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二年秋,平西大元帅杨弩战死在西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琰帝闻讯罢朝三日。其后下诏褒扬,以杨弩灵位入凌烟阁,追封甚厚。因为杨弩之死,琰帝悲痛逾恒,严令聂飚不得撤退,并决定亲征西失可汗。

这个决定引起群臣震恐,纷纷劝阻,梅易鹤甚至声泪俱下,雍王聂仪更是不惜头破血流跪伏劝阻。但是,向来温和稳重、善于纳谏的少年皇帝这次并没有听从群臣的劝告。

于是,以梅易鹤为首辅大臣,与雍王聂仪共同监国。琰帝自领二十万大军,十万火急增赴西北兵马道。此讯一出,四海激**,都在盯着中原皇帝下一步的作为。

聂飚得到皇帝严令,十分担心,无奈之下盘兵西疆等待琰帝到来。

群臣提心吊胆,都害怕琰帝从无带兵经验,这次只怕有去无回。连谢太后也暗地里垂泪多次。琰帝却若无其事一般,镇定自若地挥师西北。只是双目黑黝黝地没有半点光亮,神色凌厉萧杀,令随军群臣看了暗自恐惧。

等不久后琰帝真正到了西北兵马道的驻军地,聂飚反倒放心了一些。琰帝言辞虽峻厉森严,行军布阵之事上头倒并不硬作内行,仍然以聂飚等大将的意见为主。但态度极之强硬,不惜亲临战阵,要求务必三军用命,全歼阿那瓌和西失可汗余部。

聂飚也被要求立下军令状,许胜不许败。他眼看这次皇帝不杀尽阿那瓌势力决不干休,一横心,明知道大沙漠十分凶险,还是只得冒险行事。于是收买了当地一个土著部落带队,挑三千将士轻骑锐进,强行穿越大沙漠。此事十分冒险,可琰帝竟然要求聂飚坐镇军队,自己亲自带队突击沙漠。这一下,吓得聂飚魂飞魄散,苦苦劝阻无效,到后来只得不住磕头。

聂琰见他神色焦急恳切,亲手把他扶了起来,低声道:“朕昔日也曾苦练弓马,自问骑射之术尚可,阿飚不必过虑。”

聂飚苦笑道:“陛下一国之主,身份贵重,如何能亲自作这等凶险之事。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就是天下动**,四海沸腾的乱局……陛下,请三思!”

聂琰见他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十分情切,倒是一叹,柔声说:“阿飚不要担心,京中有雍王监国,万一朕折在西疆,雍王也会大治天下……至于朕……呵呵,其实从小就很想亲临战场。何况歼灭阿那瓌,这是寡人欠给杨弩的,一定还给他!”

聂飚听得暗自骇然,他从小受聂仪严厉管教,言辞谨慎,这时候却听出不祥之意,颤声道:“陛下,陛下,难道你——”他本想说“已不想活了”,可这话毕竟不妥,硬生生忍住,情急之下只是抓住聂琰的战袍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一起滴落尘土。

聂琰一直森严冷漠的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笑意,徐徐道:“朕不过是想亲手杀死阿那瓌,把他的头送到杨弩灵前。阿飚,别想太多,好好镇守大营。”

他轻轻拍拍聂飚的头,一刀割开战袍,顿时挣开聂飚的束缚,平静地走了出去。

聂飚一阵难过,疑心再也看不到帝国的皇帝了,忍不住大声说:“陛下春秋正盛,为何如此……”

聂琰身形微微一顿,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陛下为何如此自损?

为何……

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多时,营帐外响起紧急集合的暗号。一声急过一声,恰如敲在聂飚心里。

青年元帅慢慢跪倒,忽然觉得悲伤迷茫,难以言语。

聂飚再次见到皇帝,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他本来已经绝望,想不到一支伤痕累累、衣衫破烂的军队出现在沙漠尽头。定睛一看,为首一人一身黑甲,只有一张脸是苍白的,似乎沙漠的烈日大风也不能给他增加甚么颜色,依然是黝黑镇定的眼睛,只是峻厉的神情变得十分平静。

聂飚大喜,纵马出迎,几乎哽咽失声:“陛下!陛下!”

聂琰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笑意,忽然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物事,高高举起手臂。原来是一个革囊,似乎被血水侵染过,底部已经变成深紫黑色。

聂飚又惊又喜,颤声问:“陛下,你,你……”

两马已经十分接近,他看清聂琰嘴角隐约的笑容,以及苍白疲倦的神色,那几乎是带着死气的。

聂飚心头一紧,说不出话来,默默接过革囊,掀开一看,是两颗人头,须发虬结,和画像上的阿那瓌、西失可汗十分相似。元帅惊喜地说:“想不到陛下果然成功了!”看着聂琰的眼神忍不住带上一丝佩服之意。

聂飚清楚,对于自幼生长宫禁的聂琰来说,要打胜这一战,难度甚至远远大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在已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逆天行事。可聂琰居然办到了,到底他经过了怎样的艰苦、磨折和斗智斗勇,只怕难以想象。

聂琰只是摇摇头:“口渴。”要过水囊喝了一口,忽然呛咳起来。聂飚骇然看到,鲜艳的血液随着清水咳出,染红了滚滚黄尘。

皇帝闷哼一声,勉强伏在马上,神情有些迷茫,似乎想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可双目渐渐无神,身子一晃,从马上滑落。

聂飚惊骇地扶住半晕眩的皇帝,却听到他在笑。

“逸臣,我给你报仇了。”皇帝笑着自语。只是笑声凌厉破碎,恍惚听着,有如呜咽,在朔风中十分空虚。

武威二年的秋天,中原皇帝御驾亲征阿那瓌可汗和西失可汗的联军,大获全胜,杀尽其众,凯旋而归。这消息狂风一般迅速传遍天下,让豪杰壮士之心为之一振。正好朝廷第三次开征武举,越发应者如云,好男儿以尚武强国为荣。

不久,南北遥荥之战也有了结果,因为有中原皇帝的支持,南遥荥寒铁旌可汗战胜北遥荥冒顿可汗,占据了漠北草原的大部分土地,逼得冒顿可汗向西逃走,归顺西遥荥毕袭可汗帐下,毕袭可汗记得阿那瓌故事,不敢收留,将冒顿可汗斩首送回南遥荥。寒铁旌因此十分骄傲,言下对敦和公主也有些轻慢起来,边境互市也渐有掳掠之事。于是琰帝方才西征撤回,又决定兵指漠北。

双方一交手,寒铁旌连吃两场败仗,十分震骇,发现中原兵革坚厉、豪杰如云,这一次再不敢生出虎视中原之心,以女婿之礼修书求和,并请敦和公主代为缓颊,胡汉双方的边境战局缓解下来,依然化为玉帛。琰帝这才班师回京。

经过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恶战,琰帝之威,达到开国以来历代君王从未有过的巅峰。

可班师途中,却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够亲见天颜。只有聂飚等几个心腹重臣知道,皇帝在大沙漠征杀阿那瓌的战斗中已经负伤,因为军中行色匆忙,又诸事简陋,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伤口几度迸裂,北上征伐寒铁旌之战,更是劳累辛苦,激得旧伤复发,如今伤口感染加剧,群医束手,已经到了弥留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