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带着聂震回到宫中时候,已经是天擦黑时分。聂琰回宫之时,看到梅后孤身斜坐在一侧,就着一盏画烛下,略有些瞌睡的样子,却又勉强忍着。他不觉微微一怔。因为昔日旧怨,聂琰成亲后对梅后不冷不热,其实说不上甚么感情,梅后做闺女时候对聂琰十分不屑,对这个皇帝也是爱理不理,倒没想到她会自己过来。

梅后听到声响,一下子惊起,忙施礼道:“陛下回来了。臣妾听说陛下病了,特意到和芳斋探望,结果没看到人,就在和芳斋一直等着。”

聂琰“嗯”了一声,连忙扶着她:“梓童来探望,朕十分承情。不过,你是八个月的重身了,莫要轻易劳动才好。”搀扶着她慢慢坐稳。

梅后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看到聂琰身后带着大风帽的高挑男子,一怔问:“怎么这人在陛下面前还仪容不正,可是不妥。”

聂震闻言,身子微微一动,嘻嘻轻笑一声。聂琰一皱眉,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甚么往事,还是先打发梅后回宫再说,于是柔声回答:“别管他。梓童找寡人有事么?”

梅韵白向来觉得他没出息,结婚前就对他颐指气使惯了,后来虽然知道聂琰是个深藏不露的狠人,心里并不十分为然,听聂琰口气有些轻慢,心下不快,淡淡说:“难道没事就不能看望陛下么?臣妾身为国母,理当关心国君。怎地陛下倒冷言冷语起来。”

聂琰笑笑,并不和她计较口舌得失,反倒缓缓说:“这倒是朕的不是了,梓童莫怪。朕也是担心梓童身子劳累不得,如今天色不早,你快回昭阳殿安歇吧。”

梅韵白瞧了他一眼,幽幽道:“皇帝,你对我总是如此……看着有礼,其实疏远。难道你记着旧怨么?臣妾那时候也是被摄政王逼迫的……”

聂琰一听这话路数不对,又觉得身边聂震又有乱动的苗头,暗叫不好,梅韵白这时候怀孕八个月,忽然看到死而复活的聂震,不知道吓成甚么样子,还是赶紧把皇后打发了才是。于是按下不耐,笑了笑:“怎么会?朕身为天子,岂会与妇人女子计较甚么。若真的计较,又何必立你为后。”

梅韵白眉头微皱,喃喃道:“其实我也奇怪,你为何立我为后……”

聂琰微笑着说:“自然是因为你是京中最适合做皇后的闺秀,身为首辅功勋大臣之女,不是你做皇后,天下还有谁当得起呢。”说着轻轻搀起她,柔声怡气哄道:“好了,回去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原来不是因为喜欢我么?”梅韵白有些迷惘,轻轻一叹,犹豫一下还是说:“陛下,我们既然是夫妻,不该这样冷淡一辈子。昔日之事,我也有些后悔了。你……你……”

聂琰心里叹了口气,梅韵白这心事已经若在当年便是如此,他二人何尝不可恩爱长久。那时候聂琰恨极了聂震负心,看到容貌肖似聂震的梅韵白,本有心移情,却徒然惹出一场伤心而已。如今木已成舟,梅韵白忽然说出这等温存言语,大抵不过是看在杨妃也有身孕,担心日后地位罢。她心里从没真的在乎过他想甚么。

聂琰想着此节,微微苦笑,心里一阵恍惚。这世上真正毫无原因就爱着他的人,大概只有他的生死冤家聂震罢。甚至连乔引桐和杨弩也不是,他们迷恋的大约是那个阴沉忧郁、野心勃勃的少年皇帝。只有在聂震面前,他不过是小琰。不管身份、地位、外表如何变化,他们的纠缠却注定了今生今世不可解脱。

定定神,皇帝缓缓摇头:“梓童,你想太多了。朕倒是觉得,这样一辈子没甚么不好。”

梅韵白有些不快,可看着皇帝隐约疏离的眼神,知道很难挽回了。她心下气苦,喃喃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轻轻擦了擦眼泪,脉脉看着皇帝,那种极像聂震的眼神又出现了。聂琰一皱眉,微微侧头。

总算送走神情恍惚的皇后,聂琰把和芳斋的宫女太监们召集起来训诫一番,严令把好门禁,不得走漏真正风声,对外面就说丽妃的病又不大好了,所以需要闭门谢客。吓得众人一个个傻傻地直点头,

安排妥当,聂琰松口气。他奔波劳累一日,十分辛苦,死死抓着聂震的手,几乎是一下子就昏睡过去。

聂琰原本一直抱病,这一日下来病势更重,到了半夜,烧得满脸通红,甚么都不知道,却一直顽固地不肯松开聂震的手。

聂震慢慢起身,茫然看着半昏迷的少年皇帝,眼珠定定的,也不知道想着甚么。月光如水,照在聂琰脸上,透出几分朦胧凄然之感。大约因为高烧的缘故,他一身薄汗,连鬓角也是湿漉漉的,玉石般的额头上粘着细碎的发丝,显得有些困苦的样子,微微张着嘴,艰难微薄地呼吸,嘴唇却是苍白的。

