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告辞了太后,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和芳斋。阶前月色朦胧,院子里笑语隐约,皇帝凝思一会,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进去才看到,原来聂震在和一群宫女太监一起游戏,却是小孩子们最爱玩的捉猫猫,现在是一个小个子太监在到处捉猫,众人惊呼嘻笑着,四下躲避。聂震在里面闹得最高兴,一边大叫一边奔逃。那小太监听到他的声音,笑着一路摸过来,居然把聂震慢慢逼到死角。聂震啊啊大叫,就是躲不过,眼看就要被逮到了。
聂琰笑吟吟看着众人捉迷藏,忽然发现那小太监袖管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心下一震,猛地明白了那是甚么——匕首!
“小心!”皇帝大喝一声,飞也似地冲了过去。
那小太监眼看不对,双目一凛,猛地奋力一刀扎出!聂琰只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飞冲而起,迅疾无比地扑了上去,正好撞飞聂震。小太监不料皇帝忽然冲出来,一愣之下,匕首微斜,顿时一下子扎入皇帝背心。
“呃……”聂琰痛得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晃,迅速转身,一记小擒拿手扣向那小太监。小太监眼看皇帝受了重伤,大骇之下,双目一寒,猛地顺着聂琰擒拿之势前冲,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顿时头破血流,倒地气绝。
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都吓得目瞪口呆。聂震楞了楞,大叫一声:“小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聂琰觉得背心奇寒彻骨,有种诡异的湿漉漉感觉,大概是流淌的血液吧。他看到聂震闪耀着哀伤的眼睛,有些恍惚,竟不知道这双眼里的痛苦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某种幻觉……
或者,都一样吧。
不管是真的傻了,还是做作,这刹那间的哀恸,似乎是真实的,那就不用计较了。
聂震眼中的哀伤,竟然奇怪地宽慰了皇帝剧烈的肉体之痛,也让聂琰逐渐虚散的神智略微安稳。
定定神,皇帝吃力地说:“快叫御医……都别声张……”话音未落,整个人慢慢滑了下去。
聂震的手剧烈颤抖,忽然一伸手臂,稳稳抱住聂琰,颤声说:“小琰,你何苦……” 皇帝的眼神有些涣散,悄没声地笑了笑,轻轻碰了碰他的脸,意似安慰。
不敢拔皇帝背心的匕首,聂震只是哆哆嗦嗦地不住说:“快,叫太医!太医啊!”众人答应着,慌得乱作一团。总算有两个略微镇定的,立刻飞奔去请太医。
聂震看到皇帝口唇微微开阖,半天才听清楚,他在说:“别怕,别怕……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死……”
前摄政王的脸有些扭曲,忽然惊痛地号叫起来。
“小琰,小琰。”男子的身体因为某种极度的压抑和痛苦而瑟瑟发抖,翻来覆去,只是不断喊着这个名字。
他紧紧抱着因为失血和痛楚神智昏沉的皇帝,嘴里发出狼嗥般可怕的呜咽,像是一下子掉到了世界的尽头、地狱的边缘。
“别怕,老师。别……”聂琰勉强扯动嘴角,算是笑了笑,反手握住聂震的手,恍恍惚惚地说:“你已经傻了,还这么伤心做甚么。做傻子,就该每天开开心心才是……”
聂震身子微微一僵,看着皇帝,再也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想抽出手,却被皇帝扣得死紧。
聂琰笑笑,嘴角流下一行血水,朦朦胧胧的目光盯着聂震,忽然说出了一句诅咒般的低语:“别走,你答应过我,傻了也是一生一世,你答应了的——”
聂震手掌忍不住有些发抖,他能感觉到皇帝掌心都是冷汗,肌肤冷得可怕,甚至因为失血有些**,可仍然犹如铁钳一般强硬,死死抓着他的手。
似乎,手心里面这点联系,就是一生一世,就是不可改的固执和强横。
聂震面目扭曲,似乎想笑,发出的却是哽咽般古怪破碎的声音。聂琰眼睛半阖,面色惨白如死,安静地躺在聂震怀中,只有紧紧抓着聂震手腕的手,显示出某种强韧得接近顽固的力量。
尽管琰帝一力弹压,皇帝遇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医十万火急赶来,煞费心思才勉强给皇帝清理包扎好伤势,止住流血。这厢已经惊动谢太后,梅后杨妃也闻讯赶来,很快连梅易鹤与杨弩也来了,急匆匆赶往和芳斋。众人撞个正着,猛然看到守在皇帝病榻前的聂震,都是骇然失色。
聂震本来正对着皇帝出神,听到身后杂沓的脚步,倒像是大梦方醒一般,对着惊骇恐惧的众人,微微一笑。眼中魅影重重,似乎极痛,又似乎有点欢喜,抑或讥诮。
梅后尖叫一声,险些晕阙过去,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喝令阶前侍卫:“来人,把这叛臣架出去杀了!”
