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肺结核检测结果呈阳性,这很奇怪,因为我从没问过她我得没得肺结核,我也没有任何症状,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打错了电话,还是她的医术真的非常非常高明。
她说:“我们需要你今天过来一趟,这样我们才能再给你测试一次。”“……来检测我有没有得两个肺结核?”我问,“上帝啊,现在情况怎么越来越糟了。”我想,我还是在她告诉我我已经死了之前把电话给挂了吧,但她很快解释说,可能是一个假阳性,所以我需要重新检查一次。
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罕见。得了一系列慢性病的一个副作用就在于,用来控制疾病的治疗有时比疾病本身对健康的损害更大。如果不治疗的话,我的类风湿性关节炎会让我疼痛难忍,发作时我就只能坐上轮椅被推进急诊室。那种疼痛和分娩痛难分伯仲,唯一的区别在于,你不会生出一个孩子,而会被当成一个瘾君子。因为你需要一种麻醉剂来止痛,那是你知道唯一有用的。你很快就被贴上了“求毒者”的标签(急诊室里对“瘾君子”的简写),这一点我很难去反驳,因为我需要的东西的确是麻醉剂。还因为我确实对那种没有痛苦的感觉上瘾。我就是那样的人。
几年前,我找到了一位风湿病学专家,他告诉我我可以不那么痛,然后开始每个月给我注射生物制剂。它们贵得要命,还有很多风险和副作用,但现在我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好多了。我好几年没坐轮椅也没去急诊室了。我也不用再吃止痛药了。有时我真希望我能再回一趟急诊室,告诉他们我说的是实话,我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评判,但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在完成他们的工作,而且他们可能已经因为我在痛得要死时冲他们说的话对我申请了限制令。
能用上这种药我真的是非常幸运,因为我的曾祖母也有类风湿性关节炎,她在我这个年纪时只能坐轮椅了。然而,药物治疗并不完美,而且还给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破事。去年我被诊断患有药物性红斑狼疮,它和普通的红斑狼疮差不多,但它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病。我本来可以选择不吃药的,但我感觉类风湿性关节炎比药物性红斑狼疮更糟糕,所以我坚持了下去。这种药也会让你的免疫力不足以对抗各种疾病,比方说肺结核,如果你吃了这种药,肺结核就不再是一种可以简单治愈的病了,它会变得超级致命。这就是为什么医生总是在给我验血,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去医院做检查,看我是不是快死在肺结核手里,要知道我最后一次听说这个病还是在电视剧《草原小屋》里。
维克托在考虑将房子里我摸过的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时,几乎没表现出丝毫的同情,所以我发了条短信给一个更有同情心的朋友,他说:“天哪,你得了肺结核?!”我回答说:“好吧,血虫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天哪,你还感染了血虫(blood worm)吗?你怎么还能活着?”我困惑了一分钟,直到我意识到我的手机把“血液检查(blood work)”自动更正成了比“血液检查”更可怕的东西。但凭我的运气,是的,我可能也得了血虫。
在这里插一个不是脚注的小脚注,因为它太长了:去年,我们全家人都得吃驱蛔虫药,是因为我们家里有个人可能感染了蛔虫,所以我们都得吃药。但我到处都没买到这种药,最后海莉就直接跑去我们家附近的药店,一家一家地问药剂师有没有驱蛔虫药,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因为蛔虫难堪——实话实说,我觉得她不是我女儿。也许在读这篇文章时你会因为我们得了蛔虫病而评判我们,但首先,大多数得了蛔虫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得了蛔虫,所以你现在就可能得了蛔虫。