聂震凝视他良久,痴痴一笑,下意识地挣了挣,猛然身子一烫,却是昏沉中的聂琰被他惊动,忽然一翻身,死死压紧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许走。”

“殿下……”聂震含含糊糊地说:“我要不能出气了……”

“我帮你。”皇帝轻咳一声,闷闷地说,侧过头,嘴唇压在聂震的嘴上,灼热的气息灌入聂震胸腔,却也夺走他口中的温凉。皇帝犹如垂死的人拼命吸收生气一般,用力在聂震口中吮吸挑弄着,甚至发出轻微的声响。

聂震脸上一热,待要挣扎,皇帝却抵死不放,不多时,聂震被他粘了一身的汗,耳鬓厮磨,两人都有些动情。聂琰近乎博命似的按死了聂震,迷迷糊糊又说:“不许走。”

他的头沉沉靠在聂震胸口,直到对方认命地不再挣扎,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

聂震实在气闷,忍不住推了推他,皇帝却没有反应,原来又陷入昏沉,只是抓紧聂震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放开。

聂琰做了个漫长的梦,梦中似乎他又是当年那个幼小的孩童,一直在艰难地跋涉。他很想伸手抓住甚么,可四下只是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

有人在追击,要杀死他。他不知道怎么的,明明被那人给抓住了,居然拔出匕首,给了那杀手当胸一刀,然后狠狠踢了一脚,掉头就跑。

拼命地、拼命地跑。可是风雪漫天,他找不到出去的路。

心里正自惊恐不安,他忽然看到远处有了个微小的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匹大黑马,马上骑士英俊武勇,动作敏捷,正是聂震,他刚刚才在酒会上见过一面的小皇叔。

“叔叔,救我……”孩子喜得叫哑了声音,踉踉跄跄扑了过去,那马儿怒电一般飞驰到他身边,骑士一弯腰,轻捷地把他掠上马。孩子只觉背心一暖,却是已经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搂住。

皇帝在梦中轻轻叹口气:“叔叔,叔叔。”

“别怕,小琰,别怕。”聂震抱紧了小太子,温柔地不住揉搓他僵冷的身躯,把他紧紧裹入宽大的披风之中,微笑抚慰:“有叔叔在,谁也不能害你。”

这胸怀太暖和,言语太有情,孩子心里一烫,紧紧抓住聂震的衣服,咕噜着说:“叔叔真好。我以后也要对叔叔好。你……作我老师好吗?”

他喜滋滋趴在老师怀中,对刚才可怕的遭遇也觉得没甚么了。

聂震无声一笑,凝视着孩子冻得通红的脸蛋,目光变幻,也不知道想着甚么,忽然低头亲了亲,态度十分温存:“小琰,叔叔也会一直对你好。”

聂琰在梦中想起这句话,心里一阵刺痛,不禁冷笑出声。

叔叔真好。我以后也要对叔叔好。

小琰,叔叔也会一直对你好。

多么美多么好的誓约,可一个人都没遵守。

聂琰隐约想起来了,那不是梦,不过是童年的记忆……

那一年,聂琰跟随父皇到牧云草原冬巡,不幸与大队失散,还被人暗杀,是聂震救了他,因为小太子的坚持,聂瑛破例让来自英王一脉的聂震做了太子少傅。

后来也就慢慢明白了,那行刺事件本来就是假的,要不是救了太子,聂震的势力怎么可能进入京华,逐渐铺张壮大?

曾经那么毫无保留地热爱他,可真相如此难堪……那个人一直是假的,骗他的,要的不过是这个江山如画。

一步一步的逼迫,一天一天的煎熬,再狂热真挚深厚的情意,压到后面剩下的也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了。可聂琰实在不知道,原来百折千回之后,那一点柔情竟然不能消磨。无数的岁月风霜淡去,心里却还是牵挂着。还是恨他,可大概已经不能解脱了吧。他们的命运总算这么奇怪地束缚在一起。

皇帝在梦中惨淡地微笑,就像一根被命运激流卷走的水草,载沉载浮,忽悲忽喜,浑不知身在何处。

只有掌心一点温暖,让他可以安心,让他知道,聂震没有死,聂震还在,就在他身边。

无边无际都是梦,他这辈子,美梦和恶梦原是一个人给的,再也分不清。

身子似乎在发热,有人在火焰上烤着他,用地狱的毒火试炼他,可又好像还是在童年那个绝望无边的牧云草原,透骨的冰寒……

皇帝烧得一身火烫,可还是断断续续地哆嗦着,似乎冷到了极处。世界在极冷与极热之间**摇不定,神思飘忽,除了身边那个真实的肉身还是温凉可人的,他找不到任何凭藉。可那个人也在挣扎,聂琰知道,他想离开。

死死抱住怀中的人,皇帝吃力地吐出一口灼热的叹息:“不许走,你是我的人,”

他竭力想睁大眼睛,用更严厉的态度威吓对方,可似乎不怎么成功,迷茫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东西,皇帝渐渐陷入更深重的昏沉。只是双目还是无神地睁开,忽然喃喃问:“老师,我要死了罢?”

