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牧云草原一片金黄颜色,在晨曦中越发气象开阔。皇家牧场之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牧女清脆嘹亮的歌声,如跳脱敏捷的云雀直刺云天。

清晨时分,皇家狩猎大队在飒爽秋风中列队而出,把皇帝和摄政王拥在中间,诸大臣如梅易鹤、李崇奉等人都随侍在侧。聂浩等人身为摄政王重要幕僚,也跟在后面。

二人在玲珑水阁中虽是亲密**的情人,到了外面,那就隔着君臣分际。聂震向来最是在意名声,十分避讳风评,和小皇帝中间隔了好几个侍从和太监,一时不能怀拥心中人,顿时觉得寥落起来。

他跟在聂琰身边半丈之地,视线总是有意无意扫向皇帝。风一过,轻轻撩动聂琰乌黑的发丝,越发显得脖子白腻柔润,那是珍珠一般光洁美丽的色泽。

聂震忍不住想起,在玲珑水阁那些日日夜夜里,是怎么咬着这动人的脖子,让小皇帝在他身下颤抖,秋色般清冷深邃的眼睛也多了迷雾似的朦胧。

聂震觉得手心潮湿,忍不住想到了某些不该这时候想到的事情……今天夜里,该好好和小皇帝欢爱一场才是……

忽然就又有些烦躁起来。

聂琰倒是感觉不到聂震灼热的视线一样,心不在焉地策马而行。曹瑞和另一个高大肥硕的太监默默跟在皇帝身边,聂琰身子一直没有大好,被风一吹,偶然咳嗽一声,那高胖太监便连忙奉上早就准备好的汗巾子。聂琰对那太监微微点头,一笑致意,用雪白的汗巾轻轻擦一下嘴,然后信手扔掉。那太监得皇帝称谢,涨红了脸,连忙低下头。

聂震看着,倒有些羡慕那个太监了。为何聂琰对谁都态度亲切随意,独有对他如此仇恨呢……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冤孽?

其实,之前聂震怕聂琰和宫外串通,把皇帝手下的人差不多都换过了。只留下一个聂琰用惯的老奴曹瑞,还被牢牢监视着。这高硕太监,是事后由管事聂浩亲自挑选送入皇宫的十来个太监之一,本是江湖豪客,为了监视皇帝才奉命净身入宫的,说来也算英王府一脉。

可今天看着聂琰对这太监亲切的样子,聂震忽然一惊,隐约觉得不对:聂琰果然善于收买人心,自己虽然换过了他身边仆役,派去监视聂琰的人,是不是已经被小皇帝蛊惑了去呢?

聂震心里杀机大起,只是碍着秋狩仪式上不好发作,心想:回去就再换一拨人。一定不能留下可疑之辈。

他心里想着,脸上带上薄霜,隐约感觉到,和小皇帝这场斗智斗心只怕还有得打,难道要不死不休么?可为什么就是不能狠下心杀了聂琰?

正自乱纷纷想着,一人过来跪地道:“禀告陛下和摄政王,围猎准备已妥!”

按照仪式,这时候就该狩猎官在十里外驱赶早已围到一角的白鹿,让皇帝射出第一箭,务必箭中鹿头,然后以鹿血与众大臣分饮,求来年吉祥。

聂震看了皇帝一眼,警告他不许不配合。聂琰淡淡点头,说:“好,把弓箭给我,放鹿吧。”

那人连忙领旨,大声道:“陛下有令,放鹿!”

一声悠长嘹亮的号角盘空而起,在莽莽草原上回**。这人中气悠长,可见内力十分惊人,聂震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吹号角的居然是杨弩。

他一怔之下,这才想起来,杨弩那次之后又犯事殴打同僚,被再次贬官,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卫长了。可惜此人徒然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只能吹号角佩剑充当礼仪官而已,也是时乖命艰之人。

随着苍劲宏亮的号角声轰隆隆炸响,草原远方掀起腾腾烟云,想是有大批白鹿被赶向狩猎队方向。

杂沓的蹄声犹如千百匹骏马一起奔腾,半天黄云滚滚而来。

一里,八百丈,五百丈……白鹿群越来越近……

小皇帝却还是提着弓箭出神,苍白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犹如神游天外一般。

聂震忍不住低声警告:“陛下,该出手了。”

聂琰一怔,秋水般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轻轻道:“哦……”

他轻轻咳嗽几声,慢慢用力拉开弓箭,总算把弓拉到了半开,还没来得及瞄准,手指颤抖之下,一箭已经斜斜飞出,不过数丈就无力地栽了下去。

群臣都知道这小皇帝不过是傀儡,见他出这样的大洋相,略微轻狂之辈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嗤笑声,连聂浩的眼中也隐约带上轻蔑之色。

三百丈,两百丈,白鹿群已经逼近狩猎队,再不出手,就要错过今年的秋狩仪式了!

