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有时也提着礼,到何厅长和毕大姐家里去拜望。五哥忘不了人家安排自己参加工作的大恩德,拉完屎不擦腚,五哥不是那种人。

何厅长和毕大姐于是知道黄姑娘上了木兰山。

何厅长背着手,频频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一个老工人,老模范,在寺庙里当……唉,政治影响多不好,毕大姐几乎掉了泪:“人家那时拚死拚活掩护了咱,如今弄得这么可怜。绍六的事,我不能不管!”

于是商量了,把黄姑娘接到家里来。粮食再紧张,有孩子们一口饭,就有黄姑娘一口饭。

毕大姐是组织观念很强的人,通过组织与那边的县委联系上,县委专门派了人,将黄姑娘接下山。黄姑娘到毕大姐家里时,毕大姐专门开了家庭欢迎会,要大家都把黄姑娘真正当做是家庭成员之一,团结互助过日子。

毕大姐的这个家,此时人数已颇为可观了。上有何厅长的爹和毕大姐的爹,下有男男女女七个接班人。那时在苏联有规定,生够十个孩子的女人授予“母亲英雄”的光荣称号。同志们开玩笑,毕大姐生七个,不够英雄,也够好汉了。

何厅长和毕大姐都是为国事日夜操劳的人,家事无暇顾及。

毕大姐的父亲病倒在床,孩子们又小,只有雇保姆做家务。前些时雇的一个保姆,人还算能干,只是手脚不大干净,竟偷走了何厅长的一条毛裤和毕大姐的一件泡泡纱短袖衣。

黄姑娘是经过革命战争考验的立场坚定的同志,毕大姐大可放心的。待黄姑娘住下来,渐渐都熟悉了,毕大姐就把每月的工资如数交给她,一应后勤工作,全由黄姑娘操办料理了。

说起来,何厅长也是高级干部,然而,家里开支却月月紧。何厅长行政十级,每月工资两百出个头。毕大姐十四级,每月一百二。扣除水电费、房租、老爷子药费之类的杂支,十二口人平均生活费不足二十五元钱。那时候,省委食堂一两一个的小白面馒头在市场上卖到三毛钱了,家里月月要买高价粮,黄姑娘来当这个家理这个财,算盘须打得十分紧。

何厅长抽烟,不过是黑纸封包的“金钟”、“黄金叶”。间或拿出一盒白锡纸包的“三门峡”、“前门”,亦不过是装门面,招待招待客人罢了。毕大姐这家的财政预算里,有何厅长抽烟这一项,却没有何厅长老爷子抽烟的钱。可是,老爷子的烟瘾比儿子的烟瘾还要大。何厅长孝顺,自免不了私下里偷偷把自己抽的烟,一盒两盒的塞给老爷子抽。毕大姐一发现,就吵吵嚷嚷地叫:“抽,抽,把几个钱都点了吧!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哩!”

何厅长这时并不言语,只让烟头一红一红的。

老爷子只望儿子过得好,怕媳妇和儿子闹气,就弄了个烟袋锅,四处捡烟头,剥出烟丝来抽。老爷子眼神差,捡烟头并非容易的事,一天到晚佝着腰低着脑袋,在大院儿里转,好像丢了金丢了银。捏起烟头时,怕人看见,缩头缩脑的,像是做贼。

做贼终有失手的时候,那一日竟让毕大姐看见了。毕大姐并不和老爷子吵,回家关着门与何厅长开座谈会。

“咱们这种人,要注意各方面影响的。”毕大姐严肃得很。

“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我们不能做,有些事情我们的亲属也不能做!”“有话就说嘛。”

“你得说说你父亲了,他满大街捡烟头……”

何厅长不出声,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摁死在烟缸里。

毕大姐把嗓门稍稍往上提:“他这样也太失身份了。知情的说他个太俭省,不知情的还不说我们“行了!”何厅长把烟灰缸当个手榴弹摔。

毕大姐是临危不惧的,她态度强硬地说:“你发什么脾气?讲道理嘛。这还不是为了你父亲好?他有气管炎,不抽烟行不行!”“不抽,不抽!妈的!我不抽了,你来抽!”何厅长大光其火,将柜子里的两条烟又掷过去。

黄姑娘急忙过去拉架,何厅长就气呼呼独自钻进内屋去。

中午果然戒了烟,而且戒了饭。

晚上,毕大姐买回新烟灰缸来,饭也是她送进内屋去的。何厅长吃了饭,又抽烟,是毕大姐亲手划的火。

何厅长和毕大姐心里都不难受了,黄姑娘心里却仍旧替他们难受。

何大哥好大的功劳好大的官,还得为这种事糟心。自己连这芝麻事都帮不上手,不是白呆在大哥大姐家吃饭么?嗜,丑不过是捡烟头,要丢人我去丟,哪能让老爷子丢哩。

黄姑娘就留意,他们住的这省人民委员会大院儿里,有一座大办公楼。大办公楼的二楼有个大会议厅,白天晚上的总是有会开。开会的干部坐那里,都是开烟开茶哩,烟头还能少得了么?

