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皇帝的说法,郑丽妃最近病得厉害了些,所以他散朝后都守护在和芳斋。太后听说郑丽妃之事,心里有数,明知道尴尬,索性听而不闻。

梅后那日在皇帝处碰了个软钉子,觉得十分可耻。梅韵白本来就心高气傲,既然低头示好一次不被皇帝认可,一发固执,索性绝迹碧甯宫,也不来和芳斋,每日闭门诗书自娱,只是对太后晨昏定省的规矩还在。聂琰知道皇后的脾气,一笑置之。杨妃做人十分小心周到,看出皇帝不喜欢其他妃子打扰和芳斋,便每次只是送来一些礼物,殷殷问候致意。更每次亲笔书写短句,要宫女太监们好生伺候皇帝,有时候更送来一些小物,诸如亲手给皇帝缝制的春衫,采撷冬雪梅芯所制的花茶,十分见心思。

聂琰看在眼中,只是微笑,心下已经有数,梅后娇纵矜持,其实没甚么心机。真正有法度有城府的,反倒是杨弩这个温婉淡雅的妹妹。杨妃虽然柔和周到,聂琰明白,她是从小苦惯了的人,所以抓到一点机会决不会放过,倒不是对他这个夫君如何爱慕倾倒。

琰帝昔日那好色昏君之名倒是为了麻痹聂震故意传出去的,在女色上头原本无心,宫中只得一后两妃,论来没甚么计较。可梅后杨妃的家族都是当年扳倒摄政王、中兴龙庭的大功臣。梅易鹤和杨弩是师徒,原没什么芥蒂,但手下门人清客却各为其主,时时小有摩擦,慢慢地有了梅党和杨党之说。

聂琰深知权臣的可怕之处,自然不肯放着一方坐大,对两家一视同仁。至于未来择立太子之事,更是绝口不提,由得两家暗中钩心斗角去。梅后虽然占了先机正位中宫,如今后妃二人都即将临盆,谁能先生下小太子,谁便可以真正地母仪天下。因此,朝中诸大臣不免大费心机,各自留神。

就这样,在众朝臣紧张的等待中,梅后杨妃先后生产。可巧两人都生下皇子,消息一出,梅杨两党都是暗流汹涌。皇帝明知道朝廷中风浪暗起,倒是神采奕奕,整个人十分和熙的样子,就连上朝时候也禁不住偶然出神微笑。他原本容止照人,心情一好,越发俊雅不群,当真一言一动都是春风满堂。

曹瑞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了聂琰如此神情,心里有数,皇帝神采飞扬,可不见得只是为了喜得两位皇子。真正令他改变的人,只怕在那和芳斋。只是,聂震虎狼之性,就算一时被药物弄得糊涂了,难保一生不变。一旦猛虎出栅,天知道又是甚么惊天动地的风暴。一思及此,曹瑞便十分担心,有心多劝两句。可惜聂琰不知道是被美色迷惑糊涂了,还是仗着聪明英锐,竟然对隐藏的威胁毫不介意。

攻打阿那瓌的准备一直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近日北方传来消息,漠北遥荥氏最近出了惊人的大变故,北塞政局风云突变,只怕战火即将蔓延开来。

说到这遥荥氏,远在本朝开国之前已经称雄漠北,到如今二百六十余年,势力东起广袤的渤海海疆,西邻都海汗国北部,南邻中土,北至滴水成冰的绝远大漠,堪称雄霸天下的罕见大国,就连一度横扫黄河流域、威风一时的北戎,也只是遥荥氏一个属国。

当年太祖开国,争锋天下无往不利,引得四海震骇,天下豪杰莫敢不从。可太祖征骑一到达漠北,与遥荥氏交战之后双方损失惨重,便立下界堡之约,互不进犯。说得是互不进犯,朝中老臣心里有数,其实太祖并没有讨到便宜,因为水土不伏,损兵折将,兵困小春山,险些丢了性命。当时全靠太祖一妾侍之子聂苍穹一身万夫莫敌的武略才勉强扳回一局。

也是遥荥氏立国已久,国土原就十分广袤,对开疆拓土的野心不大,聂苍穹又实在英雄盖世,一彪人马突击三千里,差点抄了遥荥王的左王庭。遥荥王素来看重英雄,索性各让一步,誓为兄弟之国,化干戈为玉帛。否则要是当真顺势而下,只怕中原易主。那一战之后,聂苍穹受封为英王,长镇北方,两国才维持着脆弱的和平。

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聂琰小时候就听聂震说过。因为出身英王一脉,聂震说得十分谨慎,并不如何夸许聂苍穹惊世骇俗的战功。可在聂琰听来,这个神话一般的军事天才,简直令人神往之极。

