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开始的,都会结束。

安州地委书记下台了,他下台的原因很简单,这任省委书记下台了。据说他是划在“四人帮”那条线的,是“帮派”人物。这一来,该他俩去“讲清楚”了。

蔡局长可不是“帮派”人物,他是受过“四人帮”迫害的老干部。虽然时常心动过速,且动脉粥样硬化,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依然生气勃勃地主持着局里的全面工作。因为教育方面事情太多太忙,方瑞又回教育科抓工作了,专案组的那一摊,便不了了之。

苏方儒、贾继宜、罗闽仔全都解除了“隔离”,如雨后春笋般地重新浦现出来。大约是为了庆贺一下解放吧,罗闽仔特意备下了一桌酒菜,要大家到他那儿聚一聚。

难后重逢,惊魂甫定,大家都有惺惺惜惺惺之意,感慨万端,分外亲热。

闽仔先端了一杯酒,凸脑门泛着光,诚心诚意地说:“来,来,这次弟兄落难后,多有对不住诸位的地方,现在敬诸位一杯,也算是,相聚一杯泯怨仇吧!”

苏方儒瘦削的两腮一鼓一吸,那酒早入了口:“不说这些,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

我自然是以茶代酒的。贾继宜见我喝干了茶,便做豪饮状,仰首去喝手中那杯酒。不料动作夸张了一点,酒液珠飞玉溅,略略湿了胸襟。

贾继宜是刻意打扮了来赴宴的,着的是一件新洗净的毛中山装,慌得他忙用手帕揩。

揩了衣,又揩嘴,然后摇头晃脑吟出一句诗:“唉,‘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呀……关我那阵子,天天做回家的梦。”这边闽仔既然先坦诚相见,道了不是,于是我也直表歉疚:“闽仔,对不住。那晚你去拜了我后,母亲要我向机关汇报。他娘的,我就——”

“得,得,得闽仔摇着手,“你的事,最早还是兄弟我将你拉扯上的。哈哈,娘希匹!你也真会交待,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烤红薯吃了!老子吃烤红薯烧心,胃溃疡,压根儿就不沾!”

“这不是细节描写么?真实的细节,给人以情的真实感……”我笑。

“得了,杨子。你这儿一细节描写,专案组再审不完我了。‘想一想,你烤没烤炭火?”‘想想,你吃面条咬鸡蛋时说的啥?’杨子,你什么时候让我在你家吃面条了?”

贾继宜指着我鼻子尖。

“老贾,娘希匹,你这家伙才是开杂货铺的,什么破烂儿都往外摆!”

几杯酒下肚,闽仔话更没遮拦。

贾继宜脸上挂不住了,正色道:“罗闽仔,讲实话,若不是你进去以后摆杂货铺,我也不会弄得那么惨。”

闽仔没让朋友这么数落过,立时跳起来,神神经经地嚷:“你写了那么厚广摞子,‘娘希匹”老子再也讲不清楚了!”

老贾顿时满面羞红,毫不示弱地说:“你写的是什么,在这儿给大家说说!”

我忙劝:“算了,算了。”

苏科长伸出瘦嶙嶙的大拳:“猜拳,猜拳,喝酒,喝酒。”

然而无用。

贾继宜早又吟出一句诗来:“‘俗人推不去,可人费招乎’呀r闽仔勃然大怒:“老子是俗人,娘希匹,娘希匹,你这种‘可人’再别登我的门槛!装得衣冠楚楚,背后都揭发了什么,在这儿讲清楚!”

话未落音,手中酒杯已飞将过去。

贾继宜一边往我身后躲,一边张扬着声势:“我怕你呀?打人!你都写了些什么,讲清楚!”

苏方儒却稳稳坐着,老和尚入定一般闭了眼,嘴里念念有词道:“你不是妖精,我不是妖精,大家都不是妖精……”

良久,忽然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自然不欢而散。

我回到家,已将及就寝的时候。家中却坐着一位刚进门的客人。

却是方瑞。

他穿得齐齐整整,一副登门做客的样子。母亲斟了茶,正陪他坐。见我进来,母亲笑吟吟起身:“唔,回来了,你们坐,你们谈。”

母亲把客人让给了我。

寒暄几句,彼此都觉无味。

方瑞便知趣地站起来,准备逗弄一下小车里的孩子,然后就走。我那小儿睡得正熟,方瑞的指尖刚刚触及他的脸蛋儿,他竟“哇”地一声惊叫起来,啼个不住,哭个没完。

方瑞遮尴尬尬,道个歉就走。

母亲摇着小车,哄着孙子,问我:“方瑞来看你,说些什么?”

“他是来看你的!”我说。

“是嘛,来看我?”母亲疑惑不解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机关的,来找你有事。”

我大笑:“他是专门来拜你哟。他觉得该拜你了。”

“哎,难得他的好意,记着我这老婆子。小方,好人呐。”

“好人。”我忍不住又笑。

儿子却依旧哭。

我知道他又尿湿了。

这接班人,是让我“讲清楚”那阵子培养造就的。生下来就有个怪毛病,见了生人就惊恐,弱得夹不住尿。请医生看过,那病因,却是医生也讲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