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白天也安静的。廖玉萍累极了,医生查完房,她就反躺在萌萌病床的另一头,浅浅地打吨儿。
萌萌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妈妈的脚和腿。他想去伸手搔个痒玩的,动了动,头却痛得很。
萌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就是这么反躺着和自己睡在一张病**。那次萌萌得了急性喉炎,送到医院抢救时,已经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夜晚昏昏沉沉的时候,萌萌用手搂着妈妈的腿,就像落水后牢牢抱住了圆木头。白天睁着眼,萌萌就一直盯着那铁架上倒吊的大玻璃瓶。瓶子里咕咕地冒气泡,然而却没有鱼。
那一次爸爸一赶来,就用胡子蹭萌萌的脸,仿佛那脸是一条软毛巾。“一天一夜,才睁开眼。”妈对爸爸说。
萌萌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能睡。
“差一点儿,就要切开气管……”妈又说。
萌萌便想到杀鸡时切开脖子的样子,脑袋不由自主地缩。爸爸流泪了。
爸爸替我疼呢。萌萌就有些乐。
“吊几瓶了?”爸问。
“四瓶。”
萌萌记得那次挂的大吊瓶真多,可是这一回——萌萌翻身要看有没有吊瓶架,廖玉萍立刻坐起来,担心地问萌萌哪里不舒服。
萌萌就问为什么不给我挂吊瓶。
傻孩子快睡,不挂吊瓶还不好。廖玉萍打个哈欠要躺下,可是立刻又坐直了。
病房外响起了往昔听熟了的那个脚步声。那人皮鞋布鞋总爱钉铁掌,走起来一脚轻一脚重。叮,嚷——,叮,療——,一扬一抑,便可想见那身子左右地晃。
女人就恨恨地扭过去,背对着门。
门开了,女人知道是陆文池走进来,却听到萌萌低低地叫着:“爷,奶——。”
女人回转身,看到了白头发和秃脑袋,竟不由自主地脱口叫了“爸”和“妈'秃脑袋亮光光地凑在萌萌脸蛋前,拿了萌萌的手,让他在上面搔抓:“噢,孙孙,怎么样了?”
女人替儿子回答,脑震**,轻微的。
爷爷眼神就呆呆地发直,一副受了震**的样子。
白头发的奶奶看到裹在萌萌头上的白绷带了,一双手顫抖地去摸。嘴一瘪,嗓子里竟发出尖尖的孩子似的哭。
女人说:“不要紧的,只破了皮,缝了三针,很快就好。”
男人并不睬这女人,只是提起网兜对儿子说:“萌萌,想吃什么水果?想玩手枪吧,爸给你买到了。”
爷爷显出几分尴尬地说:“孩子,要什么——只管给我们说。”
奶奶就叹着:“……玉萍,你苦了。”
女人眼圈一红,转身去拿水果刀。
萌萌便搂了网兜和小手枪,嚷着要吃水果。爷爷立刻照过去的老办法,用牙转着圈啃下苹果皮,然后拿着喂萌萌吃。
大家都静静地坐,只有陆文池在靠窗的那一边逡巡,像一头焦躁不宁的毛驴子。
那鞋底叮嚓叮嚓地响,女人便遥遥地忆起生萌萌时,男人的脚步也是这么在产房外敲着的。萌萌一出世也便只管挤着眼大哭大叫,仿佛疼的不是女人而是他。奶奶把孙子抱在手里,说的第一句话好像也是“玉萍,你苦了”什么的……
女人就这么抽丝扯线地想着,老人们却起身说要先走了,只让陆文池留下再呆一会儿。
女人并不对留下的男人说什么,却又隐隐地期待着男人会对自己说什么。
男人只坐在儿子身边,和儿子说着话。
“为什么打架?”
