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师已经把萌萌的坐位调到了第一排。这样,萌萌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老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廖玉萍曾经到学校来,要求给萌萌改名字。蔡老师听了原委,劝她先不要改,免得同学们议论纷纷,对孩子心理上有压力。
这样,萌萌在学校里依旧叫陆萌萌了。
萌萌上课总是走神,人在课堂上坐,魂却不知在哪里游,老师不能不对他多留心。
“三角形有三条边和三个角,三个角都是锐角的三角形叫——,陆萌萌!叫什么?”
老师看到萌萌的眼神又向窗外扫,教鞭“啪”地在讲桌上一敲,点名让萌萌回答问题。
萌萌呆呆地站起来。
同桌李月玲悄悄打电话:“锐角三角形。”
“锐角三角形。”萌萌说。
“坐下吧。不要东张西望的,好好听,萌萌坐下时,眼睛却趁势又往外溜。教室右边的窗户正对着学校的大门口,萌萌在看爸爸来了没有。
陆文池现在只能到学校去看萌萌。匆匆地赶去,仓仓促促地说上几句话,递上买给儿子的东西,就匆匆地分手。见到儿子那一整天,他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像打过喷嚏一样轻松舒畅。然而,几天之后,他便又陷人了焦灼和渴望,一种抑压不住的思念的痛苦,又逼得他匆匆地赶往学校。
他就这样在缓解和熬煎中轮回。
他领教女人手段的厉害了。
对于萌萌来说,爸爸的探望既是一种温馨的安慰,又是一种难堪和难以承受的重负。他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有这样一个男人经常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来学校看自己,他怕同学们会询问这个男人是谁。爸爸给买的那些东西,萌萌又不能让妈妈知道。妈妈会翻书包,翻出来就百般盘问,大喊大叫。
萌萌只能和爸爸偷偷来往,萌萌那整个感觉好像是在做贼。
萌萌小偷似的从书包里抓一把葡萄干,送进同桌李月玲的桌斗里。李月玲用那只细细白白的小手,再悄悄抓回来。萌萌复又紧紧抓起送过去,且弄出些响动来。李月玲只好守规矩。
散落在桌斗边上的几粒葡萄干,萌萌拈在指间,装作擦嘴,轻轻一抹,就抹进口中。接下来,便是不动声色地吮嚼。
葡萄干是上次爸爸拿来的,爸爸经常带些饼干、巧克力糖什么的。这些东西,萌萌不想带回家东塞西藏,只好努力就地解决。一时解决不掉的,萌萌就塞进桌斗的尽里边。近来,显然有人发现了秘密,萌萌塞进去的半盒饼干不见了。葡萄干用纸包着,没有被发现。
萌萌不愿让小偷分享爸爸的爱,萌萌愿意让李月玲。
萌萌算着,爸爸今天下午该来了。上回星期三,而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上回爸爸来的时候,问萌萌想要什么。萌萌说,要手枪。全铜的,左轮。一扣扳机,左轮会转。每片炸药有六响,“啪,啪”……
“三角形的内角和是多少?陆萌萌——”老师提问了。
“有,六发。”萌萌说。
轰轰的笑声把萌萌浮起来,萌萌听不清李月玲打的电话。
老师气愤得不再理睬他,只管继续往下讲着课。萌萌就那么傻站着,仿佛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整整一节课,萌萌就那么罚站着,交替倒换着两条腿,心里塞满沮丧和屈辱。
放学了,萌萌走到了校门口,还在四下望。
然而,爸爸没有来。
萌萌一路晃晃摇摇,无滋无味地往家走。路过十字路口时,他拐进了电子游戏机室。
