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秋天回家来的。
那一年的秋天,窗缝里灌满了沙。
爸爸带着几个纸箱子进屋来,萌萌一眼就看中了。爸爸往里边装书的时候,萌萌听到沙沙拉拉的声音,那是一群小鸡在搔抓。接着,就有玻璃样明亮的鸡叫声。
妈妈答应了买几只小鸡的。
萌萌抬头望望妈妈,廖玉萍的眉毛上着锁,萌萌就锁了自己的嘴,眼巴巴瞧着这些纸箱当了书箱用。
陆文池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这个家里来了,萌萌依稀记得他蜷在书柜旁的藤椅里看书,像一只威严而又温厚的大棕熊。
他方才进门的时候,萌萌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一声“爸爸”来。可是,廖玉萍的声音喊在了前面:“廖雁,过来——!”
萌萌好一阵才愣过神,终于明白那是在叫自己。他已经不是陆萌萌了,他是廖雁。瘳雁当然要跟着廖玉萍的,于是,儿子便由母亲扯紧了手,在屋角的硬木桌旁设防着。
陆文池那边硝烟弥漫,窗角透进的一网斜阳,兜住了无数浮浮游游的尘鱼灰虾。在动物园的人工湖里,萌萌就是这样捞虾的。把馒头搓碎了撒在水面上,就有透明的鱼虾来琢,萌萌忙撅起屁股提网。身后有爸爸那只大手拽着,萌萌不用怕的。
“这些书,是留给萌萌的……”陆文池在尘埃里说,那面孔模糊而又陌生。
妈不说,也不动,只松了手。
萌萌晓得是要自己去了,于是就去。
沉甸甸的一摞书托在臂弯里,折转身要走,却有更沉甸甸的手落在头顶。萌萌晓得是不要自己走的,于是就不走。
厚厚的大手在头顶摩挲着,掌心里有暖意透下来,萌萌的脖梗就软聋耷地垂落,鼻孔里涌出些酸。
“萌萌,好好,读书……”
声音轰轰的,爸爸的嘴就贴在耳边,喷着温乎乎的鼻息。妈妈的嘴也是这般软的,当然没有麻辣辣的胡子。喝羊肉汤的时候,爸爸总要放麻辣辣的辣椒。男子汉,不怕。男子汉便小狗似的伸出舌头,哈气。
烧饼在羊肉汤里泡了,浸着浓香,萌萌常噙在嘴里,糖似地吮。陆文池吮着萌萌的耳朵了,萌萌缩着头,又痒又舒服。他从小就是这么被爷爷和爸爸嗍耳朵的。
萌萌的后脑勺上有妈妈的目光烤着,他知道该离开了。
爸爸却拉着他的手。
“萌萌,这是爸爸给你的,影集。从小的照片,都在这里,爸爸没来得及贴完,你自己——”
塑料壳的封面上有暗红色的光幽幽闪着。萌萌总是偎着小红灯,看那白塑料盆里的纸渐渐显出人影影的。爸爸的暗室在小厕所里,那神秘的山洞又闷又热,蒸腾着阵阵尿臊气。
“哼,早就有阴谋!早就在那弄影集!”廖玉萍正气凜然地声讨着。
萌萌于是在声讨里决绝地从爸爸身边走开。
扑通扑通地响一阵。
书柜搬走了。
爸爸搬走了。
萌萌一下子觉得那间屋子很大,很空。
这又大又空的房子里忽然浮起悠长的哭声,像隔壁阳台上呜咽的猫。
廖玉萍缩成一团,捂着脸,浑身抖着。萌萌慌了,忙抱着妈妈的脖子,摇摇拍拍地哄。
“妈,不哭。不哭,妈。爸爸——”
“他不是你的爸爸!你还认那混蛋爸爸——”廖玉萍猛地扬起头,又悲又恨地叫。
萌萌便入队宣誓般地随着母亲的话,跟上一句:“他不是我爸爸!”
“你没有爸爸了!”
“我没有爸爸!”
“他是个大坏蛋!”
“他是个大坏蛋,等我长大了,打爸爸!”
女人于是兴奋得发抖。
“儿子,妈妈只要有你——”廖玉萍听了儿子的誓言,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她将萌萌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脸一起流泪。
萌萌就有一种打着尿颤的感动。
陆文池留下的影集里,夹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大大小小的萌萌在笑,大大小小的爸爸妈妈在笑。
廖玉萍用指甲抠着男人的脸,掐臭虫一般恨恨地说:“留他干什么,撕——”
“撕!”萌萌更其响亮地喊。
小手指滑滑地扯,犹如扯着连骨的肉蹄筋。
澡盆里的萌萌、脖子上的萌萌、木马上的萌萌、弹电子琴的萌萌、抢足球的萌萌……全都扯出白骨碴似的毛边。
幼年和童年都扯碎了,桌上只留着残破廖玉萍意犹未尽,踏着灰尘,逮着男人抛下的旧刊物什么的,一路撕将下去。
萌萌跟着屁股打扫战场。
萌萌没有翻捡出刺刀钢盔,却翻出一件盾牌似的东西。
“什么?”妈妈问。
萌萌倏地将它藏在背后,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拿到肚皮前。
“扔了吧,破风筝。”妈妈不经意地摆摆手。
萌萌便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把风筝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