本朝以弓马立国,国人对秋狩仪式多有迷信,聂琰这一箭不中,只怕民间议论纷纷,徒生无谓波折。

聂震皱眉道:“陛下,快出手!”

聂琰额角微汗,吃力地又拉动弓箭,这次用足力气,挣得脸上发红,总算拉到满月似的。

白鹿群奔得更近了,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聂琰却还在犹犹豫豫地瞄准。众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忍不住都带上焦急之色。

聂震忍不住控马向前,紧紧盯着鹿群,口中厉声又催促:“快!出手!”

聂琰脸一白,低声说:“好。”

他忽然微一侧身,满月般的弓箭一松,带着尖锐凌厉的风声,笔直射向近在数尺之外的摄政王。

势大弓急,一箭穿胸而过。

聂震只觉什么东西陡然在心里炸裂,眼前一片猩红,然后慢慢黑了下去。明明是白天,却觉得九天骄阳变成了长河日暮的颜色,天地万物一下子都阴沉黯淡得奇怪……

聂琰嘴角微微一弯,轻声叹息:“我出手了,英王。”

皇帝不慌不忙又取一箭,凌厉直飞,前方一头高大的白鹿咽喉正正中箭,哀鸣着应声倒地。

风声迅疾,人声杂沓,聂震不知道那是群臣忙乱喧哗的**,还是白鹿群在身边迅速驰过的迅猛蹄声……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原来,他从来不曾真的得到过。

聂震想出手杀了聂琰,却看不清那个人的方向。

或者,他从来不曾看清那个人罢。

一阵激烈的心痛刺过胸腔,英锐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闷哼一声,从马上笔直地摔了下来。

群臣大哗。

聂浩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看出今日不对,小皇帝这一箭分明是处心积虑,一场政变已经发动!当下手一挥,聂震的亲信大臣们立刻围了上来,纷纷涌向小皇帝。

他快有人更快,黑影一闪,却是杨弩和那高大太监一起护到聂琰身前。

聂浩一惊道:“杨弩!你——”

杨弩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英明睿智,我早已发誓效忠于他。殷浩,你也是个难得人才,不要冥顽不灵,继续顽抗!”

他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砍翻围攻上来的武士,忽然横眉立目大喝:“聂震不法,阴谋造反、屠戮大臣、勾结都海汗国,早该伏诛!如今圣上拨乱反正,四海豪杰无不归心,诸位,还不跪下?”

杨弩武功绝伦,每说一句,出招间就是一颗人头落地,血腥飞溅,伴着他雷霆般的大喝,当真是**摇人心、千军万马为之骇然。

李崇奉闻言冷笑道:“杨弩,你再厉害,一人之力敌不过整个大军,该归降的是你吧?”

说话之间,众兵将回过神来,顿时呼啦拉涌了上来,把小皇帝等人围困得铁桶似的。

杨弩笑而不答,一挥手,一道旗花火箭陡然冲天而起。

伴随响亮的信号声,远方腾起冲天黄云。

梅易鹤原本站在小皇帝身后不打眼处,这时不慌不忙越众而出,缓缓道:“我已经用兵部印信调动大军,将牧云草原团团围住。各位如果不想化为齑粉,还是归降陛下吧。”

聂浩、李崇奉等人闻言一震,想不到梅易鹤也做了聂琰的人。群臣更是相顾失色,一些一直没表态的人,脸上顿时现出犹豫不决。

雷霆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知道多少人马合围而来。

亲手发动政变的皇帝却始终淡淡地没说什么,神情怡然。

情况越来越紧急,聂浩双眉一竖,大喝:“梅易鹤,英王如此信任你,你却造反!”话音未落,顺手扯起弓箭,劈面一箭射向苍老的兵部尚书。

聂琰忽然举弓,一箭疾飞,哧地一声,正好击落聂浩所发之箭。

他手上不停,箭如霹雳连珠疾发,一声声风雷锐响过处,聂浩等人头盔上的红樱尽数落地。

群臣大骇,这才知道小皇帝一箭射落摄政王,凭的可不是侥幸。他处心积虑等到牧云秋狩,原来早有计划,不作没有把握之事。

小皇帝忽然凝弓不发,缓缓道:“聂浩,李崇奉,朕敬重你等骁勇忠诚,诸位还是投降罢。”