五台电子游戏机,萌萌玩得最熟的是左边第一台。花两角钱买一个铜角子投进去,屏幕上就跳出一个好汉,扬着拳头,雄赳赳地走,坏蛋忽然从街两旁钻出来,围拢就打。好汉不怕,“咚”一脚,踢翻一个“咣”一拳,打倒一个“啪”一掌,扇跑一个。好汉胜了第一局,再往前打天下。这时,从一辆汽车上跳下一个老怪,黄毛卷发大眼睛,一边叫着“嘿,哥们儿”,一边扑过来打。老怪武艺高强难对付,左勾拳,右直拳,一不小心,好汉就会被打死。闯过老怪这一关,还剩下最后一个大海盗,好汉如果能把海盗打死,那就赢了全场。这时,电子游戏机就会奏出凯歌。
萌萌初上阵时,好汉在大街上几个来回就被打死了,前后不到一分钟。练过一阵以后,每次都能闯入火车站。和老怪打,有输有赢,老怪太厉害。萌萌总是把手柄摇得哗啦啦响,操纵着好汉快出拳,快起脚。“打,打!”萌萌嘴里不停地喊。老怪就是爸爸说的“阿姨”,妈妈说的“那女人”;老怪就是老师的批评同学的讥笑老怪就是萌萌窝在心里种种的委屈和不如意……
有时老怪把好汉打败了。
萌萌就再买一个铜角子从头打起,打,打,不管买几个铜角子,萌萌每次总是要把老怪打败才算罢休。
打败老怪,萌萌就兴高采烈,扬眉吐气,斗志昂扬它两三天。
平日那灰溜溜的心理,垂头丧气的情绪,全都一扫而光,一卷而去。
萌萌就是好汉,好汉就是萌萌。
萌萌既然从电子游戏中能获得生活中匮乏的胜利,自然就常常来这里满足自己。萌萌今天手气不顺,好汉遇上老怪,三个回合没下来,就牺牲了。萌萌憋着气,又投进一个铜角子,重新开战。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四个男孩子,嘴里都吹着泡泡糖,把书包流星似的甩。
“嘿,萌萌,打完了吧?快让位儿——”
为首的是赵小宾,和萌萌一个学校一个班。另外三个,却眼生得很。赵小宾穿着白衫白裤白球鞋,亮得晃眼。赵小宾人长得亮,在班上功课也亮。每次老师提问萌萌,萌萌答不出,老师就点赵小宾的将:“赵小宾同学,请你回答。”萌萌这时就只有眼巴巴地瞧着他从老师那里得一个“很好”,然后像鹅一般骄傲地挺着长脖子坐下来。
萌萌却罚着站。
萌萌因此不和赵小宾好。
赵小宾来得晚,自然是该在萌萌屁股后面排队的。
萌萌此时只回他一句:“等着吧。”然后,就伏在机器上只管让自己的好汉大胆地往前走。
四个男孩子就围拢,一边瞧萌萌打,一边哇哇啦啦扯闲话。
“假期你干什么去了?”
“我爸爸带我上庐山。”
“爬山那么热,没意思。我爸晚上带我去游泳池。”
“嘻嘻,游泳池?那算什么,洗脚盆!”赵小宾尖声地笑,“我爸带我去青岛游海了,在大海里游,你们见过大海吗?”
那三个孩子全哑了声。
“我见过!”萌萌忽然高声说。
“你?”赵小宾很不如意地皱皱眉:“你在哪见的?”
“北戴河,我爸爸带我去的。”
“哈哈,瞎胡炮!”赵小宾向同伴们嘲弄地笑着说:“北戴河?那不是条河嘛!”
“哼,你胡炮。北戴河,是个地名。连这都不懂!”萌萌一副鄙夷的样子。
那孩子整个脸都涨红了,悻悻地说:“呸,你爸爸带你去?你爸早不要你了,你爸和你妈离婚了,你爸是大坏蛋!”
萌萌忽地扑上去,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四个老怪便一齐跳上来,撕扯着好汉,从游戏室打上十字街。
萌萌被打惨了,趴下去,又站起来。嘴角淌着血,脸上沾满土。萌萌不求饶,萌萌只在心里哭。打吧,打死我……萌萌心里忽然充塞着一种麻木的自暴自弃的解脱感。
又是几个书包一齐抡过来,萌萌便栽在人行道边的水泥石条上,脑袋闷闷地响过之后,眼前只剩下一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