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送走杨弩,又接着对付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是,他这阵子都心绪烦乱,平时的委决果断竟然变成了一团乱麻,看着眼前的奏折,往往盯了半天不知所云。他出神一阵,越发烦躁,索性扔下奏折在房中走来走去,好一阵才定下心神,于是抓起一本折子又看,原来是西北兵马道上的奏折。

他只读了几行,心下火起。

前些日子,都海汗国破坏马市交易,强买强卖,以劣马换取中原上等的茶叶和棉麻,且交易市值不均,激起边关民愤,把都海汗国的商人都赶了出去,还把为首两个商霸点了天灯。都海阿那瓌大汗闻讯大怒,起兵犯边,将敦煌、武威、张掖等城尽情掳掠一番,搜刮了大量金珠宝贝,这才旋风过境般离去。

自从英宗一朝吴王聂熙打败都海汗国海失兰大帝以来,两国已经言和四十余年,穆宗朝更以爱女秀成公主下嫁为都海汗国可贺敦。都海汗国旧俗,可贺敦知兵马事,是以秀成公主一看汗国有甚异向,则奏报朝廷。只是穆宗之后,宪宗聂瑛青年病故,琰帝继位后主少国疑,四夷都有觊觎之心。聂震主持政事以来,力图稳重,本不想妄动干戈,只是看着都海汗国的局势,竟有些猖獗了。上次便和兵部尚书梅易鹤商量:发五万大军突袭都海汗国,不求攻城夺地,务必沿途立威,然后快速回撤,以免给养供应不上,尾大不掉。

当时商量得好好的,梅易鹤也下去着手安排了,没想到半个月后等到的却是西北兵马道主将王云孤军深入、缺乏接应,结果先赢后输、五万兵马全军覆没的战报,并有阿那瓌大汗写给中原天可汗的一封亲笔信,态度十分不恭,要求增加互市,并赏赐西北三城敦煌、武威、张掖为秀成公主汤浴郡。

聂震看了,气得手指微微发抖。这三城都是西北重镇,扼守咽喉要冲,一旦失去,无疑国门西开,任凭都海汗国铁骑东进。他喝一口茶,本想压住火气,看着阿那瓌的信,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拍桌子,厉声道:“速传梅易鹤过来!”

这时已过黄昏,传召梅易鹤本有些不便,聂浩见聂震这一怒非同寻常,连忙派人去梅府。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梅易鹤匆匆而来,连官帽都有些歪斜,白胡子上还有一颗米饭,不知道来得多么仓卒。聂震见他一脸的老迈无能之态,心下更添烦恶,把奏章劈手往桌子上一甩,厉声道:“梅尚书,你看这个!”

梅易鹤匆匆看过,顿时冷汗直流,连忙跪地请罪,不住说:“老臣无能。”

聂震喝道:“王云明明打的是胜仗,为何粮草接应不上,结果反倒全军覆没?你安排的什么粮草官?”

梅易鹤年纪一大,口齿本就不大灵便,被聂震一喝,惴惴地欲言又止。聂震盯了他一眼,又说:“你拿不出话说,这兵部尚书也不用做了,即刻交有司问罪。”

梅易鹤这一吓非同小可,本来委顿的身子越发卑屈,不住磕头,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西北兵马道的奏章先到陛下处,老臣还不知详情,即刻去清查此事……”

他年纪一老,又奉聂震的意思,不大对外用兵,军中老将倒还知道对梅易鹤客气,少壮派对他多半有些轻蔑。照说火急军情文书该先送兵部,结果西北兵马道直接交给了摄政王。梅易鹤冷不防遇到这等大事,苦于全无准备,顿时难以自辩。

聂震冷笑:“等你去搞清楚,只怕阿那瓌大军已经打到我的凤城了!”

梅易鹤心惊肉跳,无奈道:“以老臣愚见,这事多半是王云人缘不好,和西北诸将配合不力,被人卖到了前方送命。不过,毫无凭据,老臣也不好胡说,只能赶紧查证。总之这事是老臣安排不力,只好尽快弄清缘故,速派得意大将镇守西北,免得阿那瓌乘胜追击。”

聂震想了想,淡淡道:“你说什么得意大将?”

梅易鹤沉吟一会,试探着说:“前玄策将军杨弩虽然性情凶暴,倒是神勇过人,堪为一用。”

聂震一愣,想了想,摇头说:“他才受了杖刑和贬官之罚,起用太快,只怕对朝廷心生轻慢。此时不宜启用杨弩。”

梅易鹤本想借机劝摄政王重振武备,见他连一个孤苦无权的杨弩都防范如此之严密,知道没了指望。聂震以兵谏问鼎凤城,把持天下,自然怕再有大将效法他的作为,对武将防范得铁桶一般。这一点,梅易鹤心里有数,只是不敢乱说。

无奈之下,他只好顺着摄政王的心意,缓缓道:“既然连王云都全军覆没,其余大将,武略兵法都比他稍弱一些。老臣愚见,若不能发兵必胜,不如言和。三城自然不能给阿那瓌,金银财宝却不妨多赏赐一些。老臣以为,都海汗国求三城是假,以此为筹码,索取更多财物是真。只要派口才灵便之人去谈判,此事多半能成。这些财物,以赏赐秀成公主名义赠与都海汗国,便可不伤朝廷体面。”

聂震想了想,点头称是。看着梅易鹤,毕竟余怒未息,要他下去尽快安排,并检查各地军备和边关马市,约束军民,严防类似事情再现。

梅易鹤欲言又止,默默退下。

他想着朝廷要变相贿赂都海汗国,天朝大国威风扫地,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童年时候,曾经被身为随军书记的祖父带着,跟随雄姿英发的吴王踏马那块土地,看过那些血与火的战事,知道那是付出多少代价才稳下来的莽莽山河。

可如今……自吴王平都海以来,英宗、穆宗、宪宗历代皇帝花在西北兵马道的心血,从此都算白做了。

走出雄伟的英王府,梅易鹤默默回头,正好看到王府翘起的屋檐凌厉地伸向蓝墨色的天空。他忽然有个幻觉,那是一柄利剑,刺向凤城天阙心脏,把整个帝京压得死气沉沉。

衰老萎靡的兵部尚书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