而且它们非常常见,常见得令人震惊(尽管当我们说要买驱虫果汁时,还是有几名店员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当然啦,用果汁去描述那种你必须喝下的**并不是很恰当)。它们就像是屁眼里的虱子,而且孩子们经常得。蛔虫真是太普遍了,所以要是你家里有一个人被怀疑得了蛔虫病,那干脆全家人都一起治,因为蛔虫到处都是,这显而易见。大多数时候你甚至都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因为它们通常都在你体内待着。我自己就从没见过蛔虫,但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也许我的蛔虫也很宅。你也不能基于我有蛔虫病来评判我,因为我没有蛔虫,因为我喝了驱虫果汁。我很干净了,所以你就积点儿德吧。
我不知道我们一开始是怎么感染上蛔虫的,但我怪猫咪,因为那几只浑蛋的屁眼蹭过这房子的每一个表面上,包括你的枕头和键盘。如果你觉得你的猫没这么做的话,那可能是因为你没有一个玻璃咖啡桌,你不需要每天把它们留在桌子上的印子给擦掉。那是它们的指纹,黏糊糊的指纹。我的医生说,猫可以感染蛔虫,但不是人也会感染的那种,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想给那三只愤怒的猫喂驱虫果汁。告诉维克托他需要喝一小杯的驱虫果汁已经够糟糕了,这件事没办成,结果还让他想把房子一把火烧没了,这很奇怪啊维克托,因为蛔虫们不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它们住在我们的身体里。
而且,自动拼写检查一直告诉我蛔虫这个单词不存在,我能理解你的怀疑,自动拼写检查,但它们不会仅因为我们希望它们不存在而真的不存在。
天啊,我被蛔虫搞得心烦意乱。不好意思,这一章不是写蛔虫的。是写肺结核的。蛔虫也不会是从猫屁眼那里得上的,医生说,事实上,她说肺结核主要是从监狱或者学校得的,如果让我说实话的话,这两个地方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好意思。回到肺结核上。
我去验血,做胸部X光检查,但护士扎了我好多次都没扎对地方,她似乎有点儿筋疲力尽了,我向她保证,这种情况太经常发生了,因为我的静脉太细了,还特别滑,让你摁不住。但这也能算是一件幸事,正因如此,我就没办法注射海洛因了,她轻松地说:“哦,你总能找到办法的。如果你真的想要海洛因,你肯定能做到的。”我回答说:“你是在鼓励我尝试海洛因吗?因为我其实没想这么干。”然后她说:“不,我只是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海洛因,你总能找到办法得到它的。”接着我说:“所以是我想要海洛因的欲望还不够强烈?你是在评判我吗?”她表示肯定,但也许不是因为海洛因。我猜她针对的是那些个想要海洛因的“你”。
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向她道歉,告诉她可能是肺结核让我头昏脑涨的,她很理解我,但当她解开我手臂上的橡皮止血带时,止血带卡住了,于是她用力扯它,结果因为太使劲了,一拳打在了自己脸上。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就在我面前,捏着她的鼻子止血,然后我的医生从门口走过,我举起双手说:“这不是我干的。”回想起来,我这么说反而更让人怀疑。
长话短说,理所当然地我得了肺结核。别人收集毛绒玩具豆豆娃,我收集疾病。我问医生能不能叫它“消耗(consumption)[1]”,因为TB(肺结核的缩写)听起来像是在高中时让你在拖拉机里失去童贞的人的名字。她说可以。但我觉得不论我说什么,她都可能会说可以,因为我马上就要因为“消耗”而死了。
然后,她告诉我说我不会死,但我很确定我会的,因为消耗杀死了霍利迪医生,而且他可是个医生啊。她告诉我霍利迪医生是个牙医,尽管我不愿意被人纠正,但我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她告诉我我弄错了,因为通常当人们真的快死的时候,你只会富有同理心地任他们做蠢事,反正他们在地球上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原来肺结核并不那么罕见,很多人得了肺结核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这很像蛔虫病),因为通常它不会有任何症状,除非你在感染活跃期。幸运的是,我的肺结核现在还没什么动静,所以说它和我一样懒惰。我肯定是在什么时候接触了一个处在肺结核感染活跃期的人,而我现在也带着它到处乱跑,同时带着的还有我根深蒂固的怨恨,矛头指向的是所有在初中时对我刻薄至极的女孩。
