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处置政事已毕,回到自己行宫,这是他被聂震软禁大半年以来第一次回宫,一草一木还是那么熟悉,桌椅上却有了淡淡的积灰,更没有巧笑温存的乔引桐上前迎接。

聂琰虽然大获全胜,看着眼前光景,不禁一阵凄凉,怔怔不语。

曹瑞见皇帝木着不动,便自作主张,服侍他脱去沉重的头盔。皇帝心不在焉看着堆积了灰尘的书架,也不理会曹瑞,茫然走了过去。

信手拿下一本书,胡乱一翻,一张树叶应声飘落。

“宝卷香帘”,居然是聂震的笔迹。这是当初聂震手把手教他写字,留下的那些树叶……

皇帝瞧着枯萎单薄的树叶,若有所思,指尖有些颤抖。他轻轻咳了一声,用手指扶着书案,缓缓坐下。

曹瑞见他脸色十分可怕,不禁心惊胆战,小心翼翼试探道:“陛下?”

聂琰自顾怔怔出神,忽然说:“聂震的尸体,还是——厚葬罢。”

曹瑞吃了一惊,欲言又止,恭谨地说:“是,陛下。”

聂琰忽然说:“我胸口很闷,你帮我解一下铠甲。”

曹瑞见他面色煞白,额头冒汗,呼吸之间沉重无力,越发心惊,连忙手脚轻柔地为他脱去重甲。

“可算能吸气了。”聂琰松口气,喘息着方自笑得一声,忽然又是一下轻咳,人也缓缓歪倒在紫金交椅上,闭着眼睛,竟然晕迷过去了。

曹瑞这才发现,皇帝胸前漫着深浓的血迹,想必今日弓马劳累,昔日被聂震所击的旧伤因此崩裂,只是靠意志力一直强忍着,到这时候终于抵受不住。

他大骇之下,连忙通传御医。

想了一想,又厉声吩咐传令的小太监务必镇定和保密。那小太监被他疾言厉色呵斥一番,吓得煞白着脸传太医去了。

曹瑞又着另一人速请太后。

聂琰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中十分混乱,一会是父皇温暖的大手,一会是母后抱着童年的他在柔声哄着睡觉,一会是小乔说:“陛下有甚么过不去的心事,要这样自损?”,一会又是梅小姐说:“我纵然要动心,也要喜欢横绝四海的英雄儿郎,怎么会看上那没用的色鬼。”

就这样,一生的快活和伤心,都在梦里辗转浮沉,渐渐化作一片寂寞的空白。

后来这些人影都慢慢淡去了,倒是有个温柔的声音对他不住道:“小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你为何不肯爱我。”

聂琰头痛欲裂,勉强回答:“你胡说,你的心……都是假的,都是害人的。”

那个温柔的男人笑了笑:“不,小琰,我不害你。是你,是你害死我……是你要害死我……”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聂琰愤怒地哆嗦着说:“你侮辱我母亲,又侮辱我,还觊觎帝位,苍天也决不容你猖狂!”

那个男人只是不住地笑,虽然笑得欢畅,聂琰不知怎么的听出了些凄苦的意思,忍不住闷哼一声,心里犹如被人狠命拧绞着。

那声音慢慢低微幽咽了下去,然后不大能听到了。

皇帝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不住喘气,心里更是绞痛得厉害,犹如即将四分五裂一般,他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直直坐了起来,一下子惊醒。

“啊……”小皇帝发出一声微薄的叹息,迷茫无神的眼睛环顾四周。

战战兢兢的太医跪地欣喜道:“陛下醒了。”这太医姓薛,是曹瑞新近从青海请来的能人,医术十分了得,堪称国手。

聂琰这才发现,身上伤口已经重新上药包裹,嘴里还留着药味。怪不得刚才那么痛,裹伤自然会痛的,才不是……为了聂震。

他疲倦地挥挥手:“我没事,歇几天就好了,你下去吧。”

那薛太医犹豫一会,本待退下,忽然跪地磕头说:“小臣有事,冒死也务必禀报陛下。”

聂琰一怔,皱眉问他:“怎么?”

薛太医低声说:“陛下此疾,想是之前受了极重内伤,调养又不得法,陛下还私下苦练弓马武备,并且……”他犹豫一下,不敢直说皇帝病中行房太多,十分折损身子,于是委婉道:“病重之际仍然劳动频繁,是么?”

聂琰点点头,隐约听出不对,又问:“不妥么?”

薛太医又问:“陛下是不是经常心情抑郁急躁,咳嗽不止,冷汗频繁?”

聂琰又点点头,知道下面绝无好话,缓缓道:“你直说吧,寡人不是忌疾讳医之主。”

薛太医悄悄擦去额头冷汗,一狠心道:“陛下伤势凶险,此后要善作保养,尤其不能沙场奔波,不能弓马劳顿,否则……只恐寿促。”

聂琰心里一凉,不动声色盯了薛太医一会,见他神情坦**,倒无话可说,就这么痴了一会,淡淡一笑:“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于是吩咐曹瑞打赏了薛太医,送他出门。

曹瑞送了薛太医回来,见皇帝还在出神,不安道:“陛下,薛太医虽然莽撞了些,也是关心陛下龙体,还请陛下善自珍重才好——”

聂琰本是志气冲天之人,被薛太医一说,自己也明白身子是大不如前了。自从被聂震重伤囚禁,每日折辱不堪,身体算是从此垮掉。难道,他真要背着这些雄心黯然一生、无所作为么?

他沉默良久,双眉一掠,朗然一笑:“罢了,男人大丈夫,活这一生,自当有所作为。为了区区小病从此一蹶不振,那可不成。”

曹瑞小心地说:“可是陛下这伤势老不见根除……”

聂琰笑道:“慢慢调养就是,该作的大事一样不能停。朕要的是光照千古,决不作庸碌无为之人。”

曹瑞见他笑得豪爽,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只好回头多多询问薛太医,把他留在皇帝身边长期侍奉,平时多加小心。身为下臣,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聂琰话锋一转:“聂震的后事,你传下去,照着朕说的作了么?”想着聂震,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人,教他文韬武略,却也害了他一生,让他的命运截然不同……

曹瑞心想:“果然问起了。”暗暗叹息,踌躇着说:“老奴适才接到杨弩的急报,正该禀告陛下。只是陛下适才病着,不便打扰——”

聂琰听出毛病,喝道:“说。”

“摄政王还没有死。”曹瑞擦了擦冷汗,战战兢兢地回答:“杨弩不敢擅自作主,暂时用药吊着摄政王性命,留在家中。此事至今秘而不宣,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聂琰身子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咔嚓一声,却是他不知不觉用力过重,捏碎了紫金镂花交椅的木扶手。

死一样的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静静道:“既然没死,他也不用死了——”

聂琰缓缓一笑:“让杨弩废掉他武功,把他送进宫调养。外面……依然厚葬摄政王。此事由你亲自办理,不要闲人知道。”

曹瑞心下一惊,听出了这话藏着极重的血腥味道,忍不住微微哆嗦一下。

“遵命,陛下。”老太监卑微地一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