毕大姐就在这楼里当着一个处长,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黄姑娘很快就和二楼打扫卫生的杂工夏妈搞熟了,时常到她那间放杂物的小屋去坐。黄姑娘摸准了,打扫会议室差不多都是在晚上,收拾利索了,白天好再开会。

黄姑娘到时就去夏妈那儿唠闲话,夏妈说:“黄姐,你坐着,我去打扫了。”

黄姑娘即刻站起,一边说着:“我去搭把手,闲着也是没事。”一边就端起脸盆随夏妈往会议厅走。黄姑娘每次都去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烟灰缸。茶杯都放在水桶里去洗,烟灰缸一个个在脸盆里倒净了,就堆出半盆底烟头来。黄姑娘说是去倒,却进了厕所,把烟头都装进牛皮纸文件袋里。

办公楼既然是办公的地方,黄姑娘每次出入都穿着在工厂时做的那套卡其布列宁服,手里提着个公文包,乍一看也是个来办公事的人。那公文包是何厅长用旧了淘汰下来的,黑颜色,四周有黄色的铜拉链。旧牛皮虽然十分硬,且又起些毛,然而并无疏露之处。那装了烟头的文件袋,就放在公文包里。

有一天,办公厅的副主任对毕大姐说:“老毕,你们家那保姆真不错,总来帮助打扫卫生做好事。同志们都说,该贴个大字报表扬她。”

毕大姐听了,惟点点头,不知黄姑娘在搞什么名堂,心里就存了意。隔日,晚上加班起草文件,果然就见到黄姑娘没提菜篮子,却提个黑公文包,像模像样地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

猛不丁撞上毕大姐,黄姑娘想躲,已是躲不开了。

毕大姐迎住说:“绍六,没在家里呆?”

黄姑娘就说:“嗯,这阵子闲。”脸却红了。

毕大姐疑疑惑惑地伸出手,一把拿过了那公文包。待打开看了,却轮到她自己脸红。赶紧合了那包,摆摆手,只说个“快回去”。

打从黄姑娘在办公楼里上了班,何厅长两口子再没为烟的事吵过嘴。

黄姑娘在何厅长家主政,当家理财,烟的问题和吃的问题比起来,是小事一桩了。何厅长一家有老有小,老人有病,孩子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每月只吃那点儿定量粮食,确实让人忧虑。那时,到处都流行营养性肝炎和浮肿病,每天清晨起床,毕大姐都要挨个儿捉住孩子的腿,用指头按,看有没有小窝窝。然后是翻眼皮,检查眼白是否泛黄。

大院儿里有个小灶,何厅长可以去吃,家属却不能。星期天卖水煎包,馅里有肉的。一两两个,每人四两。何厅长就把自己的那一份端回来。七个孩子每人抢得一个,小七贪,再抓起剩下那个,张嘴先咬一口去。毕大姐火了,“馋,你爸爸的呢!”一掌打过去,小七就哭,何厅长就吵。黄姑娘赶忙抱起小七到院子里哄。

黄姑娘就琢磨如何给家里弄点儿肉吃。

猎当然养不得,黄姑娘想到了养兔子。

屋后有几个大坑D那年说要防备飞机撂炸弹,布置家家户户挖防空洞,毕大姐的几个孩子就挖井似的挖了几天,挖出那些坑来,人跳下去,刚刚露出半个头。

黄姑娘弄了对儿兔子放进去,兔子就打起了地道战,四通八达地掏出些小盆口大的洞穴来,却又条条都通着枯井底。小兔子善解人意,黄姑娘每次揭开枯井的盖,叫几声“兔,兔——”小兔子便闻声而出,竖起前腿,翘首盼望。

黄姑娘便和兔子说话:“吃饱,吃饱。”兔子衔了扔下的草和树叶,小豁嘴就不停地一撮一撮地吃,间或抬起头望,眼珠如石榴籽一般晶亮,黄姑娘就坐着舍不得走。

兔子长得快,生得快。生出的小兔子长大了,老兔子就到了该吃的时候。

养熟的兔子温顺,黄姑娘抱在怀里,娃一样乖。

孩子们在厨房里兴冲冲喊:“杀兔子啦——”

黄姑娘忽然哆嗦起来,把兔子抱得愈发紧。然而,这顿晚餐又不能不做。紧紧地抱了之后,终于腾出左手,去抓兔子耳朵。兔子信赖地眨着红眼睛,毫无挣脱之意。

耳朵一掂起,兔子便呆在那里,小尾巴和小腿缩拢起来,眼皮眯细着,莫名其妙地向黄姑娘望c黄姑娘抬不起拿着擀面杖的右胳膊。许久,猛然闭了眼,喊一声“做孽呀——”那擀面杖就落在了兔子头顶。

那声喊,如呼救一般凄厉。

木擀杖敲在兔子脑袋上,像敲木鱼声。黄姑娘紧紧闭着眼,敲一下,念一句“做孽”。兔子也闭着眼,一下敲打,便疼得一阵哆嗦一阵抽。人也就跟着哆嗦跟着抽,仿佛这人和兔子是连作一体的……

孩子们终于喊:“死了死了,蹬腿啦。”

黄姑娘这才睁开眼,望见那松垂的兔子腿,自家的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已是汗津津的。

晚黑躺在**,呆望着走道里小灯投来的黄黄的光,就想起木兰山上烛光昏昏的庵堂。姑子说过,要一生行善的,这番却作了恶。沉沉地合上眼,听到“嗦嗦”的声响,是兔子在洞里爬出要草吃,前腿腾起来,瞪着石榴籽色的晶亮的大眼。兔子被提着耳朵吊起来了,棍子打上去,闭眼缩腿,四肢乱抖。豁豁嘴颤着,叫出的却是人声!黄姑娘吓慌了,忽然有棍子向她打来,躲不及,正正地敲在顶门心处,黄姑娘“呀——”地惊叫一声,醒转来。

脑门正中一胀一胀地还在疼,分明是被敲着了。黄姑娘便定定地骇住!

果然报应。

听到那喊声,毕大姐就过来问。在大姐面前,黄姑娘无法说清“报应”什么的,憋急了,才低声说道:“大姐,我这心里,过不得呀——”

一语未了,竟抱住毕大姐哭起来,弄得毕大姐只好守在她床边,直等她又睡了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