我没有传染性也没生病。但是,它就在我这副免疫系统受损的躯体里,这意味着我有可能会成为伤寒玛丽[2](或者是肺结核珍妮,因为我得的是肺结核),而且也意味着继续给我打治疗类风湿性关节炎的针将非常危险,因为它会抑制我的免疫系统。所以我没法儿继续用那个药,那个可以缓解我类风湿性关节炎的药,因为我的免疫系统已经被抑制得一不小心就能让我死于肺结核,而这病可能就是由于我的免疫系统太狗屎才得上的,我根本没办法抵御它。这就像是一个盛大的游戏,一个叫作“停下来,别再打自己了”的游戏,但你没法儿停下来,因为你的疾病和失调症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相互撞击,纷纷倒下,让你深刻地了解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体面是多么的微妙,多么的毫无可能。
我觉得这是个让人抑郁的想法,因为它的确会让你抑郁。事实上,当你病了、动不了了或者是痛了很久后,你通常会患上抑郁症。这会让你更难行动起来,更难为自己去争取,更难发现自己是值得接受那些似乎根本没法儿得到的药物和治疗的,即使它们通常会在拯救你于水火的同时让你慢慢死去。然后你的体重就会增加,因为动起来会很痛,接着人们会告诉你,你所有问题的根源就是你的体重,然后你就想在他们所有人的大腿上猛刺一刀。你的病太多了,所以你都忘了自己得了哪些,Facebook上的每个人都说:“我打赌你只是对麸质过敏”,或者是“你试过祈祷吗?”,或者是“有没有测试过(把一百万个能杀了你的东西填在这儿)?”
坦白讲,他们说得没错,因为很多人都来问我是不是得了桥本氏病[3],因为桥本氏病会导致抑郁、关节痛还有很多我一直在奋力对抗的健康问题。所以当我去拿验血结果时,我问了我的医生,她说:“是啊,你当然得了桥本氏病。你得了很多很多病呢。”然后她耸了耸肩,继续对我其他的毛病如数家珍,这句话差不多是对我一生的总结。
幸运的是,有一种药可以让你体内的肺结核病不至于突然把你给弄死。如果连续把这种贵得要命的药用上九个月,我就能安全地继续打针了,它能让我不再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症状。治疗肺结核的药让我犯恶心,还弄坏了我的肝,所以我整整九个月都不得不戒酒。在暂停注射的几个月后,让我变瘸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又复发了,我才记起来它是有多么的可怕。我坚持做肺结核治疗,它给我带来的是自讨苦吃的呕吐感,以及真金白银的清醒。说这些是为了向你展示,我类风湿性关节炎到底有多严重,以及为了能再用药我愿意去经受的一切。讽刺的是,肺结核治疗伴随类风湿性关节炎复发的时候,恰好就是你最想喝伏特加的时候,而9个月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通常情况下,如果你九个月不喝酒,最终你会生出个孩子,但我得到的只是更少的结核杆菌。
但我还是做到了。我为自己的努力而骄傲。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健康,但就在这之后,我发现我失血过多。
但我已经把这写在另一个章节里了,这是一种解脱,因为我感觉我们需要喘口气。可能还需要一点儿血和伏特加。
很多很多伏特加。
[1] consumption也可以用来指代肺结核。
[2] 美国已知的第一位无症状伤寒携带者,造成了53人感染、3人死亡,因此被称为伤寒玛丽。但她坚决否认这一事实,也拒绝停止下厨(她是个厨师),因此两度被公共卫生主管机关强制隔离,最后于隔离期间去世。
[3] 一种甲状腺逐渐被损坏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早期症状不容易被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最终会发展为甲状腺功能减退,并伴有体重增加、疲劳、便秘、抑郁、脱发和全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