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又恢复了睡觉时候粘手粘脚的习惯。
总是紧紧搂着聂震,紧紧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聂震的颈窝,恨不能贴身贴肉似的,似乎打算让两个人嵌合在一起。
他从小睡觉就是这么蛮横和亲热,一点不肯分开。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这样相处的时候。
聂震忍不住觉得奇怪,小皇帝为什么胆子这么大,俨然一点防范也没有的样子。难道他真的料定自己不会在这个月动手杀他?或者他另有特别的把握?
可不知道为什么,聂震的确没有动手。
于是只好夜夜发呆,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肆无忌惮地抱牢了自己的腰身,呼呼大睡。
其实聂琰睡着的样子很好看,没有平时的犀利和锐气,眼帘安祥地微垂着,嘴角梨涡微现,好像随时会泛出甜蜜调侃的笑意。过去那些残忍的事情,并没有改变他的风采。
有时候被勒得太紧,只好推醒小皇帝:“小琰,醒醒,我要不能出气了。”
聂琰迷迷糊糊醒来,活像大山猫似的弓着身子,含糊咕噜一声,换一个姿势,依然紧紧抱着聂震。
聂震无奈,叹息,轻轻推他:“小琰?手劲松一些……”
“可是我喜欢抱着你。”聂琰轻轻打个呵欠:“还不抓紧,以后就没有了……”
聂震呆住,说不出话,也不敢细想这句话里面带着的寂寞。
聂琰已经被他推醒,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声音也柔缓得像水意和月光:“你不会知道……我多喜欢你……”
随即,聂震眼皮一暖,却是皇帝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吻上他的眼睛。
不住密吻,然后依然是紧紧缠绵,活像过一天算一天似的,因为绝望越发甜蜜着紧。
月色明亮得让人疯狂,水一样琴声一样流淌着,清清静静,那么皎洁那么忧伤。
两人越来越契合了,一起律动着,慢慢都到了**。
从未这样快活过,不知道以后还能几回呢?
聂震紧紧抓住聂琰的肩膀,陷入迷眩,无意中看到冰轮似的满月,忽然颤抖了一下。
又见满月……
一月的约定,时间快要到期了。
聂震一阵心悸,忍不住牢牢抱住聂琰,忽然深深吻住他。
聂琰一怔,自从聂震被推下摄政王之位,从没这样主动亲热的表现,这次——真的很反常。
“一个月……”聂震微微一笑,近乎低语地说:“小琰。我的小琰。”
聂琰带着水意的眼神越发朦胧,也不回答,笑了笑,一低头,一下子咬在聂震身上敏感的地方。
很痛,很刺激,却也带着强烈的快感。
聂震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于是又是醉生梦死般的纠缠。
是月色太撩人?是容色太动心?还是情色太虚无?
为什么,总是这样沉迷疯狂,却又空****没一个着落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纠结在一起,喘息着,躺在**都不想开口。
月光透入半堂,白亮得人心都烧灼起来。
聂琰犹如贪婪的野兽一般,小心而满怀眷恋地吞舔着聂震身上的汗水,那样子,似乎在专心呵弄着什么无双无对的珍宝。
良久,他轻声说:“你的伤好了罢?”
聂震的身子有些僵硬,慢慢问:“你什么时候安排决斗?”
聂琰轻若无声地笑了笑,柔声说:“震,你不是说放下心思和我在一起一个月么,今夜不说这些可好?”
聂震凝目看着他,悠悠说:“可总有这一天。”
“先快活过了再说,”聂琰咕哝一声,打个呵欠,朦胧睡去,忽然又说了一句:“我要快活到死。”
聂震痴痴看着他秀丽的容貌,凄然一笑,柔声说:“小琰,就算快活过了,也快活不得一辈子,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想想……”
聂琰梦中不知道想着什么,嘴角梨涡微现。
聂震一横心,缓缓起身,取下案头上的竹箫轻轻一吹,里面掉出一枚碧油油的小针。聂震用布巾包了手,轻轻捻起那小针,不禁回忆起日间薛太医的话。
“英王,此针淬有剧毒,只需用它在皇帝皮肤上轻轻一撩,当时不会发作,但不出三日,皇帝一定暴毙。他向来有心痛之症,就算早死也不会有人太疑心。英王下手之后,不妨言辞冷落皇帝,让他不到和芳斋,自可逃脱嫌疑。待皇帝宾天之后,英王可趁乱逃出皇宫,他日风云再起,未必不成。”
薛太医说得虽简单,聂震听得一阵心寒。他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上大将出身,可要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这滋味……如何禁得起?
