔都到阳山县帮助文化局修改剧本去了,一时回不来。贾继宜挂了长途电话,要我立刻到县里去。

但是,局专案组却留着我不让走。自那次集中学习一个月后,表面上似乎平静了,连罗闽仔也只是得了个“暂时工作,听候处理”。然而,内里却紧张忙活得很。听说专案组长到地区剧团蹲点去了,成绩很大,弄出了两个有严重“言论”的人,已“隔离审査”,正报请公安部门逮捕哩。

局里的清査工作,暂时由专案组副组长负责。“二科长”陈昆蓉告诉我,副组长要我“讲清楚”了再走。

妈的,我刚从部队回来不久,骨子里又极讨厌“四人帮”,我有什么可“讲清楚”的?

“副组长,我有什么不清楚的,你都清楚。你讲给我听吧。”我毫不客气地对副组长说。

“哎,哎,小杨,不要这样嘛,”他有些慌乱地赔着笑说:“大家都知道你,根红苗正,你母亲负责领导过全地区高招工作,我们很熟的。她是个好领导,你问问她,她知道我——”

“嗯。”我直盯盯地望着他。

“不是你没讲清楚,是你没把他们讲清楚。给你说,创作组很复杂呀,地委领导很注重。”

我明白了,他们是要我出卖创作组的同事们。我能干这种事么!

“据我所知,他们平时谈话中早就对江青一伙不满了。”我说。

“他们,他们反对地委。”

“这些事,我不清楚。”我冷冷地说。

“有人说,你最了解情况。”

“谁说的?”我气愤了。

“陈昆蓉说的,你不要生气嘛。你天天和他们在一起,知道多少,就揭发多少。写一写,交给我,就可以下去了……”

他很客气地解释着。

陈昆蓉,这个女人!是准备火线入党吗?

妈的,该用一双脏袜子什么的,塞住她那个艳若烂桃的鲤鱼嘴。

于是,我写了一份材料:“陈昆蓉曾在办公室说过:‘怎么能把张春桥、姚文元、江青、王洪文抓起来呢?他们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派!’”

我封好了信封交给副组长。

他如获至宝地掂在手里,笑着说:“好嘛,好嘛。再回忆出什么,还可以继续揭发检举。放心,组织上一定替你保密。”

我赶到县招待所和贾继宜罗闽仔聚首的时候,得意地把这辉煌战绩拿籴炫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女人再搞下去,咱们只好给她来个请君人瓮了。”贾继宜笑嘻嘻。

罗闽仔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很简单,就说今年正月初三,小杨请科里同志到家里吃饭。陈昆蓉曾在酒桌上说,‘抓江青、王洪文,这还不是资本主义复辟?’老贾、小杨、我,咱们三人作证,反革命言论罪,够她喝一壶的了!”

我们三人一起纸上谈兵,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真可谓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了。什么局长,什么专案组长,统统不在话下。

不数日,局里忽有令来,着遣罗闽仔到农村参加工作队,我和贾继宜速回机关参加清查运动。我们只好不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回到机关才知道,方瑞率领的专案组在蔡局长亲自指导下,在剧团搞清查已大获全胜。现在班师回朝,局机关的清查运动即将进人一个新阶段了。

创作组是清查的重点。我听风言风语地说有一个专门的什么指示,大意是说文教局的几个资产阶级文人读了一点儿《红楼梦》就用来对付党或又曰裴多菲俱乐部什么什么的反党言论和反党活动必须查清……

科长苏方儒的那副大骨骼在机关晃来晃去,益发显得隆突瘦硬,惹人注目。大家都知道,读了《红楼梦》用来对付党的就是他。

原来,“批林批孔”伊始,安州城里“平反”了一起“冤假错案”。这案件称做“秦齐鲁张反革命纠合案”,为首的四个人都被当做反革命给枪毙了。这姓秦的是安州市委的一个科长,“文革”的后期“三结合”当了一段市革委副主任。姓齐的是安州一中的语文教师,能写能说,“文革”中做过全市一派群众组织的“一号服务员。”姓鲁的是东大街卖肉的屠户,姓张的是发电厂的锅炉工。

秦、齐两位自然都是安州城里“关心国家大事”的知名人物。鲁、张本来名不见经传,忽一日,张烧的锅炉不知何故爆炸了,张却安然无恙并在他家中搜出一箱雷管炸药。鲁则醉醺W地拿刀刺伤了派出所长并大喊大叫着要上山打游击,推翻“大官大恶霸”,事后果然在他大柜后搜出一支枪来,足可为其反革命言行佐证。

据公安侦察,地革委研究,秦、齐与鲁、张平时来往密切,秦、齐是幕后策划指挥者,鲁、张是具体执行者。他们阴谋炸毁工厂、炸毁白条山水库,淹掉安州城,拉起反革命队伍上山打游击。这一切,姓张的在审讯中全都供认不讳,其他三人顽固坚持反革命立场,拒不坦白,但铁案如山,依法判决,“反革命纠合案”主犯秦、齐、鲁、张均被“以儆效尤”了。行刑那日,安州城里万人空巷,秦、齐、鲁、张四人背插亡命牌,一个个圆睁怒目,紧闭双唇,足见其反革命立场之顽固。

及至平反之后,方才真相大白。锅炉爆炸是责任事故,而非反革命蓄意破坏。张平日爱去水库炸鱼,所以弄的有雷管炸药。鲁刺伤派出所所长是因为所长对其女动手动脚。家中的那杆枪是鲁年轻时打兔子用的铁铳,早已锈成粉碴。至于“纠合”,更是荒唐。姓鲁的屠户与姓秦的干部来往,是去给老主顾送他爱吃的猪头猪脚。姓张的锅炉工常去拜访姓齐的教师,因为那老师也有捕鱼捞虾的嗜好。

