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琰帝以阿那瓌不敬天朝、屡次犯边、且轻慢秀成公主之罪,下令杨弩率兵讨伐都海汗国。为求战胜,琰帝改年号为武威元年。
杨弩先是调动奸细,暗中夺回秀成长公主,派人万里迢迢送回京师。西北兵马道这下去了后顾之忧,急起大军西出阳关,与阿那瓌放手恶战。这一战胡汉双方都是筹谋已久、蓄势待发,一旦发动,战事顿时如火如荼。
阿那瓌策动了北遥荥联兵,而中原也与南遥荥和西遥荥结盟,更以敦和、芳霖两位公主分别下嫁南遥荥和西遥荥的可汗,立约坚厚。五国战火蜂聚,如此一来,整个长城内外、天山南北,从渤海到阴山,从漠北王庭到喀什噶尔,从北日逐王的射戈之地到察合台汗的巩乃斯游猎之所,都陷入了惊天动地的大战之中。
武威二年的春天,西北兵马道接连不断传来消息,捷报流水价送到京师。
武威二年三月,杨弩利用春季的饥荒,击溃了阿那瓌的弯月兵团,斩首五千,逼得阿那瓌不得不放弃青海膏腴之地,退守天山一线。
四月,杨弩乘势兵力再进,突破都海汗国设在高寒沼泽地的防线,阿那瓌再次大败,退守喀什噶尔。
四月中,杨弩第三次调兵猛攻,七战喀什噶尔城外,终于攻陷这西疆第一名城。阿那瓌无奈,弃城而去,率众投奔掳蛮太阳汗。杨弩毫不容情,大军火速进逼帕米尔高原,三日内攻克掳蛮城。城破之日,阿那瓌和太阳汗一起逃命,向北再投车迟国屈出律汗。
五月,杨弩再攻车迟,七日城破。
就这么一路追击,这都海汗国昔日是西域各国的共主,多有姻亲故旧干系,昔日更联兵进犯中原,大有斩获,算得上利益干系极大。阿那瓌逃命所到,当地国王不便十分推辞,更有唇亡齿寒之虑,不敢不下死力抵抗。但杨弩奉了琰帝之命,必求扬威西域,一口气狠攻硬打,毫不手软,三个月内连下西域十国,把十国国王一并囚车送往中原帝京。阿那瓌十分狡诈,又熟悉西域山川地理,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脱逃,可余部越来越少,已经不足为患。
这一连串的战役,与南北遥荥之战遥相呼应,一时之间中原王朝之威震慑八荒六合,海内英雄无不宾服。
朝廷中不断收到捷报,群臣欢欣鼓舞,聂琰心中却有些隐约的不安。杨弩向来勇悍绝伦,有此战绩也不奇怪,但他一路追击阿那瓌五千余里,孤军突进,锐意进击不休,西北兵马道给养很难跟上,一旦西域各国余部卷土重来,杨弩只怕难以自全。
更奇怪的是,杨弩虽然狂飚猛进,对副帅聂飚所下的命令却十分稳重,务求收编当地兵马,安抚民心,一步步稳扎稳打,不得轻敌冒进。似乎连年青的聂飚也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两次火急文书禀报琰帝,恳请琰帝注意西北兵马道的异常。
聂琰收到聂飚密信,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重,沉吟良久,下旨命令杨弩班师回朝。
这道旨意下去不足三日,西北兵马道又送来火急文书,使者并说有机密军情务必当面向皇帝禀报。
聂琰不知道怎么地,心跳如鼓,冷汗不止,隐隐觉得不好,忽然有些不想见到这使者。这是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怪异感觉,踌躇一会,还是下令上书房召见此人。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军汉,一脸风霜之色,黝黑的脸上隐隐带着悲苦,眼睛也是微红的,见着琰帝,扑通一声长跪在地,竟是伏地不起。聂琰看着,心头一寒,不祥之感更重。
他定定神,缓缓道:“有何军情要当面才能说?”
那军汉背心耸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忽然嚎啕痛哭起来,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纸包,又解下背上包裹,把两样东西小心翼翼放到前方,然后对着皇帝只是不住磕头,没多会额角流血。
聂琰心下一阵焦躁,厉声喝道:“到底什么事?”
那军汉胡乱擦了擦鼻涕眼泪,哽咽着说:“杨元帅……已在十天前战死。如今是聂副帅统军,暂时密不发丧,大军缓缓后撤。副帅要小人星夜飞报陛下,好作准备。”
聂琰心头咯噔一声,恍惚了一下,觉得眼前黑沉沉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忽然想起杨弩临别那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还有他一步一步后退、却牢牢盯着自己,恋恋不舍的样子。
他觉得什么东西都是哆哆嗦嗦的,出神良久,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怎么死的?”
那军汉使劲揉了一阵眼睛,呜呜咽咽地说:“还不是追击阿那瓌那个狗贼……狗贼带着十来个手下逃进了大沙漠,副帅本劝说杨元帅不要再追击了,可元帅说什么不听。他说,他说要为陛下全功全业、有始有终……就这么领着一小队人手追进大沙漠。不料那狗贼又勾结到了西失可汗,发一万兵力相助。元帅他……不幸中了狗贼的埋伏,重伤不治,当晚就断气了。这油纸包里面,是杨元帅留给陛下的遗书。包裹中,是他,他的人头……”
聂琰耳朵嗡嗡作响,木然看着那军汉的嘴一开一合,半天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直到那军汉哭着又说一次,皇帝才略为清醒过来,茫然跌坐在椅上。
杨弩死了。
那个总是意气飞扬的杨逸臣,勇冠三军,对他却十分温柔的钢铁将军,寒夜里偷偷亲吻他鬓角的多情男子,荷花池中一边打喷嚏一边含含糊糊试探他的失意青年……
就这么死了?啊——
皇帝直直瞪着那个揉得皱巴巴的油布小包,以及带着紫黑色血迹的包袱,嘴唇张合半天,终于说:“人头?人头?”
聂琰忽然心思清楚了一些,发怒起来,切齿道:“谁敢割下逸臣的人头!”心头伤痛混乱之下,顺手抓起案上铁如意狠狠一敲,铿锵一声裂响,竟然硬生生把书案敲塌了一大块。众宫奴看管了琰帝和颜悦色的样子,见他忽然如此失态,都吓得扑通扑通纷纷跪下,颤声请皇帝息怒。
那军汉哪里见过天子如此雷霆之威,一下子匍匐在地,痛哭道:“是……是杨元帅自己说的……”
聂琰心头一阵裂痛,失声道:“他说什么!”
军汉战战兢兢道:“元帅说,事关军情,不能发丧,务必就地掩埋。只可惜此生不能再见陛下,所以要副帅割下他人头来见陛下,也算是他亲身回京复命了。至于尸身,就当为陛下永镇西疆,万世不辞!”
“扑通”一声,聂琰手中铁如意失手落地,他就这么茫然站了一会,嘴唇颤抖,眼中似笑非笑,竟是一片暗沉无光的浓雾。
颤抖的手指,终于揭开那油布小包,里面原来是一块残破的战袍,触目都是紫黑色的字迹,大概是敷着鲜血书写的。他认得,字迹飞扬不群,那是杨弩最擅长的草书。
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遗书,就几行诗句而已。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杨弩……”
皇帝盯着那战袍,似乎被什么钝器击中,脸上有些扭曲,冷汗直流,忽然按着胸口,摇摇晃晃半跪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