杨弩心下一震,正想劝阻梅皇后,可转念一想,只是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聂震倒是听不到似的,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皇后一眼,便又静静垂下视线,痴痴看着皇帝。就连侍卫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他也恍若未觉。
那侍卫的手碰到聂震臂膀,忽然有些恐惧,看着这个毫无反抗的人,忍不住微微一顿。
琰帝迷迷糊糊听到喧哗,眉心微皱,紧紧握住聂震的手越发使力,让众人看得面目失色。
“除了梅易鹤、杨弩和聂震,其余人下去。”皇帝艰难地说,手指用力得发白,竟然把聂震的手腕硬生生抓出了红色的淤痕。众侍卫骇然,连忙停下来,为首一人偷偷看了看皇后,意似等待下令。
“陛下!”皇后又屈辱又愤怒,忽然哭叫出声:“你,你怎么能这样!是他害了你,不能留了,真的不能留了!”
“韵白!”梅易鹤听得暗生惊恐,连忙喝阻女儿,梅韵白狠狠瞪了父亲一眼,一拂袖,对那侍卫头领喝道:“这人是刺客,你们还不把他拿下?”
聂震听了,轻笑一声,喃喃道:“我害了你?呵呵,是啊,不能留了,真的不能留了。”他神色有些混乱,一发狠,用力掰皇帝的手指。
聂琰恍惚中感觉有人要分开他和聂震的手,摇摇头,勉强提起精神,睁开眼睛死盯着聂震,沉声道:“留下。”又对曹瑞下令:“你侍候着皇后和杨妃都回去吧……朕……没有大碍。对外头,就说偶感风寒,不要……不要说明……”
曹瑞本来一直在发抖,犹如失魂落魄似的,这时候如梦方醒,勉强答应一声,哆嗦着走到皇后面前,施礼道:“娘娘……你,要不先返宫歇息?”
皇后面目失色,还想说什么,杨妃十分机敏,轻轻拉住她的袖管,低声道:“姐姐。”
皇后看出杨妃眼中求恳示警之意,心中一凛,明知道这时候勉强行事,定会大大触怒琰帝,可毕竟十分不甘。她就这么僵了一会,谢太后长叹一声:“韵白,小柳,咱们先回去吧,别劳累了皇帝。”
聂琰略微清静,便断断续续对梅易鹤和杨弩布置了国事,要两人暂且辅国。想了想又说:“梅易鹤,你代朕拟诏,以雍王聂仪为储君。朕这伤……若是不治,国事艰难,不宜立幼君,让雍王继位吧。杨弩,你要保护雍王,谁对他不利,立刻——格杀!”
