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换了一身衣服,就如寻常书生一般打扮,和杨弩一起出宫。曹瑞苦劝不住,本想跟了去,却被皇帝淡淡喝阻了。曹瑞见聂琰神色不善,想着昔日正是自己力劝皇帝杀死英王,心下一凛,倒不好多说甚么,默默无语低下头。杨弩见他一脸担心,连忙打包票说一定保得皇帝无事。曹瑞无奈,勉强退下,眼看外间春寒料峭,密云欲雨,又硬塞了两件油布披风要杨弩带好。
聂琰看在眼中,轻笑一下,拍了拍曹瑞的肩膀,低声说:“别担心。”翻身上马。曹瑞一怔,看着皇帝毫无血色的脸,赶紧低头,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杨弩带路,两人默默穿行在沥沥烟雨中。这时候还是乍寒还暖时分,风一过,聂琰忍不住闷咳。杨弩有些不安,低声问:“陛……严公子,你真的没事么?”
聂琰搜肠抖肺咳了一阵子,笑着摇摇头:“没事。”就这么低着头,由着杨弩带路走了一阵,聂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一定很冷。”
“嘎?”杨弩不知道皇帝在说甚么,愣愣反问一声。
“这天气真不好,他躺在地里一定很冷。”聂琰的眼色朦胧如恻恻春雨,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句。
杨弩听得心惊,不敢胡乱答腔。两人策马走了一阵,渐渐荒僻。聂琰看到远方高树密林,若有所思,轻声问:“这里?”
杨弩小心翼翼低下头:“是。”聂琰不再说话,一打马,疾驰过去。杨弩紧紧跟着,聂琰却回头沉声道:“你留在这里。”杨弩无奈,眼睁睁看着他打马进去,急得冒汗。
聂琰一路奔到林中,果然看到不远处树下一片空地,静静立着一处坟墓。他的身子激烈颤抖一下,缓缓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过去。
墓碑高大,碑上果然空无一字,光滑的青玉石碑上都是雨水,点点滴滴,倒像极了眼泪。聂琰深一脚浅一脚,慢慢挨过去,总算走到那墓前,出神一阵,忽然伸手抱住那湿漉漉的墓碑,低咳一声,把头轻轻靠在墓碑上。碑石冰凉,但他的脸上身上却火烫着,心里模模糊糊想起那些日日夜夜的纠缠、温柔和痛苦。
“震。”皇帝低呼一声,哆嗦着把烫热的嘴唇印在冰冷潮湿的碑石上,心里茫然地想,怎么这样冷……震的嘴唇,向来是温热的、有情的、柔软的,令他深深迷恋。不,这不是震,不是,震死了,在后面的坟墓里……
是他亲自下令杀死的,他唯一的爱,他今生的恨,他的心——
皇帝**发白的手紧紧抓住墓碑,嘴里发出垂死野兽般的低咽声,慢慢滑倒在地。
心痛如裂,眼前黑沉沉的,灵魂似乎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或沉沦或辗转,手足冰凉麻痹。皇帝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这,是要随他而去了吗?
明知道不应该,心里竟然有些隐约的喜欢,嘴角带上微笑,皇帝慢慢昏了过去。
雨丝扑簌簌打在脸上,好像多情人的泪滴,顺着少年皇帝的脸颊轻轻滑落,也给他滚热的额头带来一丝沁凉。
聂琰晕迷了一阵,被冰冷的雨水侵着,渐渐地醒转,轻轻说:“震。”
他恢复神智,才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草地上。茫然一下,忽然想起来,聂震已经死了,就在这厚厚的黄土下面。他们已经了断了。
真不该又想起那个人的,这是怎么了?可为何心里煎熬,无片刻安宁?难道,这辈子都没法真的了断?
聂琰自嘲一笑,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着那新坟出神一会,忽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只是力气不济,便大声说:“杨弩!杨弩!”
杨弩焦急地等在外面,听到皇帝召唤,赶紧策马冲入:“陛下有何吩咐?”眼见皇帝狼狈凄惨的样子,心下暗自骇然,赶紧过来扶起聂琰。
聂琰心不在焉地说:“我没什么。”又道:“来,你帮我。”
杨弩一怔道:“陛下要做甚么?”
聂琰道:“来,我们把坟墓挖开。我想再看看他。”
杨弩大骇,失声道:“这、这,陛下,于礼不合。再说,再说……”他惊骇之后,看着皇帝冰冷疲倦的脸,结结巴巴又补一句:“尸身是污秽之物,恐有辱龙目。”
聂琰嘴角一弯,梨涡微现,还是不紧不慢道:“没关系,他甚么样子我没看过。我只是想再看看,一眼就好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就死心了……”
杨弩被皇帝逼着,十分无奈,知道这是聂琰平生心结所在,硬着头皮,拔出佩剑放在一边,却用剑鞘挖掘坟墓。聂琰不耐烦他磨磨蹭蹭,索性自己也动手,喘息着用剑鞘奋力掘土。杨弩被皇帝如此一迫,赶紧加快动作。他本来就武功绝伦,力大非常,不多时就把新坟的封土掘去一半,露出一截棺木。杨弩怕皇帝还要自己动手,赶紧几下子把棺木上的泥土尽数推开,露出朱红纹金棺材。曹瑞果然依足了皇帝的意思,以王候之礼下葬聂震。
聂琰痴痴看了那棺木一会,杨弩见他面色雪白,浑若不似人间,心惊胆颤,只怕他又要呕血,索性拿话引他注意:“这……只好用匕首拗开了。”果然解下贴身匕首,奉给聂琰。
聂琰默默接过匕首,咬咬牙,沿着榫头一挥而下。这匕首是断金切玉的利器,所到之处,棺盖应声分开。聂琰扔下匕首,颤抖的手奋力推开棺盖。
“震……”他微微一笑,神情放得十分温柔,似乎唯恐惊醒陷入恒久睡眠的爱侣。
低下头,看向棺中,皇帝忽然怔住。脸上一会惨白,一会涨红,霍然转身凝视杨弩:“你和曹瑞,搞了甚么鬼?”
杨弩吃了一惊,知道不对,凑过来一看,顿时也惊呆了。
棺中空无一人,只是一段木头胡乱裹着一件衣裳而已。
皇帝的手激烈地颤抖着,忽然一把抓牢了杨弩:“是不是,他——没有死?”
杨弩见他神色十分可怕,心下一寒,知道一个应对不善,只怕就是灭九族的大祸,连忙跪下:“微臣的确不知!这棺材是曹公公和薛太医收敛的,微臣只是派兵处置下葬之事。不知道怎么……这……”
他毕竟是聪明机变的大将之材,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了甚么:“难道宫中送出来时候已经是空棺?是了,那时候陛下呕血后晕迷足足三日,微臣只怕朝中生变,一心留意防范,这聂震后事倒是曹公公、薛太医操持的多。莫非,这两人中有一个做了甚么手脚?”
聂琰眼中火光跳跃,沉思一阵,沉声说:“回宫!”一翻身跳上马。
杨弩连忙跟在身后,见皇帝纵马如电,动作干脆利落,竟一扫之前恹恹之色,心下不知道是惊是喜,惴惴道:“这……如果真的英王没死,不知陛下打算——”
聂琰沉默一会,悠悠一叹:“我不知道。”
他的话随即被迅疾的风声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