这个人偏生还是英王一脉的先主,小聂琰心中,想着聂震当初雪地里神兵天降一般的雄姿,不免把聂震当作聂苍穹一般敬仰,恨不能时刻亲近。这个温柔和熙又武勇刚健的小皇叔,简直就是他的梦想和追赶目标。

和聂震的一段孽缘,竟是起于史书上那段征战遥荥氏的往事,对聂琰来说,这神秘的北国,似乎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和他的命运隐约相连。

而如今,遥荥王暴病身亡,其子年幼,被遥荥王一兄弟所杀。其后遥荥氏诸王公为了争夺帝位,自相残杀,遥荥氏就此一裂为三。其中最弱的西域遥荥,投靠了都海汗国,阿那瓌汗自然是大喜过望,由此如虎添翼。而剩下两枝,分为南北遥荥,北遥荥远在极北的贝加尔湖一带,尚且不足为虑。但南遥荥与中土紧邻,又打不过北遥荥,被追击之下十分窘迫。

近日就有消息说,南遥荥之王可能会引兵南下,躲避北遥荥王的锋芒。如此一来,北部边疆顿时战云密布。

梅易鹤和杨弩得了消息都十分震动,不敢怠慢,星夜与琰帝商议对策。

琰帝仍然住在和芳斋, 两臣子怕事机泄漏,本想赶走聂震,可眼看琰帝十分回护,这当儿也不好多说,没奈何之下,单刀直入,说起北方的兵灾。

梅杨二人眼看琰帝搂着聂震的腰身,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心下甚是焦急,暗中不住大骂聂震狐媚惑主。

梅易鹤道:“陛下,南遥荥进犯之事十分危急,不如暂停调兵西北之议,先与北遥荥结盟,两路夹击,一举击溃南遥荥,以绝北方之患。”

聂琰点点头:“这是一法。逸臣的意思呢?”

杨弩沉吟着说:“打击阿那瓌之事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一些辎重粮草火炮等物已经暗中运到西北兵马道。这时候大军调动到北方,劳师远征,不比南遥荥以逸待劳,还怕阿那瓌在后面生事。我朝若两翼作战,腹背受敌,只怕惹出奇祸。”他本是力主征战阿那瓌的大将,要他退兵,自然是十分不乐意,理由也是头头是道。

聂琰并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聂震的腰身,似乎十分迷恋的样子,忽然笑了笑:“两位,你们说,若是昔日的摄政王,他会如何处置?”

梅易鹤一怔,只觉这小皇帝越来越莫名其妙。聂震明明就在他身边,早就变成了傻子,这时候问聂震会怎么处置,岂非问道于盲。

杨弩却听出几分骨头,心下一凛:难道陛下至今还在怀疑摄政王是装疯卖傻,所以故意留他下来刺探?聂震是马上大将出身,若没有真的傻掉,听到如此紧急的战局,难免有所反应。聂琰一直紧紧搂着他,怕不是在试探他的细微举动吧?

想到这一节,列侯将军心里微寒,轻轻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说:“臣不知道。”

聂震却还是傻傻看着聂琰,由得他漫不经心地搂着,毫不介意的样子,神色一片温和平静,眼中心中似乎只有小皇帝一人。至于三人在议论甚么,那就和他全然无干似的。

聂琰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便侧头亲了亲聂震,柔声问:“老师你说呢?”

聂震想了想,笑吟吟回答:“既然这么难打,那就不打。派两位公主和亲不就成了,秀成公主才长成,美丽聪慧,可当大任,你们说是不是?”

杨弩听得说不出话来,盯着聂震直瞧。梅易鹤一听,哼了一声,冷笑道:“聂震,你果然是颠三倒四,秀成是穆宗朝的公主,早就嫁到都海汗国二十多年了。你胡说些甚么!”

聂震茫然道:“嫁了么?她才十四岁怎么就嫁了?要不云甯公主如何?”

杨弩没好气道:“云甯长公主是我祖母。”

聂震还待喋喋不休,聂琰静静想了一会,笑着说:“好了,老师说得很好,你喝口茶歇歇先。”

杨弩听小皇帝的口气已经有了决断,心下一动,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聂琰道:“聂震虽然傻了,他毕竟做了多年摄政王,就是经验也还在的。打是一定要打,不过和亲也没说错,以和亲挑准结盟之人,有利战局。”

梅易鹤心头一亮,喃喃道:“远交近攻?”

少年天子松开聂震,自顾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来踱去,梅易鹤紧紧盯着小皇帝的软靴,只觉每一步都踩得千钧之重似的,心跳竟然有些加急。

连茫然凝视小皇帝的聂震也似乎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痴痴问:“小琰,你,你要和谁开战?”

