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黄姑娘在,毕大姐家没有一个人得浮肿病。黄姑娘自己却得了,住了医院才好。

毕大姐感叹地说,这个家,全亏了有绍六。要评支前模范,她可是大功臣。

何厅长想把“功臣”安排好,就让黄姑娘去农学院附属农场当了工人。农场有畜牧站和果园,黄姑娘分在果园里。

果园里一年四季最熬人的活是看果子。夏末初秋,苹果树上的青果子发了黄,三五里都能闻到香,馋鬼们就循着香气来,偷那树上的果子。看果园的人就成夜成夜不得睡。

苹果园三面都围着铁丝网,一面临着大鱼塘,也算得上够保险的。无奈却有些好汉们趁着夜色泅水过来,用裤子装了苹果,然后扎紧了,驮在肩脖上再游走。果园只好按地段派人,分兵把守。

黄姑娘是女人,本来可以不守夜。她见人手不太够所以自愿报了名。

那天晚上,黄姑娘拿着手电筒扛着大木杈在果园里巡夜,老远听到塘坡那边哗哗的水声响,就轻手轻脚挨过去捉俘虔。月光下,望见黑影爬上来往苹果林子里钻,黄姑娘立刻亮起电筒,跟在后面追。

追到跟前,那黑影好像在树后靠了靠,等黄姑娘用手电去照,却是只见树干不见人。黄姑娘猜测那贼必是上了树,灯光便往树冠上扫。晃动间,果然映出一张猴子脸。

“下来!”黄姑娘厉声喝道,“要不然我用木杈打了!”

“哎,别,别,别——”声音十分尖。先有裤子掉下,人再顺着树干往下滑,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黄姑娘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光屁股的半大孩子。黄姑娘下意识地去扶。“摔疼了吗?偷苹果——”

男孩子一骨碌爬起来,望望黄姑娘,不十分怕了。

黄姑娘这时板起脸,一副执法如山的样子。“有规定的,偷苹果,捉住了,罚两块钱!”

男孩子搔搔头:“你搜吧,没钱。”

“没——”黄姑娘并不去搜,光屁股上面只套件小背心,自然不像是藏着钱的。

黄姑娘捡起那要拿来装苹果的裤子,“没钱先押裤子。回去讨到钱,再来换回去。”

男孩子闻言,如脱钩之鱼,急急地走了。走不远,却又转回来。“回来搞么事?”黄姑娘问。

男孩子可怜巴巴地说:“光腚回家,爹揍。”

黄姑娘想想,可也是。便把裤子给了那男孩。

男孩觉出这老姑姑可欺了。走不远,再度转回来说爹让偷苹果卖,回家没有苹果没有钱,还是打。”

黄姑娘有些无措了:“那,咋个办?——”

男孩子涎着脸,把手伸到她面前,学着她那山里人腔说:“你把钱,你把钱——”

黄姑娘吓得往后倒着步,两手紧紧捂着自家衣袋说:“没得钱,没得钱。你走,你快走!”

孩子索性一屁股坐在苹果树下,做个死活不动弹的讨债鬼。

黄姑娘只好无可奈何地相守着。这样呆着不动,只怕别处有了贼若去了别处,孩子或许正好在这边偷……思来想去,总觉不是个法子。

于是,黄姑娘问那孩子:“你要多少钱?”

“五块。”

“没得那多,没得那多。把一块,把一块你……”黄姑娘口气几近求情了。

顽小子得了一块钱,才走。隔日,又来。再往后,竟带了伴儿的。黄姑娘被弄得怕,只好求告领导,另换他人了事。

众人知晓了,都摇头。说是人不能太好,太好,就无用了。

然而,黄姑娘后来还是很有用的。

那年夏天,雨水大。黄昏时分,刚停了场雨。黄姑娘在屋里闷得透不出气,便出来顺着大鱼塘的埂岸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水响声。留神看,原来是塘埂漏了个缺,水正在往外流。黄姑娘就想到要去堵。