聂震本来一直勉强守在他身边,听到这句,脸色微变,也不知道想到了甚么。
梅杨二臣也是骇然,想不到琰帝一生英明,如今事急择立储君,竟然不立自己儿子,反倒是年过三旬、个性淡泊的雍王。聂仪是皇族中罕见的名士隐逸之流,虽然有书剑双绝之说,从不参与朝政。前半生清淡逍遥,诗书自娱,几乎与世无争,想不到忽然际遇一变,竟然成了天朝大国的储君。
现在看在,聂仪的淡泊和退隐,未尝不是一种自保和含锋不露的政治姿态。能教出聂曼宁这样气势十足的女儿,聂仪又怎么可能是庸碌无为之辈?那是剑在匣中,待时而动。
而聂琰,只怕早已通过雍王悠闲淡雅的姿态看出此人的抱负。
杨弩一直乱哄哄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聂琰以聂仪之女聂曼宁为敦和公主出塞和亲,似乎早已留下安排,预先为聂仪多积美誉。就算没有今日遇刺之事,皇帝心中也自觉活不长的,早已留下后路。也因为知道不能长久,对聂震之事,便分外忘情和倾心……
列侯将军被这个想法刺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看着聂琰微笑着的惨白面孔,心中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半响,杨弩呐呐道:“陛下春秋正盛,不该出此不祥之言。再者,就算要择立储君,也该是陛下枝叶,怎么轮得到聂仪?雍王只是远房宗室,甚至没有什么政绩——”
聂琰轻轻摇头,勉强说:“四夷未定,不久将对阿那瓌用兵,不能幼主临朝,延误国事。雍王……呵呵,你只是不清楚他,你观敦和公主……可知其父。”
房中气氛凝滞,倒是杨弩衣衫轻轻颤动的瑟瑟声有些明显,这英锐明决的青年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今后可能面临的一切。
皇帝看看聂震,悄没声笑了笑,再补一句:“对不起,老师,不能留给你。”
梅易鹤听了,心下暗叹。他心里有数,聂震虽精明强悍,可性情激烈暴虐,又不是皇室正统,且兴兵作乱,挟天子妻太后杀群臣,声望已堕,从来不是人君之材。皇帝纵然对他有私爱,国事上头,却并不轻慢。他原本十分担心皇帝因私情误国,听了聂琰几句话,顿时无话可说。
聂震沉默良久,慢慢低下头,在皇帝淡若无色的嘴唇上亲了亲,低若无声地说:“你早就知道了——我在装傻,是吧?这,是何必?”
他声音虽低,带着风暴般的阴沉之感,锐利的眼睛看着皇帝,嘴角笑容颤抖,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在笑着聂琰。
聂琰有些无力地微合双目,轻轻一笑,并不回答,抓紧聂震的手还是固执地扣着,似乎是某种无言的答案。
杨弩看得有些发抖,欲言又止,梅易鹤看了杨弩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生拉活拽般勉强着他退了出去。
房中再无别人,顿时变得十分安静,只有聂琰艰难破碎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聂震痴痴看着皇帝,心绪纷乱如麻。聂琰这是什么意思?逼他装傻一辈子?难道,皇帝定要他做一个妾侍,让他受辱到死,才心里快活么?刚才梅韵白发怒之时,聂震心中自觉羞辱之极,若不是看着恹恹欲绝的皇帝,真不知道会作出什么。
可爱情算什么呢?他是男人,怎么可能为了一点痴情就这么困在宫禁一生一世?
本来,他苏醒之后一直装疯卖傻,就想令薛远之放松警惕,伺机脱逃。想不到阴差阳错,还是落到杨弩手上,又回到聂琰身边。早就恩断义绝无话可说,真该杀死聂琰的,可看着少年皇帝憔悴狂热的眼神,竟然莫名其妙地动容不忍了……
就这么勉强留下,不惜继续佯狂,只为那一点难以割舍的纠缠。有时候午夜梦回,很想杀了聂琰,可面对那些温柔那些缠绵,竟然还是不能下手。明知道真相一旦揭开,谁也无法平和接受,只是勉强借着痴傻的面具,维持那一点虚假的平衡。
良久,聂震涩然一笑:“小琰,真不成了。我再也装不下去,你杀了我罢。反正,我也是九泉下不该回来的人。”
聂琰觉得他又想离开,吃力地抓紧了他的手,咳了一阵,慢慢说:“你……不要走。我想过了,老师,前些日子,我们也能安宁相处。今后,还是如此罢。实在要走,等我死了再说……”
他终于放下一切,说出心中所想,牢牢看着聂震,眼中现出温柔、盼望、痛苦,焦煎诸般神色。
聂震看着少年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就笑出了声。
“陛下,我的陛下,小琰……”他一边笑一边直摇头:“江山之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那是无话可说。可你要我陪上自己,做你的妾妇,在深宫锁住一生?”
