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写作时,我画画。
我伤心时,我画画。
我画过的比我承认画过的要多。
我只是在画我自己。此刻的我,比往常崩溃得更厉害的我。我画的那个“我”是一个影子,因为现在我正身处在抑郁最糟糕的部分。刚步出悲伤,又陷入麻木。这麻木并不好,让我很不舒服,让我失控,怀疑我是否真实存在。
我的脸不是很贴合——就像是一张已经滑落了的面具。我可以喝点儿酒来麻痹这种麻木的痛苦,但这不是长久之策。而且我太累了,连这也做不到。这说得通吗?麻痹麻木的痛苦?如果你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你就会知道是这么回事。
“我是空心的,被挖空了,空的,我就是个影子。”我把这个句子写在了我的画上,我知道这么做将改变我的作品。从一个人们能感同身受,还能感觉他们身处其中的东西,变成了一个人们可能会害怕的东西。那是种“异样的”东西,会让正常人迟疑着退后,或是迟疑着靠近——这两种反应都不太乐观。我会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会没事的。相比起来更容易做到的是假装没事,把崩溃隐藏起来,去画一个假笑,然后假装我的身体完全归属于我,直到这种感觉再次回来。
我回头看了看画。一个女孩的影子在夜晚中奔跑,但那夜晚并不黑暗,黑暗的是画的边缘。靠近边缘的部分逐渐变暗变模糊,正常人是看不见的。只有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人,才能在夜里看见东西,所以我画中的星星和它们周围的夜晚一样明亮。边缘是黑暗的,我知道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会注意到这些,而且会说这种视角完全是错的。在夜里是没有影子的,黑暗也不可能比夜晚的颜色更深。一切都错了。的确错了。但这是我的视角,它和我一样错得离谱。
狗狗叫着要出门,我便带着它在夜里散步。已经很晚了,其他人都已入睡。我融入了夜晚。我总是告诉海莉,害怕黑暗是愚蠢的。因为黑暗只不过是事物的藏身之所。它也是一件可以把你藏起来的斗篷。夜晚也可以成为朋友。能明白这点是一件好事,只有当你的大脑能正常思考时,你才能向自己保证,一旦你回到房子里,你就能投射出一个影子,而不是成为一个影子。但今天的我没法儿做出保证,于是我匆匆赶回到屋里。我在黑暗中感到幽闭恐惧,似乎它会吞噬或是冲走我残存的一点点自我。
我把狗从它的皮带上解开,想着怎么把这幅画画完……我一遍遍检视出现在脑中的词语:“空心”“空的”“迷失”。我奔跑着寻找自己,但我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会找到那个旧的我,还是一个新的我。我不知道我对这两件事是什么感觉。我不记得我以前是怎么去感觉的。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提醒自己一切都会过去。这就好像是在提醒自己,我在水下的时候不需要呼吸一样。我的身体不相信,我的脑子也不相信。但我的过去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过去从来没有像抑郁症那样骗过我,所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前行,尽管我已经忘记了我要去哪里。
狗追着猫跑开了,在我走路的时候猫跑过来撞到了我的腿。我倒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它平静下来,它却仓皇地穿过吧台,惊恐不已,侧着身子想躲开那条狗还有我的脚,结果在它逃跑的时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把我桌上那个石鸽给撞翻了。
我以为她是石头做的。但并不是。她和她的男伴在我的桌子上待了好多年,时间久远到我都记不起他们的来历了。我都记不起来没有他们装饰的桌子是什么样子了。但现在她砸到厨房的瓷砖上,碎了。她的底座被摔断了,几十块碎片飞到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散落在地板上。
她是空心的。除了底座,里面塞满奇怪的东西,可能是为了让她保持直立,一些白色的玻璃纤维或木刨花。我用颤抖的手把她抱起来,希望她的身体至少还是完整的,这样我还能抢救回一部分的她。我听到楼上我女儿卧室的门开了。
