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随着杨弩一路疾驰百余里,到了郊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庄院。虽然身子还在发烧,神智也有些昏沉,皇帝的心却犹如初恋的少年一般激烈跳动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见到聂震该怎么办……原说过要处死此人的,也真的一横心下手了,可那么那么痛苦,忽然听到聂震还在人世,聂琰只觉灵魂都是轻轻悠悠的,不知道身在何处。

再见到聂震,不知道多么难堪,如何处置他更是棘手之极,不见却又思念。

皇帝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又要见到聂震,竟然有些迷茫苦涩之感。其实原知道见了面也是相互死去活来的折磨,可怎么割舍得下?

杨弩一路将他带入庄院,一直走到一处种满花树的小小院落,指了指半掩半开的门,低声说:“那人就在里面,陛下自己去看罢。微臣在外面候命。”他有心再说什么,欲言又止,退到后面去了。

皇帝心里似乎有某种极度的欢乐和痛苦一起炸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一步步挪了过去,指尖用力抓住门口的铜环,泛出青白的色泽,竟是半天没有力气推开那薄薄一扇木门。

探满墙头的桃花被风一吹,粘着雨露的粉红花瓣扑簌簌落了他一头一身都是,菲菲郁郁,柔软清新冰凉,让他滚热的额头略微宁定好过一些。

忽然,门后传出一声笑。

“喜欢哪一枝,我给你折。”有人笑吟吟地说,熟悉无比的声音,带着快活和极明显的柔情蜜意,那是——聂震。

聂琰身子忍不住激烈地哆嗦了一下,什么犹豫痛苦都炸开了。聂震在对谁说话呢?他要为谁采撷桃花?

皇帝的头脑更昏沉了,血气在胸口鼓**,他喘息着一发狠,用力推开木门, 打得砰的一声,一地残红乱飞,他自己也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院中空****的,聂琰不禁茫然了一下,几乎疑心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耳边又听到一声笑,有人柔声说:“这枝是不错……正好天色晚了,还结了点露珠——”

聂琰心下一颤,只觉这话熟悉无比,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当日他为聂震采摘雨霖铃时候说的话。想不到,聂震一直记得。

他费了点力气,才看清楚,花树上站着一人,青衫在风中微微飞扬,脸上笑意盈盈,明明是聂震,可瞧着却熟悉又陌生。

“震——”皇帝低呼一声,正要跃起接他下来,聂震却已把一枝浓艳的桃花叼在嘴中,双臂一展,纵身跳下。

聂琰大骇,明知道他武功已经被废,想也不想冲了过去,一把抱住。这冲势不小,他又久病无力,脚下一软,和聂震滚成一团,眼前一阵发黑,半天说不出话。

聂震却只顾看着那花枝,皱起眉头:“怎么碰坏了,不对,我不该——这个花,我要给小琰的——”

他忽然着急起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聂琰牢牢抱死,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回事?”

聂震被他抱得几乎不能出气,茫然了他一眼,看清楚他眉目五官,忽然笑了:“小琰,我的小琰。”

他笑着摸了摸皇帝的脸颊,态度十分温柔亲昵,柔声说:“抱歉啊,我大概睡着了。上次我教太子殿下写的字,殿下学会了吗?”

聂琰一怔,盯着他看,不说话。聂震便自顾爽朗一笑:“没学会?唉,殿下十分聪明,就是太贪玩。没关系,我再教你一次罢。”

聂琰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缓缓道:“老师,你上次教我了甚么?”

聂震微微一笑,顺手为皇帝理顺额头上一丝乱发,低声说:“江山如画,殿下可学会了?”

聂琰盯着这个人温柔开朗的笑容,心里一阵绞痛,颤声说:“我……爱的不是这如画江山,只求,只求一个天高、海阔……”

这正是当年他和聂震的对话。他知道,聂震会回答:“可殿下是太子,以后这如画江山都是你的,谁都喜欢它,所以你也一定要喜欢。”

那时候,小聂琰反问:“老师呢?也喜欢江山如画吗?”

聂震一怔,笑而不语,顺手抱起小太子,把他举到空中又轻轻放下,引得孩子洒下一串快活的大笑,叽叽咕咕地说:“我最喜欢老师了!”

我最喜欢老师了!最喜欢老师了,最喜欢……聂琰恍惚记起前尘,原来那时候已经注定了一切……

杨弩不知何时缓缓走了进来,低声说:“陛下,薛远之临死时候交待过,聂震中了薛远之那个假牵机毒,不知道甚么地方出了岔子,虽然只是假死,事后似乎损伤了脑力,已经傻了。薛远之用过不少方子,也没能恢复他的心智。所以……微臣没有杀他,可也不好处置,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聂琰闭了闭眼睛,轻轻把发热的额头贴在聂震的脖子上,柔声说:“老师,时候不早,我们回宫罢。”

聂震笑吟吟点头,果然很柔顺地站了起来,还把手里七零八落的桃花递给聂琰,轻轻说:“这是雨霖铃,你说过,你母亲最喜欢它,所以你也喜欢吧?”

聂琰痴痴接过那枝残花,颤声一笑:“是,我,我……很喜欢。”

杨弩一怔,沉声问:“陛下,你真要又带他回宫?这假牵机药到底怎么回事,臣也没弄明白,万一聂震恢复神智——”

“那就让他杀死朕罢。”聂琰淡淡一笑,神情有些萧索,手臂一紧,把聂震深深嵌入怀中,柔声说:“老师……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