黄姑娘空着手,便四下里寻土块、砖块、石块什么的。塘坡下正好有大土块,黄姑娘躬下身子掀。不料雨水早将土块泡软,这么一搬全散了,就水呀泥呀土呀地弄了她一身。黄姑娘心下有些气恼,又寻那砖块来,向缺口处狠狠砸。砖块太小,砸下去就淹在了泥水里,全然无济于事,黄姑娘愈发心头堵得慌。站在塘埂往远处望,见槐树下有块大青石,便蹒跚着搬了来。待上了塘埂,已气喘吁吁了。摇摇晃晃地把石头往缺口处填,脚下一滑,双腿一软,身子和石块一起扑在了泥水里。

这一下摔得重,黄姑娘一时起不来,且心里气呼呼的,赌恨着索性不起。农场的军代表黄昏散步,也在塘埂上走,就把这感人的场面看在了眼睛里。

军代表很感动。到处找英雄,到处找模范,英雄模范不就在我们身边么?农场正在组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团”,军代表便要黄姑娘参加。

准备讲用材料时,军代表问黄姑娘:“那天晚饭后,你为什么要出去呢?”

黄姑娘说:“下了雨,屋里闷。”

军代表蹙蹙眉,黄姑娘心里就有些紧。

军代表又问:“你当时想过,塘里有什么吗?”

黄姑娘觉得好奇怪,这个军代表,还不晓得塘里有啥东西?“有鱼、虾,还有泥狗子哩……”

黄姑娘说完,军代表没讲话,只是用手指在自己领章上抚着,像是担心那两面红旗没挂稳。等把红旗摸够了,军代表又问:“你堵水时,啊,搬那石头重不重?你当时想,它像什么?”

黄姑娘吃劲儿想想说:“重,扯不动,像扯老牛腿哩。”

军代表忍不住咧出个笑,摇摇头又问:“我见到你时,你为什么趴在水里不起来呢?”

见军代表笑,黄姑娘又轻松了:“泥巴滑,摔恼了我,懒得起来。”

军代表认真地敛了笑,背起手在屋里走。黄姑娘便不安地低下头,像是犯了大错误。

军代表心里很犯愁,黄绍六这个女同志,是老职工了,人是很好的。只是觉悟仍旧停留在朴素的阶级感情上,没有上升到应有的思想高度,应该耐心帮助她。

军代表坐下来,重新启发她。

“你慢慢想一想,下过雨,为什么要出去?风雨那么大,会不会有电线断了,房子漏了,国家财产受损失——”

黄姑娘是明白人,军代表这样一点拨,便明白该怎么讲:“雨大了,国家财产受损失,放不下心么。”

“对,对,”军代表频频点头,“那水塘里——”

“有好多好多鱼,都是国家财产啰。”

“是呵,是呵,”军代表见黄姑娘打中了红靶心,高兴地搓着手掌说,“那石头,像什么呢?像不像炸药包,黄继光——”

“知道,知道,黄继光、董存瑞、刘胡兰。”黄姑娘抢着说了。她要让军代表明白,这些她早晓得。

“黄继光为什么不起来,你为什么不起来呢?”

“保卫嘛。黄继光不起来,我也不能起来……”

军代表满意了。他亲自代笔帮黄姑娘整理了一份讲用材料,印发上报了。可惜的是,黄姑娘识不了几个字,讲稿只能做摆设。试讲时,黄姑娘站在台子上,猫扯线坨坨,越扯越没完。

军代表在台下直叹气。

黄姑娘很难过,觉得辜负了人家的好心意。吃不香,睡不好,琢磨着如何把困难克服了去。黄姑娘记起往年大黄家湾会唱戏的四婶,自家的名字认不下,整本的戏文却记下了,都是让人教,教一句,背一句。黄姑娘于是也请人念,将那整本材料都背在肚子里。

稿子长,大段与大段之间的顺序容易混,黄姑娘又费心思将每段的意思编成三个字。为什么出去?因为惦着国家财产——“想财产”。如果不堵鱼塘,会有多大损失——“算算账”。我是国家的主人——“做主人”。回忆旧社会的苦——“过去苦”。想起英雄的榜样——“堵枪眼”。鱼塘水深有危险——“四五丈”……

这些三字短句串起来,倒也上口。想财产,算算账,做主人,过去苦,堵枪眼,四五丈……黄姑娘翻来覆去越背越熟。那讲用效果也越来越好。在农场各分部讲过,又到全系统去讲,还被市里请了去,照了许许多多和首长们的握手相。

农场里的工友们都猜,这回她怕是在场里呆不久,该提拔提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