但若留在这里,死了倒也罢了,最怕是死得不明不白,到死都屈做聂琰的妾侍嬖幸之流,那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都不可接受之事。
聂震就这么捏着那小针,茫然看着在梦中微笑的聂琰,手指簌簌发抖。千万个念头在心中委决不下。那些宝卷香帘的旧梦,那些白雪红梅的朝夕……
迟疑良久,他慢慢走到聂琰身边,挨着床沿坐下,轻轻呼唤一声:“小琰?”
聂琰在梦中微笑,咕噜着翻了个身,似乎想伸手抱住聂震,却扑了个空,于是顺手抱着聂震的锦被,懵懵懂懂把脸埋了进去。看样子,他睡得迷糊,是把那被子当作聂震来抱了。
聂震看得心里一烫,心里那些纷纷乱乱的念头都化作了带着酸楚的柔情,忽然觉得,这辈子得这么一次深情蜜意,什么苦楚也都算了。
既然心爱聂琰,怎么忍心杀他?他聂震,纵横过了一生,也得了一生不渝的挚情,还有什么不足呢?就算和聂琰争锋天下,赌得一个输赢,又能快活过这一个月吗?或者,这小小毒针,本该结束自己的性命才是……
他手指越发颤抖得厉害,竟然捏不住小针。那小针忽然从指尖滑落,就这么笔直坠向聂琰的手。
聂震原本心神不属,一时手抖,立刻觉得不对,连忙伸手去捞那针,可毕竟晚了一步,就见针尖一闪,轻轻扎入聂琰手背。
聂震心胆俱裂,失声道:“小琰!你,你……”想也不想,一下子扑过去,正待叫醒熟睡中的皇帝,聂琰忽然睁开眼睛。
双目明朗如星,十分清醒,闪耀着冰冷锐利的光芒。
聂震心下一寒,忽然明白了什么,喃喃道:“你一直醒着……这,是一个局。”最后一句,并不是询问,倒像一声淡淡的叹息。
聂琰缓缓拔掉手背上小针,微微一笑。月色惨澹如水,他的笑容却比月色更冰凉,又带着隐隐约约的凄恻之意。
聂震看着这样的笑容,心中不祥之意更甚,闭了闭眼睛,轻叹道:“那薛太医是你派来的。针毒之说,自然也是假的。是么?”
聂琰又笑,只是笑得犹如刀锋般锐利逼人,悠悠道:“若非如此,怎么试得出……你的真心。原来,无论我如何对你,你一有机会,定会杀我。我本想……如果你肯放下一切,我何尝不……何尝不……呵呵……”
他仓促干笑了两声,眼里泛出某种极致的痛意,就这么死死盯着聂震,忽然转过头去,摇摇晃晃披衣起身,撑着墙壁站了一会,等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平静了很多。
聂震茫然听着,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想了想又觉得没有意义。其实聂琰也没说错,他是想过杀死聂琰,昔日的雄心更不肯轻易放下,只是……还没有下手就出了问题而已……
原来,即使许下了一个月的盟约,其实他们还是谁也信不过谁,一直在互相试探和征服。那些甜蜜,那些温柔,其实——不是真的。
聂震想着,忍不住噗哧一声轻笑,柔声道:“陛下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本是一样的行事,陛下又有何不满呢?那一月决斗之约,想必也是陛下试探微臣真心的哄弄之言罢?所以……也不用提了。事到如今,微臣只求速死。”
聂琰哑然失笑,笑得眼中寒波流动,犹如带着水气的星光。过一会,他竟然点点头:“好,说得好……我原本不想放过你,只是心中一线不忍。还好你今日之举,令我痛下决断。”
他张狂地大笑一阵,一扬眉,沉声道:“杀死你,才是你我最好的解决之道。”
“这倒是,换了是我,也不肯冒风险放了煮熟的鸭子。”聂震听到一个沙哑平静的声音在说话,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自己。
聂琰点点头:“不错,我从来不是君子,也不会给敌手任何机会。不过……你不止是我的敌手,也是我平生唯一的爱人,所以越发得用心让你快活,即使是只得一点时日……”
聂震沉默一会,呵呵地笑了,居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眼中带上了水星。
聂琰手一紧,掰起他的下巴,柔声问:“笑什么?”