聂浩也是识货的人,见了微微色变,沉声道:“陛下果然忍得。”笑吟吟一拱手,忽然奋力一夹马,招呼众将火速冲上去。决计乘着梅易鹤大军尚未到达,抓住小皇帝再说!

杨弩冷笑道:“还想顽抗?”带着事先组织的小队亲信迎上。众人顿时陷入混战。

聂琰在乱军之中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问:“聂浩,你果真不降?”

聂浩大喝:“小皇帝,我降个屁!不杀你给王爷报仇,我就不是聂——”

一句话没说话,嗖地一箭星驰电闪般飞到,正中聂浩咽喉。怒血疾溅,他瞪大双目,尸身砰然落地。

聂琰的箭头对准李崇奉,又缓缓道:“李老先生,你是国之名士,朕向来敬慕,只要归顺,定可大用。”

李崇奉是文人,见了如此血腥场面,吓得面目失色,可他毕竟是讲究清臣劲节之人,既然投奔聂震,自然不肯丢了名节,厉声道:“不降!”

话音未落,一箭封喉,李崇奉应声落马,白眉白须被鲜血尘土污损。

聂琰力控强弓,端然卓立,一字字朗声道:“聂震乱臣贼子,今日伏诛,误从逆者只要立刻归降,朕一律既往不咎,官位如常,否则灭九族!”

众人听了,脸上都有些迟疑起来,他们虽不怕死,可聂震已经死了,这天下分明是琰帝的,如果为了忠于聂震害死全家,那可……

聂琰见状,又缓缓道:“国家衰弱,四邻虎视眈眈,有待诸位和朕一起振作国威,望诸位莫要辜负朕意,不顾家国大事,徒然随叛贼送命!”

这话一说,群臣越**动不安。

忽然,一人当先下马伏地,却是聂震最得意的词臣兆文庐:“陛下神威天纵,兆文庐愿效忠陛下,竭尽丹诚!”

众人犹豫之下,有人咒骂,也有人跟着下马称降,之前呆呆站着犹豫不决的大臣也纷纷表态效忠。不多时,倒是绝大多数臣子投向了琰帝一边。余下一些不肯投降的,却也不成气候,被杨弩赶到一边圈了起来。

不多时,梅易鹤大军到了,兆文庐这才看明白,原来不过几百人马,马尾上绑着大树枝,马蹄上更有轻鼓,怪不得跑动起来有千军万马之威。

他变色之下,毕竟脑筋动得快,马上阿谀道:“陛下用此奇计成功,可见智勇双全,堪称我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啊!”

聂琰微微一笑,示意他退到一边,纵马当先,虎视群臣,振臂喝道:“如今讨逆成功,是诸位与寡人之幸。昔日之事至此一笔勾销,今后我们君臣一心,共开盛世。诸位以为如何?”

杨弩当下带头振臂大喝:“有陛下神威,我朝中兴可期!”

大军见皇帝如此威严,更是死心塌地地敬仰爱戴,一将带头,大军群起响应:“叛贼伏诛,我朝必兴!”

群臣自然是山呼响应:“天佑陛下,天佑我朝!”

雷霆般的欢呼声中,聂琰卓然马上,双目犹如虎视鹰盼,越发显得气势威严。这时已是日照中天,明灿灿的阳光照在他银白的头盔上,发出刺目的强光,看上去果然是出群之人、万神之神。群臣众将见状无不心动神摇,不敢仰视。

聂琰平时虽然冷淡沉默,一旦处置变乱,那些刻意做作的轻薄**之态尽数收起,作风堪称凌厉无前,几下子收服人心,当场把聂震的铁杆心腹聚到一起,一个个问是否归顺。回答“是”的就地释放,回答“不”的,由杨弩当场一箭格杀。