如此草菅人命,让人怎能不鸣冤叫屈?那日宣布平反的时候,地革委门前拥满了人。当年泪往肚里流的家属们,终于敢大天白日地披麻戴孝哭丧来了。小娃子扑通通跪了一地,婆娘们鼻涕水地抹成了泪人。最惨的是姓齐的教师的老娘,早年守寡好不容易养大了这么个儿子,却不明不白地挨了枪子儿。老人那头灰白的乱发被风扯成霜打的草窝,枯木般的身骨栽在水泥地上,竟再没爬起来。

目睹这景象者,无不戚然动容。安州城内,街谈巷议,群情沸沸。那时我刚从部队归家,等待分配工作。每天在饭桌上,就听负责处理平反善后工作的母亲谈论有关新闻。那一日,听母亲说:“地区文教局的几个秀才们在东城门楼上贴了大字报,文笔好,字也写得漂亮。”

我就去瞧。

东城门楼上,大字报像老太太做鞋底糊的布袼褙,厚厚地贴了一层又一层。搭眼一瞧,就瞄着一份大字报格外显眼,格外与众不同。那是用绫子裱过的一幅吊轴行书,宣纸极白,墨极黑,精致得犹如博物馆里收藏的字画。字幅下还用了印,红得似女人的口唇。

那便是苏方儒的一手“苏体字”了,个个如骨如杵,拼搭得独特怪异。题名是(葫芦僧再断葫芦案》,是从红楼梦》第四回的小题“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句蜕化来的。文章用的是鲁迅杂文笔法,将当权者比做“授了应天府”的贾雨村,什么“护官符”啦、什么“趋吉避凶”啦,什么“胡乱断了此案”啦……言语极尖锐刻薄。

谈到小民命贱如草之时,一派悲天悯人,愤世嫉俗之情。读得人两眼发酸,周身发热。

这大字报当然很风光了一阵。

现在要来算这风光的账了。

大字报和那些剧目一样,是“集体创作”的,署名顺序为:苏方儒、罗闽仔、贾继宜。

我未能忝列其中,那被清查整肃的紧张便与我无缘。眼瞧着苏、贾二位整日形影相吊,人们都像躲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我心里老大不忿,偏偏有事没事就与他们闲随着瞎聊,以表示些同舟共济的义气。

每周二、五下午,常是全机关集中开会的时间,这对被“清查”者来说,更其难熬。记不清那天是二还是五了,我一迈进机关会议室,就感到气氛不寻常,只见东墙下,一字排开几张长桌。局里的局长、副局长们依据中央政治局开会时排坐次的惯例,依序各就了各位。

会议是由专案组长方瑞主持的,只见他眉清目秀,豪气勃勃,俨如“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要去大破赤壁的周将军瑜。

蔡局长率先严厉了一番,接着由方瑞严厉。

“……我们文教系统的清查工作,在上级统一部署下,在局党委直接领导下,取得了很大成绩。到目前为止,地区剧团‘隔离审查’五人,地区电影发行公司‘隔离审查’一人,地区师范‘隔离审査’三人……

“最近,我们局机关本身的运动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今天,我代表专案组正式宣布:反革命分子罗闽仔,已经在前天晚上,被‘隔离审查’!”

听了这段话,我心头一震,转身望望苏方儒,见他闭着眼,腮上两块咬肌犹如蛙腹般颤着。再望贾继宜,眉梢含讽,嘴角带嘲,潇洒如故,一副不屑的样子。

台上方瑞话锋一转:“还有一些人,善于伪装,隐藏很深。满肚子封建资本主义的货色,对党刻骨仇恨。粉碎‘四人帮’后,散布了大量反动言论。这个人的嘴脸,在参加某县一个会议的时候,已经暴露无遗,下面转来了他的全部材料。他的问题非常严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忽然听到了椅子吱吱嘎嘎的摇动声。

是贾继宜。

他的神色大变,原本聚着自信和睿智的目光,一下子像破鸡蛋黄似的流散了。

“怎么——”我凑近问。

“……出,出事了,出事了……”他喃喃着。

散会了。

看得出,大家都敏感地躲着他,甚至苏方儒也低着头,加大步子从他身旁快速跨过。

他形影相吊,脚步蹒跚如翁。

我觉得他可怜,油然生出要和他走在一起的冲动。

“老贾。”我并过去,用肘碰着他。

“唔——嗯?”他神情怔忡,迟钝片刻,才觉出是我。

“怎么回事?”我贴近他问。

他竭力要做出轻松的样子,咧开嘴,却是一个勉强的苦笑。

“走一-”

我们走远了。桐树下,只有我们两人。

“电影,我咱搞不成了一”他说。

“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么多。”

“唉——”他长叹一声,“县里的伙计,把我卖了……”

原来,他前些时回县城探望老父,不免与县文化馆和县剧团的几个老友喝了几杯。酒酣耳热,又不免纵横天下,议论了一番时政。谁料其中一人闹了个“帮派分子”,三坦白两交待,就把贾继宜兜了出来“别怕,实事求是嘛。讲了什么,就检查什么。”我安慰他。

“我可以检查呀,我可以讲清楚呀,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当时说了些什么!”他焦急地顿着脚。

“那就不讲。”

“不讲,他们就把人弄起来……”他惶惶然。

“他妈的,那就讲!讲你什么都没有说过,什么‘言论’也没有!妈的,又没有录音机,他说是你说的,你就咬住是他说的。弄不到证据,做不了结论,他妈的给谁也定不了罪!”

我恼火了,那么决绝地骂着。似乎我就是专案组长,一切都取决于我。

“是呵,是呵,哈哈——”

他笑了,手却紧紧地久久地抓着我。

等我回到家里,那被抓过的胳膊还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