聂琰听出他言下疏离之意,皱紧了眉头,勉强提起力气,一字一字说:“我、对你之心,你该、明白——”
“小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聂震静静凝视着他,目光平静凄然,似有水光微微闪动,悠悠道:“我当年便是如此对你,任凭如何搓哄威逼,你……何尝答应过?”
皇帝一震,脸色变成了极惨淡的瓷白,嘴唇微微开阖,淌下一点血沫,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伤势或者某种情绪,竟然没有开口。
前摄政王并没有回避皇帝流动着痛苦的眼睛,柔声道:“小琰,你叫人进来杀了我罢,若还是舍不得,我……就要逃走了。”
聂琰没有回答,心里有数,聂震在宫中装疯卖傻多日,只怕对如何逃走之事早就有所打算。他立下遗诏,诸事均有安排,独独不提如何处置聂震,那时候就是知道聂震定有办法自己逃走,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也不觉得诧异。
原来,即使在他重伤垂死的时候,聂震也不会改变什么。原来,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痴了傻了,聂震可没有。
皇帝出神一会,眼中光芒渐渐变得迷蒙,轻笑出声,悠悠叹息:“那么便多等一阵再走罢……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说出如此不祥的话,皇帝的脸色竟然十分平静,大概觉得事到最终,悲欢离合都已经无所谓。
聂震听着这句,如受重击,脸上明显扭曲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皇帝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变得有些冰凉无力……
过一会,那手轻轻滑落下去。
难道这次真是永离别了?
聂震心中事如潮涌,前尘滚滚如雾如电,多情的绝情的痴情的冷情的往事,令他悲喜莫辨,生死荣辱似乎都成云烟,只有眼前重伤垂死的少年,是真实地和他纠缠过了十年……只是,这一次,也许再没有今后。
静静凝思一会,终于回答:“不,我不留下。小琰,你也不会死。”
他低下头,对着双目紧闭的垂死少年,缓缓说:“你说过,要功开千古,勒石燕然。小琰,你把我赶下来,就是要对阿那瓌用兵,如今箭在弦上,弓手怎能弃世?聂仪虽精明隐忍,他不是你,梅易鹤年老,倒也罢了,杨弩不会真的甘心臣服,今后还有一段乱局,聂仪与杨弩必死一人。无论谁死,于国运都是损伤。小琰,你这么刚强好战的性子,定不愿看着一手打下的基业有任何差错,所以——你怎么甘心死呢?身为天子,甚么也大不过江山社稷。小琰,你叫过我老师,这……就是老师教给你最后一课。”
他这些日子蛰伏深宫,对前前后后之事早就想过无数次。聂琰对后事的安排,在聂震看来也并不奇怪,至于其中利弊,也是了然于心。这时候缓缓道来,竟然是开口挽留平生最大劲敌的生命,自己也觉得可笑之极。
也许就为了这点不忍,纵有盖世聪明,这天下决计不会是他的……
聂琰一直阖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聂震这番话。清风撩动他鬓角一绺不驯的发丝,聂震颤抖着伸出手,为皇帝理顺额角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了罢?
忽然就是泪流满面。
他就这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踉跄而去。
如何逃走,早就在心中策划无数次,宫中那些用于战乱逃生的秘道机关,也早就了然于心,甚至早就收买好了几个小太监。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是迟疑着没有实施。想不到,终于在聂琰最痛苦的时候离去。
身后,忽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音。
“不要走。震……”
聂震哆嗦了一下,脚一软,头脑中似有甚么东西轰轰作响,令他站立不定。就这么靠着柱子稳了一会,他轻笑一声,艰难地继续迈步。
“咳……聂震,你若走出这大门……你我……再无可能……你……你……咳……”皇帝艰难破碎的声音在身后一字字传来。
聂震站定,却没有转身,凄然一笑:“陛下放心,你我恩怨已了,我不会为难你聂家江山……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天下。你多保重。”
终于说完最后一句,他一咬牙,头也不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