“妈妈?”她紧张地叫了一声,生怕我是个入室盗贼,或是其他在夜里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的东西,“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在厨房里向她保证,“就是猫把什么东西给打翻了,回去睡吧,亲爱的。”我说,用一种不必假装自己安然无恙的声音。
鸽子碎了。她的喙不见了,我也找不着能让她恢复原样的全部碎片。我趴在地板上捡起我能找到的碎片。我没能找全,但我尽力了。我不能让那些剩下的尖利碎片伤害到我的家人。我发现我的脚上有血,但我不知道这血是被猫抓的,还是因为那鸽子。反正也没关系。都已经这样了。但我仍然为这只鸟感到悲伤。砸烂的碎片在我的裙子里轻轻地叮当作响。这对鸽子不再成双成对。那只雄鸽从此以后就只能独自守在那儿了。
但这不公平,我想。我看着我捡起来的碎片,看到了里面隐藏的雪花石膏,看到了空心的部分,还有那古怪的、丑得怪好看的木刨花——这既是她能站得那么久的秘密,也是使她摔得那么重的原因。
我不会让她就这样惨淡收场。我决定了,如果她必须被打碎,我将把她的破碎化为艺术品,去纪念她,去留住她。我拿出相机,给她拍了张照片。为那些碎片,还有那些完整的部分。
她的确碎了,她的球状底座看起来像是一个裂开的鸸鹋蛋。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会在复活节往空心的泡沫塑料蛋里塞表现春光的微缩模型,然后我意识到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再留意那些神奇的东西了。木刨花闪亮无比。破碎中蕴含着美,即使我宁愿她能变回完整且完美的样子,我仍然发现,她因为破碎而成了另外的什么东西。她成了艺术,至少在某些人眼里。纵使在另一些人眼里她不过是件垃圾。毕竟,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
如果你靠近点儿去端详,你会发现她很特别。她似乎有一个故事要讲。破碎的东西都这样。我把她放在吧台上,让她面向窗户。一眼看去的话,你不会立刻发现她已经碎了。即便她真的碎了。她是空心的。她破碎了。她被挖空了。但至少在今晚,我把她重新填满了,用意义、象征和力量。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只要用心去看,你就能看到她的魔力。
我提醒自己,现在我的眼睛看到的,和大多数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任谁在黑暗中待久了都会变成这样。而有时,我也会因此获得一些小确幸。
我回头看我的画。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画的那个自己。我看到了我的影子。我看到了其中所有的颜色。这提醒了我(虽然用我们的眼睛很难看到):黑色是由所有的颜色混合而成的,而不是什么颜色都没有。我告诉自己,我很快就会找回我自己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可能就是一只碎了的鸽子,带着不安的心灵和偶尔会变成一个影子的烦忧,提醒人们那些虽然可怕却很奇妙的景象。
我把这幅画画完了。
我决定把那只碎了的鸽子留下来,尽管我已经在脑海里听到维克托对我说:她都已经碎成这样了,没法儿补救了。我会点头同意,但我还是不会离开她的。她的故事会让人们想知道,她究竟是有什么魔法,让她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也仍然能得到珍视。
她被打碎了,但她很特别。
而且如果你不仔细看,你很难发现她碎了。
说明:第二天早上,维克托的确看到了那只碎了的鸽子。当我解释我为什么不能把她扔掉时,他告诉我,我应该对她进行“金缮”(Kintsugi)。“金缮”是一种修复术,用撒有金粉的漆料来修补破碎的东西,从而将修复融入它的历史,而不是把破碎粉饰起来。破碎成了它故事的一部分,也为它带来了美感。这让我微笑起来,我解释说我找不到所有的碎片。他耸了耸肩说:“它们肯定就在这儿,不会就这么不见的。我们最终会把它们找全。”然后他走进他的办公室。有时候事情会出乎你的意料。有时候它们远比你想的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