聂琰忽然停下脚步,缓缓道:“结盟南遥荥,派人说服西域遥荥投奔我朝,先稳住局势,一起出击阿那瓌。然后支持南遥荥出兵扫灭北遥荥。”

“啊?”衰老的兵部尚书大吃一惊,梅易鹤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杨弩双眉一挑,急速思量皇帝的旨意,也有些不能置信。

聂琰却似胸有成竹,朗然一笑:“照寡人的意思做,不要怕。”

看着两个大臣有些怀疑的目光,皇帝眼中射出鹰隼般的凌厉之气,缓缓开口:“风云突变,遇到庸碌之主,要么献女割地求和,要么拼死抵抗。朕却要利用时局,让诸夷互相制约,方为上策。”

他忽然转头,凝视着聂震,悠悠道:“老师,多谢你。原来你就算傻了、痴了,心里还是要顾全我的。”

聂震对着他茫然微笑,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自顾歪在一边瞌睡去了。

议定方略,聂琰要梅、杨二人尽快暗中联络西遥荥和南遥荥的可汗,准备笼络之事,更要西北兵马道派人到都海汗国散布谣言,就说阿那瓌汗帐下得意大将阿苏穆有意谋反,设法激起都海汗国内乱。两个大臣脸色凝重,聂琰倒是神色和悦,对刚才那些运筹帷幄之事,似乎并不如何担心,只要两人听命行事。

梅杨两人都是精明强干之辈,知道皇帝的安排堪称上策,只是想到局势凶险,稍有一招出错,只怕就是举国的滔天大祸,心下不免忧急。见皇帝镇定悠闲,心下都十分佩服,慢慢定下心来,细细商议一回,这才各自下去行事。

聂琰待两人走了,轻咳几声,还是下令传召户部尚书,打算细细推敲北方边疆之事。

传令的太监下去了,聂琰脸上现出一丝疲倦,要曹瑞拿巾子来给他擦擦脸解乏。曹瑞答应着,过来伺候,这才发现皇帝神情疲乏,脸色也不大好,不觉心下一凛,明白过来,皇帝刚才态度虽悠闲,心中思虑其实十分凝重。

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小心劝谏:“陛下可别太劳累了……要不明天再传召户部?”

聂琰笑笑,低声道:“不成啊。”心里有数,当年太祖一战失利之后,朝中其实都恐惧遥荥氏,就算梅易鹤这样的主战派也是勉强虚张声势。皇帝要现出半点迟疑畏惧,梅易鹤、杨弩更加心里没底。这事不能听他们的,他必须自己拿好主意才成。见曹瑞一脸忧心忡忡,存心支开他,要他去上书房拿徽州新上供的绡融墨过来,以备应用。

曹瑞无奈,默默退下。聂琰眼看户部的人一时半会还来不了,乐得清静一会,在房中端坐凝思。

冷不防,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呼噜。

聂琰一怔,想起聂震还在软榻上歪着瞌睡,转身走到他面前,却见聂震整个人缩在狐裘里面,睡得呼噜呼噜地十分香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事,笑吟吟地一脸得意洋洋,嘴角甚至流着一点点口水。

皇帝看得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从未想过精明严厉的聂震会有如此模样,心里泛过一丝惘然的柔情,轻叹一声,低下头吻了吻这微笑着的柔软双唇,低声说:“震,要是这样就是一辈子,我也心满意足啊。光是看着你,我就……很欢喜了。”

聂震睡得轻轻打鼾,对这番情意绵绵的言语自然是理也不理。聂琰心里温柔平静,便轻轻握着聂震的手心,陷入沉思。

自从聂琰长成以来,很少有这样安宁快乐的感觉。如今国事虽艰难,能这么握着聂震的手,竟然觉得甚么都是小事,都一定可以做好。就算天崩地陷,为了保住手里这点温柔,也可从容拔剑应对。

有了他,便是有了世界。

也许,只有在已经痴了、傻了的聂震面前,聂琰才能放下一切,坦然面对心里一点真情……可是那么快乐那么温柔,真想就此一生一世……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震打了个小喷嚏,似乎要醒来,转过头又睡着了。聂琰怕他着了凉气,便小心翼翼抱起他。聂震体格高挑,要抱起来不是容易事,服侍的太监们本待上前帮手,但皇帝对聂震之事向来着紧,从不假手于人,还是自己一路抱过去,放到里间寝殿。

曹瑞回来复命,没见到皇帝,一路找了过来,正好看到聂琰缓缓放下聂震,顺手为他盖上一条锦被,眼中温柔如水。大内主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骇然退了一步。没想到皇帝肯为这废王做如此琐碎服侍之事……

曹瑞心里泛过重重的不安,隐约想到:聂琰对废王钟情太深,聂震如果有什么问题,只怕对皇帝就是不测之奇祸!

所以,只怕留不得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