“不会,我活着,你怎么甘心死。”有人躺在他怀中,轻轻吻了吻他毫无神采的双目,柔声回答。

皇帝闷声笑了笑,也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聂震真的说话了,居然觉得有点快活。是了,他们都活着。他的聂震……还活着,多么好啊,继续纠缠,报复,温柔,怎么都可以,只是不能没有他。

“老师,我恨你。”不知道是梦话还是真的,皇帝闷闷地说,半天又补了一句:“我好想你。”

那人轻轻一笑,良久回答:“我也是。”声音似乎在发抖,也许,只是梦里感觉不分明,甚么都模糊迷乱的。

你也想我吗?真好。

吐了口长气,恹恹闭上双目,皇帝紧紧抱着他的老师,终于平静地陷入无梦无思的睡眠。

清晨光晕流转,一线金色轻轻泻入,照在少年皇帝的脸上,带来淡淡的暖意。

聂琰眨了眨眼睛,悠悠醒转,下意识紧了紧双臂,忽然觉得,怀中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一惊非同小可,皇帝猛然睁开双目——聂震果然不在。他一身冷汗流出,一下子挣扎着下了床。宫女们见他醒来,连忙跪地请安。

“英王呢?”皇帝一边披衣一边焦灼地问。

一个圆脸少女连忙上前回话:“皇上,英王在外面看花呢,他硬是要爬到树上摘花,弄得大家都发愁。可不好劝呢。”

聂琰皱皱眉,聂震这倒是怎么了?真是疯了、傻了么?可为何还记着摘花。

难道,那一枝雨霖铃,真让他刻骨铭心,痴了、傻了,也还是记得的……

聂琰出门一看,聂震果然正在笨手笨脚爬那雨霖铃树。他本来英俊雄武,一言一动都是轻捷强悍,这时候被废了武功,人又有些糊涂了,动作之间便有些傻傻的,花倒是折到了,夹在后颈的衣领上,可却不大会下树,好容易爬到一半,就这么愣愣的抱着粗大的树干,若有所思,忽然喃喃说:“该怎么爬下树,谁教我一下?我……好像忘记了。”

可他所在的位置很高,宫女们想帮忙也不敢,就这么又是笑又是尖叫,弄得不亦乐乎。见到皇帝出来,这才纷纷下跪请安。

聂琰本来心事郁结,看到摄政王罕见的狼狈样子,倒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柔声说:“震,你这是做甚么?”

聂震看到他,嘴角泛起柔和的笑意,很轻快地回答:“我想为你折一枝雨霖铃,对……就是它,雨霖铃,你喜欢雨霖铃,是不是?”他目光还是有些散漫,甚么事情都要努力很久才能想到一点点似的,只是神情罕见的温熙,笑容明朗,眼中没了精明深沉,反倒是明白无误的热情。

聂琰听得忍不住又是莞尔,慢吞吞回答:“我不是喜欢雨霖铃,只不过喜欢折花送给你。”

——其实是喜欢为你折取雨霖铃,喜欢看到你开朗的笑,喜欢你的温厚和熙,可你只有作我老师的时候,才装成这个样子。皇帝心里默默想着,有点自嘲的笑了一下。

聂震“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原来不喜欢?”可他忘记双手本来抱着大树,松开一只手臂,便吃不住力,一下子滑落下来。

“糟糕。”耳边风声迅疾,聂震嘀咕了一声,闭上眼睛,准备被跌得半死。但并没有甚么意外发生,身子一抖,忽然被牢牢抱入一个清瘦的怀抱。那人被他冲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不过还是站定了。聂震睁大眼睛,看到一双明若春水的眼睛就在他面前,似笑非笑,眼中流波脉脉,似乎带着很重的心事。

少年天子慢慢放下他,嘴角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聂震,你定要逼我天天练习臂力吗?”

聂震听而不闻,反倒轻轻抚了抚聂琰的眉心,喃喃道:“殿下,你笑了。果然你还是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好看。以后,不要皱眉。”

“真傻了么?”聂琰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轻轻一叹:“真傻了,那可多好。我也喜欢看到你笑……”

“你说甚么?”聂震茫然问,不过也不十分放在心上,忽然想起甚么似的,连忙把脖子上斜插着的雨霖铃拔出来,献宝似的递给聂琰:“已经折了,所以,你不喜欢也要了吧。”

皇帝看了那花枝一会,嘴角梨涡隐隐,低声说:“你给我的东西,我何时不喜欢过?连树叶都一直留着。”果然接过花枝,低头闻了闻香气。果然芳香可人,带着撩人迷乱的气息,太美丽,太清馨,可不像真的……不过,总好过甚么也没有。

聂琰想着,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深深凝视着他的皇叔,一字一句道:“聂震,你若是装的,最好乖乖装足一辈子。”

聂震恍若未闻,倒是顺手把皇帝额角一缕不驯的发丝理顺了一下,一切犹如当年他习惯对小太子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