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只有一片短刷刷的黄茬茬,萌萌独自站在那里发愣。春天,萌萌跟爸爸来放风筝的时候,这里到处是毛茸茸的绿苗苗。

爸爸举着风筝,喊一声“鸭子跑”,萌萌就扯起线绳,撒丫子往前蹿。萌萌一摇一晃地跑,风筝就一摇一晃地升。然后,爸爸将线绳接过来,一松一放地牵拉着,那风筝便喜气洋洋地挂在半空里。

半空里风筝多,小鱼蹿浪似地涌萌萌的风筝在最高处悬着,引得男孩子女孩子们都仰着脖望。风筝稳在那里,爸爸就将线拐子交到萌萌手中。一周孩于围拢着,萌萌便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正在天上晃。

“是,蝴蝶吧?”

“不,是黄蜂。”

“鸽子。”

孩子们猜着问。

风筝是爸爸扎的。奶奶买的风筝线,爷爷弄来的竹棍和纸。扎出来的是什么风寧,萌萌答不出来,于是求助地仰望着爸爸低低地问:“爸,战车?”

“嗯。”

“燕子?老鹰?——”

爸爸只是点头,随口道:“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萌萌便想它是一只鹰。它看上去果然像鹰了,和爸爸一样,宽宽的肩膀。

萌萌现在又想把宽肩膀的鹰飞上天。

天冷冷地盯着他,一边扳着光秃秃的树枝,一边嘲弄地打口哨。四下里望不到人,只有公路上的汽车在远处楼房的窗户和阳台上跑。

萌萌抖开线绳,做好放飞的准备,然后,响亮吆喝一声,“鸭子跑!——”,便独自撒丫子向前跑去。

那一喊,打破了清冷,竟很有些热闹。萌萌演着兴高采烈状,—路“噢噢”叫着,一路蹦蹦跳跳。那风筝不情愿地尾随着,跳跳跃跃了一回,便跌跌撞撞地停下。

风筝的肚皮负了伤。

爷爷的书架上有透明胶纸,贴上去会看不出痕迹的。那书架就挨着萌萌的小床头,小床头上贴满了粘胶画片,铁臂阿童木、希瑞、蓝精灵、变形金刚。

萌萌从小就是跟着爷爷奶奶过的,刚刚能硬着腿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爷爷就用一只手托着他,让他站在自己手掌上,嘴里“得儿得儿”地叫着,像托塔天王得意洋洋地托着宝塔。待往后托不动了,就小狗儿似的牵着走。有人问起,必拧着娃子屁股蛋儿说,孙孙,后代根。

上小学,就在爷爷家隔壁的二小。一日三餐,最爱吃爷爷掌勺炒的咸虹豆炒饭。那是老家大别山的味,爷爷从小吃,后代根自然也吃。奶奶姥姥两家住在一个门洞儿里,吃腻了嘴,就往搂下住的姥姥家跑。姥姥家总是羊肉汤羊肉饺,膻香。星期天,才回趟爸爸妈妈那儿。若是爸爸妈妈过来,便一起楼上吃了楼下吃。

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忽然就回爷爷家住。爷爷让萌萌关着门写作业,萌萌一边写着一边听隔壁房间里爷爷呼隆呼隆打着雷吼,奶奶淅淅沥沥下着雨哭。

爸爸却不作声。

萌萌做小偷,去偷那门缝儿里的声音。

只偷得一句话,“管不了你的事,住在这里,你给我照看好小孙孙陆文池果真就细细地照管着萌萌,脾气开天辟地地好。

从此,再不见妈妈上爷爷家来。星期天,妈妈到姥姥家,萌萌跟着去,爸爸却并不下楼。

终于有一天,萌萌放了学,没有回来吃晚饭。望着那空椅子空碗,爷爷掷下筷子,和尚打坐似的闭上眼。

陆文池拿车钥匙,说是去学校找。

奶奶就下楼去,满院子喊魂般叫。

姥姥姥爷饭后百步走着,撞个迎面,便很滋润地笑:“吃了?”

