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都没长过蛀牙。”我自豪地对牙医说。三秒钟后,他说我有两颗蛀牙。

这是我没想到的(倒不是我经常使用牙线——谁会有时间干这个?),而是因为我以前的牙医告诉我,我睡觉时会磨牙(这并不奇怪,因为磨牙和焦虑往往是买一送一的关系),不仅如此,我总能神奇地刚好把蛀掉的那部分牙给磨掉,所以磨牙对我是有好处的。然而,就在今年,蛀牙赢了,而我甚至都不知道原来我的牙齿一直在和我较劲。我怪维克托,因为他总是叫我别再磨牙了,我猜他宁愿让我的牙齿都掉光,也不愿再听见我在梦里发出狂嚼通心粉的声音。

牙医向我保证,只要我乖乖待在那儿,他就能轻松地帮我把牙补好。我知道很多人都会照他说的去做的。但这些人都是不需要吃赞安诺就能出门看牙医的正常人,他们不会像我一样,直到今天才知道补牙需要往骨头上钻洞。

维克托(他刚刚洗了牙,没发现蛀牙,正坐在我身边陪我)认为我反应过度了,但我这是为了把牙齿留在我的头骨上,所以我很确定我做得没错。

坦白地说,我不明白修复蛀牙为什么要在你的牙齿上钻洞,因为蛀牙本来就是牙齿上的洞啊。我们最开始的问题不就是因为我牙齿上有洞吗?这么做听起来简直是毫无逻辑,极端至极,我很确定这肯定是个什么金字塔骗局,只会让我蛀牙上的洞变得更大,花更多钱才能修复。维克托想要让我平静下来,他向我保证补牙是不会伤到我的,并向牙医解释说我只是有点儿疑神疑鬼,因为几年前我拔智齿时的经历不怎么好。

“你当时有什么并发症吗?”牙医在准备器械的时候问我。

“是的,”我承认,“我的家被小矮妖们入侵了。”

“上帝啊,”维克托说,“那不是真的。”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解释道,“手术挺成功,但后来那些药让我恶心得不行,所以在我上车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我吐在车窗外面了,那个牙医助理不得不跑出诊所,在停车场里给我换纱布,而我当时表现得像个十足的白痴。这很像是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只不过多了个牙科助理。”

“上帝啊。”维克托喃喃地说。

但后来我回到家就睡着了,维克托半夜把我叫醒,告诉我有人在我们家门口鬼鬼祟祟地溜达。我问:“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家里鬼鬼祟祟地溜达吗?会不会是小矮妖?”他说:“不是,是个醉汉。有人在屋外。”然后他抓起防暴枪就跑了出去。我坐在那儿想,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射到一个小矮妖的,因为那些小家伙太灵活了。所以我找到电话,拨了“9”和“1”,决定等听到枪声后再拨另一个“1”,然后我就看到维克托把一个沉重的箱子拖了进来。原来是邻居帮我们签收了个包裹,顺手放在了我们的门廊上。结果我按了电话的“记录”键,又按了个“1”,所以我不小心给自己手机的语音信箱留下了一条古怪的语音信息,含混不清地在说着什么小矮妖。

然后维克托瞪了我一眼,这意味着我应当立刻闭嘴。但已经太晚了,因为我完全陷入了紧张的胡言乱语中。我没办法停下来,所以我决定换一个话题,于是我问牙医他有没有多余的人类牙齿可以给我。

事后再看,我意识到这个话题选得真不怎么样。但我解释说,如果我是一个牙医,我会把我拔掉的牙齿都埋在后院的一个洞里,也许一百年后有人会把它们挖出来,他们会说:“天哪!这里肯定住过一个连环杀手!”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因为给陌生人的生活增添神秘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给予的人。我解释说,一条由已经石化的耳朵穿成的项链会更棒,但是牙医盯着我说,他不拔耳朵(我知道,哥们儿,我只是想和你礼节性地寒暄一下)。他告诉我,他没法儿给我一罐陌生人的牙齿,但他曾经认识一位牙医,他把人们不想要的牙齿做成了珠宝,我想我可能可以和那个牙医交个朋友。但是我们可能会为了争夺牙齿而打架。

我坐在椅子上,牙医开始忙活起来,我对这样的安静时刻感到很不舒服,我一直在想着连环杀手和小矮妖(大家可千万别一直想啊),所以我说:“你看到我嘴里的那些球了吗?”

