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节了。

初三的那天晚上下大雪,天黑漆漆的,风在窗外做鬼叫。

我烤着炭火,暖洋洋地看电视。母亲则和挺着大肚的妻一起聊大天,讨论那肚子里头的接班人是男还是女。

有人敲门。

问谁,却不见答话。疑疑惑惑地,我起身去开。

挟着风雪,挤进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脱去帽子,围巾和大口罩——罗闽仔!

母亲和妻略知道些机关的风风雨雨,勉强寒暄几句,就避开。

我则大喜过望,紧紧握住那双冰冷的手,急切地问一句:“怎么,放了你?”

闽仔笑:“放?娘希匹!”

我一阵紧张:“怎地,偷跑的——”

“不,来赴宴。”

原来,闽仔是被单独“隔离”在地区电影发行公司的小仓库里。在风头浪尖时,局里打算将他交给公安局法办,不知怎么的,拖过了火候,公安局的人再不来照面,只留下话,要机关把材料搞落实了再说。看管闽仔的两个小伙子是放映员,时间一长,竟和闽仔暗暗成了哥儿们。过春节,都闷得慌,有朋友请客,两个“狱卒”耐不得寂寞,要出来喝酒,又不能丢下“犯人”不管,就索性让闽仔一起同行了。

说也凑巧,宴客的主人就和我们家住在一个家属院。闽仔说明了来我这里坐坐,两个“狱卒”竟应允了。

这听起来,简直是海外奇谈。我们俩相对捧腹,开怀大笑。

我备酒。

闽仔一脸的庄重,紧紧拉住我的手解释说:“深夜来访并无他意,只是要见你一见,当面道歉。弟兄对不起你,写材料揭发了你!你不知道,方瑞那家伙,有一段对你的事逼得紧哩!”

我心里一热,赶忙止住他。

“再别说这个,我能理解。不把你压得精神崩溃,是不会出这种事的。”

他神经质地频频摇着头:“你不知道他们怎么搞,你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娘希匹,娘希匹……”

“听说是把你从农村捆来的?”

“五花大绑/娘希匹’!方瑞亲自去的,说是局里来人看望我。我从稻场上回来。一进屋,一枪托打在腿窝上,十几条枪逼上来……”

我叹口气。

“放猪一样捆呐,放猪一样捆呐……”他失神地叨叨着。

“前些时,我在机关见到你老婆了。”我说。

“我一直没见过,还有孩子,我那个大头。娘希匹,《敦促杜聿明投降书》,他们让她写,让孩子写,离婚,攻心战……”

他手抖起来,眼圈红了。

“算了,别想,都会过去的。”我说。

“别想?记一辈子!他们怎么审的,娘希匹,公安局的把手枪掏出来,在桌上拍得‘啪啪’响……还这个样,这个样。讲不讲,不讲毙了你!你的言论,够死罪了你!——”

闽仔神经兮兮地比划着,目光如炬,昂首阔步,像导演做示范一样,在屋里跳来跳去。

我们扯起局里的人。

“陈昆蓉这女人,妈的,表现最积极。妈的,什么都知道……”我向他谈起我给专案组写了她的揭发材料,她很快就知道了,真是奇怪。

“哈哈哈!”闽仔大笑起来,立刻神采焕发,像当初一样侃侃而谈,“小杨子,小杨子,你钻到蜘蛛精的盘丝洞里去了。专案组长是谁?方瑞。方瑞和这女人什么关系?哈哈,偸香窃玉!我家原先在旧楼住的时候,陈昆蓉还没嫁人,就在我楼上。方瑞白天黑夜地偷偷往楼上摸,他女人还和陈昆蓉打过一架哩。这事,我老婆最清楚……”

我心里豁然明白了,方瑞原来与那女人有这一层!我可真是糊糊涂涂往里栽,当初他拼命从几个哥儿们那儿逼问我的材料,或许就是为了保住那女人,免得弄住那女人再扯出他自己的什么来。

我想把自己去方瑞家看到材料的事讲给他,嘴张了几张,终于没说。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呀。

送闽仔走的时候,母亲也循礼送了送。

一转回门,母亲便问我:“你们单位的小罗不是‘隔离审查’了吗?”

“嗯。”

“你和他们,没牵连吧?”

“没有。”

我已经停止工作快-年了,一直瞒着她。因为天天去机关上班,她居然没有觉察。也难怪,母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政治上”会出什么事。

“唔,没牵连就好。他这是——解除审查了么?”

“没有。”

我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了母亲,还当做个笑话讲。

母亲的神色严肃起来。

“孩子,不行,这可是严重违反原则的事。看守他的人怎么能这么干?你们机关党委知道了——”

“妈妈,他们不会知道的。”

“万一有人报告了呢?万一小罗把看你的事讲出来呢?这对你政治上影响很不好!”

我愣住了。

是的,万一他们讲出来呢?闽仔已经在那种审问下讲过一次了,他也会讲第二次。

“你是党员,像这样的事,你必须及时向组织反映。”

母亲要我立刻去单位汇报。

我犹犹豫豫地走了。

我犹犹豫豫地敲开方瑞的门,讲了这件事。

回来的路上,我再走不动。

我心里万分地鄙视自己。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我真想就那么冻成一个无知无觉的雪人。

有一刻,我宽恕着自己。这是母亲逼我做的——可是,我完全能够煞有介事地穿戴整齐,在雪地里兜一圈,然后回来告诉她,我已经汇报过了。然而——可悲的胆怯。

朋友们背叛了我一次,我也背叛了他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