“他们说北戴河不是海,他们说我没有爸爸。”
陆文池咬咬牙紧紧抓住儿子的手。
萌萌记得第一次下海时,爸爸就是这样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海里扔的。
萌萌怕海,说海水原来这么苦,这么咸。
爸爸一点儿不怕海,只管对萌萌吼,下去,你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终于在海浪里浮起来,昂昂扬扬地露着小脑袋。海浪一来,萌萌就没了顶,再钻出来时,又抹眼睛又抹嘴,拼命喷水气。
爸爸在身边游着说,好,儿子,海浪是大鱼,它再冲过来,你就爬上它的背。
萌萌就学着往浪身上爬,跃上跃下好得意。
游累了,爸爸就让萌萌坐橡皮浮垫。萌萌用手抓紧垫角,双腿使劲儿一夹,就像骑上马。大白浪一排又一排,把马往岸上打。打翻了骑手打翻了马,萌萌在岸边裹着满头沙子钻出来,乐得直不起腰。
晒太阳时,爸爸说,萌萌,在游泳池学游泳是谁教的?
妈妈。
什么都忘了?保妈派。
爸爸就眯起眼,抚着萌萌的瘦肩膀。
在老虎石那边游泳时,爸爸护着萌萌游,被石头划开脚,一道一道裹着白纱布,成了伤兵。
爸爸歪在**说,萌萌,今天不去了。
伤兵养伤吧,我自己去。
不行。
你说的,大海不可怕3我有伴,疗养院的叔叔们。
萌萌就雄赳赳地走。
那天,风最大,浪最大,玩得最痛快。天擦黑了,萌萌还在海里闹。
风声浪涛里有人在发狂地喊。终于有人说,萌萌,好像是你爸爸在叫你。萌萌抬起头往岸上看,老虎石那边的大礁石上立着一个人,望上去的确像爸爸。于是,只好怏怏地往岸边游。
爸爸一拐一拐地迎上来,脑袋乱得像书包,脸白得像作业本。他一把搂住萌萌,身子不住地抖。
爸爸这时候坐在病房里,脸色也发白,身子也轻轻地抖。
“爸,我没哭。他们四个,我一个。”
萌萌抽出枪,很男子汉地眯起一只眼,瞄着窗外的树。“啪!”枪响了,病房里就装点出战场的硝烟味。
“好孩子。”陆文池说。
“爸,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海?”
“下一次。下一次还带你去看海,还带你去看日出。”
萌萌就想起在鸽子窝的石头上坐着看日出的事。石头那么硬,坐得屁股疼。早上四点多就爬起来,说是海滨的游客都在这里看日出。海和天都看不到,只看到洗澡塘里的雾。萌萌好冷,披上爸爸的外套,还打哆嗦。
爸爸就把萌萌抱到怀里坐。
天先露出来,一块灰抹布。
接着是海,石头和人都在海里漂。那是赶海,捡海货。
没看到太阳爸爸却说太阳早已出来了,爸爸说再没有日出了。
爸爸说这话时,仿佛世界上再不会生出太阳了。
爸,我要看太阳是怎么升起来。
以后吧,以后爸爸还会带你来。
萌萌抓着爸的手往山下走,他把那手抓得紧紧的,像是抓着爸爸的这个允诺。
萌萌这会儿躺在病**,静静地看着爸爸,爸爸的眼神像蒙着鸽子窝海滨的雾。萌萌再看妈妈,只看到一堵墙似的后背。萌萌便丧气地想,爸爸的允诺恐怕也只是看不见的日出了。
陆文池走的时候,廖玉萍竟下意识地跟到了走廊里。
陆文池终于对女人说了话:“瞧瞧孩子,弄成什么样了!”
廖玉萍顿时上了火:“那怪谁?”
“要带你就好好带。出了事,看老子不——”男人的眼睛里闪出痛切的凶光来。
廖玉萍一甩身,折转回去,又上了萌萌的床。萌萌翻了身,廖玉萍赶忙问:“儿子,难受了?”
萌萌笑着,摇摇头。
萌萌挺高兴的。今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家都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