奴佛卡因[1]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我的舌头也已经麻了,而且我的嘴里还放着一只手,所以我的牙医把手从我嘴里拿了出来,因为显然他以为他听错了,我接着说(非常大声,努力驾驭那根麻了的舌头):“我刚还嚯,你看浩我回里的猴了吗?”

让我先停下来解释一下吧,这真不是我的错。我的牙科保健师在给我洗牙的时候提到了“嘴巴球”这回事,所以我以为这是一个对牙医来说再平常不过的话题,但它显然并不是。给我洗牙的时候,保健师给我做了X光,还给我看了一张我口腔内部的片子,因为她觉得特别有趣。在你下颚的下面——也就是你舌头歇着的地方——有些人在那儿长着两块圆球状的下颌骨。你可以用舌头沿着你的下颚感受一下。我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但她解释说,很少有人长着这样的颌骨球,所以能发现它们总让她觉得有趣。这在医学上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问题,也让我得到了些许安慰,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很确定我不是胖,我只是骨头比较重。千真万确。嘴里的骨头。

牙医盯着我看,试图解读我说的话,然后他说:“嗯?”我冲牙科保健师使眼色让她帮我,然后指着我的嘴说:“我回里有猴吗?”她茫然地盯着我看,仿佛我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疯狂。然后她惊呼道:“哦!”然后用拉丁语说了些什么,要么是代表我嘴里球的技术名词,要么是“我觉得这个人疯了。赶紧把保安叫来”。

然后牙医说:“哦,当然!嘴里有两个大球,让我看看。”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舌底:“哦,是啊,很酷,它们就在那儿,”他耸耸肩,“我还见过更大的。”

这听起来有点儿轻视我,坦率地说,我觉得有点儿失望,他从其他人嘴里看过令他印象更深刻的球,但我想,也许他是想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怪胎,我感到了些许安慰。他解释说,有些人嘴里长的球太大了,他们必须去找专家把它们给取出来,这听起来有点儿太私密了。我开玩笑说,我唯一需要从嘴里拿走的东西就是脚。他又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维克托清了清嗓子,赶紧跑去付账。直到现在我把这些全都写出来了,我才意识到我应该说把“我的脚从我的嘴里”拿出来,因为我总是说些可笑至极的话[2]。说自己需要别人帮我把“嘴里的脚”拿走,让我听起来像是个有恋足癖的变态,而且嘴巴还大。这完全说明了我有口不择言的问题。我想对我的牙医,还有那些认为我现在正在抨击他们的恋足癖说,我没有。信不信由你。我真没抨击。我嘴里可是有两个巨大的球啊。造成这样的局面,我们当中没一个人是无辜的。

所以长话短说……今天我有了两颗蛀牙。虽然严格说来,我身上有很多蛀牙,因为“蛀牙(cavity)”这个词在英文里也有“洞(holes)”的意思,所以我的整个身体几乎到处都是洞。事实上,我最喜欢的一些身体部位就是洞。我想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应该接纳自身的孔洞[3],不要再找陌生人去填满它们了。尽管我猜我的牙医其实并不算是个陌生人,而我也的确付钱给了他让他填补我牙上的洞,所以我可能应该把这句话重新措辞一下,因为我现在觉得这么说有点儿下流。维克托说,我们现在得换一个新牙医了。这太荒谬了,因为当着专业人士的面做了件让你觉得羞耻的事情,它最大的好处是你除了硬着头皮面对之外别无他法,你不用担心自己能不能保持光鲜亮丽的假象。在那个看过你嘴巴里球的人面前,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这些都是人生最基本的道理,但从来没人教过你。

*

*特别是我的耳洞。你的想法还能再龌龊一点儿吗?你这个怪人。

[1] 奴佛卡因是普鲁卡因的商标名。普鲁卡因是一种局部麻醉药,最常用作牙科手术中的麻药。

[2] 把你的脚伸到了嘴里(Put your foot in your mouth),意为“口不择言”。

[3] 作者把holes用在这里的本意是“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