奶奶涩涩地点头:“吃。”转过身,依旧扯着风声喊。

天黑透了,奶奶才回屋。陆文池也从学校回来,说是四点多钟就放学了,校门都上了锁。爷爷便鼻孔里出长气,瓮瓮地带出一句:“打电话吧,给萌萌他妈。”

陆文池拨通了号,要找萌萌说几句。

“萌萌,不回爷爷这儿吃咸豇豆炒饭啦?”

那边雄赳赳气昂昂地答:“……保卫妈妈!”

这边一家人便被那气壮山河的誓言慑住,再吃不得饭。

一连几个星期不见萌萌的面,奶奶终于耐不住,饭后千步走着,正碰百步走的姥姥。

“……咋不见,玉萍和萌萌来呀?”

“最近家里人挨着个儿感冒,怕传染。”

依旧慈眉笑目,很滋润的。

奶奶于是血压高,每顿吃饭的时候,就念念叨叨,萌萌吃的什么,不知胖了还是瘦。且算出廖玉萍送萌萌要来回接四趟,路远车又多……

当伯伯的于是骂当爸爸的:“笨,你不会接回来?”

陆文池就骑车到学校门口接。

萌萌孤零零立在校门对面的小树前,细溜溜的一根火柴棍。“萌萌,跟爸爸回爷爷家吃饭。”

“不,妈妈说了,谁来也不走。”

陆文池苦笑地咧咧嘴:“爸爸要是抢呢?”

儿子严肃地思索着:“妈妈也会抢。”

“妈妈抢不过爸爸的。”

“还有二姨,舅舅。”

“那也顶不上伯伯。”

萌萌苦恼地皱着眉:“你们要这样抢,我可就抢两半了。”说完竟无可奈何地缩起肩。

陆文池在儿子的瘦肩胛骨上抚了抚:“那,爸爸走吧。你好好听妈的话,不许捣蛋。”

陆文池没接回萌萌来,奶奶便揉眼窝。

爷爷闭着眼,闭着嘴,只在鼻孔里说:“什么,也不许讲。……让孩子,跟着娘!”

萌萌于是就跟妈。

可是,碰到放风筝的时候,萌萌就想到了爸爸。

爸爸会把风筝举得很高,两只长胳膊就成了发射架。爸爸会把线绳一牵一拉的,那风筝就一蹦一跳地往上升……

妈妈说过,不认这个坏蛋,不靠这个坏蛋。萌萌是男子汉了,萌萌什么都能自己干。萌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的纸团,在膝盖上展了又展,然后,用唾沫濡湿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风筝的伤口上。

做完这些,萌萌轻松地吹了声口哨。他果真是什么都能干的。铁臂阿童木,前进!火箭升空有发射架,风筝用什么发射?没有爸爸的长胳膊T:——有树枝。

麦田边一棵大桑树,他爬到树枝上,将风筝轻轻地架上去。做好发射准备,萌萌扯着线绳一跑。风筝在树枝稀疏的树头上跳了跳,便晃晃悠悠地飞上了天。

“噢——”萌萌只来得及欢呼了一声,风筝就倒栽头挂在了树梢上。

再用线绳扯,却扯不动。

墨水蛋儿一样渐渐洇开去的,是天。

天上忽然就有了许多许多风筝,上上下下地翩飞着,一式的黑。

是蝙蝠。

萌萌看清了,风筝也是一只大蝙蝠,挂在树梢上。

原来是蝙蝠风筝。萌萌带着撕破的风筝和撕破的衣服回了家。

萌萌丧气极了。不是鹰,不是卫星,甚至也不是黄蜂……

妈妈就吵。不懂事,胡乱跑,秋天放什么风筝的,等春天。

萌萌就乖乖地听,忽然问一句:“妈,蝙蝠也是鹰吧?”

“不。是老鼠。”

“老鼠怎么会飞?它是鹰。”

萌萌极期望地看着妈妈。

“什么鹰?它是老鼠,老鼠变的。”

萌萌蔫了。

晚上就做梦。书房里爸爸睡过的那张单人**,躺着一只大老鼠。

于是,男子汉一到天黑便害怕,总找借口缠着妈妈,要到姥姥家去睡。

爸爸就在姥姥家上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