“笑我白白为你担心了,作皇帝如此痴情,我死了之后,你可怎么办?”聂震叹道:“想不到,你其实深谙帝王之学。”
聂琰温和地回答:“若非如此,我纵然不死在你手上,也会被杨弩梅易鹤之流干掉。”
聂震轻轻吸口气,终于还是问出来:“我死后,你会难过么?小琰。”这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傻得可笑。同样的问题,居然又问了一次……
“你死了,我当然难过。可是——”小皇帝沉吟良久,艰难地回答:“你若不死,必有不臣之心。我要守护天下,便不能容你这等乱臣贼子。”
聂震心里一颤,有些快意,有些惆怅,有些凄凉,竟然笑出了声。他想了一会,柔声说:“好吧,不过我是摄政王,不能死得太难堪……你让薛远之为我调制牵机药吧。”
聂琰似乎没料到他回答得如此平静,沉默一会,静静点头。
聂震就这么怔怔出神,良久忽然冒了一句:“你这么恨我,是不是也为着乔引桐?”
聂琰一怔,惨白的脸上泛过一阵惘然,轻若无声地叹口气。
聂震满不在乎地笑了,忽然有些恶毒地慢慢说:“如果你知道,当初就是他说出了你的秘密,让我一下子端掉你所有亲信……你还会想着他的好处么?”
聂琰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脱口道:“什么?”他沉默一阵,忽然坚决地摇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聂震,小乔虽然只是个低三下四的戏子,做人比你真诚多了。”
聂震大笑,盯着他,柔声道:“如果你这样想,我该恭喜你……乔引桐是故意激怒我,让我杀死他的。因为我派聂浩用摄魂大法诱得他心神混乱,不由自主说出了你的一切——”
聂琰一怔,终于明白了这个令他想了很久的秘密。他以前作那些事情,虽然从不对乔引桐提起,可小乔何等聪明,只怕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被聂浩用摄魂大法一逼,可怜他毫无武功,无力抵挡,就这么说出了一切。
乔引桐……是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么?怪不得聂震一口气杀光他的亲信,曹瑞却独独活了下来——当初聂琰还没有把一切布置告诉曹瑞,乔引桐就已经被送出宫。所以他的确不知道曹瑞也参与了后面的事情。这一线生机,也成了聂琰后来能翻身的最大原因。
皇帝心里泛过一阵悲伤,忍不住低低道:“小乔,小乔!太傻了!”
聂震点头:“是啊。他觉得对不起你,除了死没有办法解脱……聂琰,这就是我最羡慕你的地方,永远有人肯为你生为你死,连我也——”
他陡然停顿,似乎觉得屈辱,不肯再说更多的心事,冷冷一笑,慢慢接下去:“可我却不明白,你看着这么真,这么痴,骨子里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皇帝似乎被人狠狠痛击了一下,黑黝黝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半天才笑笑,轻若无声地说:“是啊……我是怎么一个人……”
他忽然轻狂地大笑起来,坐起身,披上长衫,就这么徐徐步入庭院。
聂震看着皇帝修长的月白色身影慢慢没入黑暗,心里明白,这是聂琰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吧。
月色还是那么明亮得疯魔了一般,他的心却沉沉地。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聂琰说过的话。“还不抓紧,以后就没有了……”
顿时心痛如绞,冷汗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