群臣见了如此干脆凌厉的手段,无不心惊,这才明白过来,皇帝心中的所谓秋狩仪式,要狩猎的其实是摄政王和诸大臣。

如今,天下已成琰帝的猎物,尽入其手。琰帝虽只有十七八岁,已经显示出绝代霸主的气势。

事情一毕,琰帝下令就地割鹿血与群臣共饮,对天发誓,君臣一心,只要今日归顺之人,琰帝一律既往不咎,群臣亦不得再起二心,否则天地共诛之。群臣虽然心惊胆战,见他肯立下此誓言,都有些暗暗的庆幸之意。

一杯鹿血下肚,群臣山呼万岁。

琰帝嘴唇上沾了一点鹿血,越发显得艳丽如火,双目炯炯,整个人在烈日下犹如光焰逼人一般,气势堪称威加山海。众大臣今日已经明白他的厉害,都是心悦诚服地拜倒。

其实当初聂震做摄政王,何尝不是英明威严,有人君雅望。但聂震以武逼宫夺权,对武将防范压制太狠,引起四夷觊觎中原,更有贿赂都海汗国之耻,群臣虽害怕摄政王,对此早已十分不满。现在这琰帝分明是个志在八荒六合的英主,一场动**下来,很多大臣反倒有国家得人之感。

琰帝做事凌厉果断,既然肯立下既往不咎的重誓,连当初罗织罪名、陷害聂琰亲信的兆文庐都被赦免了,可见皇帝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是纠缠恩怨的狭窄君主,加上皇帝有中兴皇朝的宏愿,一直被聂震把持压制的朝政想必会从此振作。国家既得英明之主,未来盛世可期。

一片欢呼称颂之余,群臣簇拥着皇帝回宫。

杨弩带着一群士兵留下善后,他是个性情粗疏的人,懒得分辨许多,于是下令把所有尸体聚到一起,打算一把火烧了算数。独有摄政王的尸身要找出来单独处置。

忽然有人结结巴巴惊呼一声。

“摄政王……摄政王……没有死?”

众人一听,顿时大惊,杨弩一个箭步抢了上来,却见两个士兵正在吃力地从尸体堆中拖出聂震的身体。他十分不耐烦,一把抓住聂震的胳膊,狠狠拽了出来,就听得聂震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脸色虽然惨白如死,胸口尚有微弱起伏。杨弩见了,顿时心下一寒。

——这威震天下数年的摄政王果然没有死!

聂震既然还活着,刚刚稳定的政局会不会又起变数?一旦天地翻覆,他和梅易鹤之辈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杨弩既然死心塌地投靠了聂琰,决计不能容忍任何意外,当下双目一凛,运劲于掌,就待狠狠向聂震心口拍落。

“且慢!”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说。

杨弩一怔,来人居然是梅易鹤,匆匆策马而来,正好赶到。

苍老的兵部尚书擦去白胡子上的汗珠,低声说:“杨将军,老夫就怕你粗心惹祸,特意赶回来,还好来得及时。”

杨弩是梅易鹤一手提拔的爱将,对这老臣向来信服,两人情同师徒,向来十分亲厚,当初聂琰说服梅易鹤归顺也是靠杨弩出面。他看到老师来了,当下恭恭敬敬一礼道:“老尚书,你这是何意?”

梅易鹤把杨弩拉到一边,低声叹道:“摄政王既然没死,如何处置,只能由陛下决定。他们毕竟有叔侄之名,又是师徒,从小情意深重。当初摄政王得势,原可一举夺取天下,为了陛下毕竟没有一逼到底,后来发现陛下打算还政,摄政王几乎杀尽保皇一党大臣,却没有废去皇帝……之前摄政王诸多手下留情之举,十分可异,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可难说的很。皇帝现在恨摄政王,日后未必不会记挂他的好处……我等为人臣子,若自作主张杀了摄政王,事后只怕遗祸自身。”

杨弩闻言一惊,冷汗直流。他之前也隐约听说过皇帝和摄政王颇有暧昧,如今虽然是琰帝亲手射杀聂震,事后是不是有心情转折,那也难说得很。再说,就算琰帝要杀聂震,在皇帝心中,摄政王毕竟是皇室尊贵之人,他未必乐意聂震死于下人之手。还好自己没有莽撞动手……

杨弩擦了一下额角汗水,苦恼地说:“老师,那怎么办?”

梅易鹤沉声道:“封锁消息,赶紧禀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