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光影随着透入帐篷的寒风微微颤抖。
胡地高寒,虽然只是十月,已经有了初雪。细碎的雪花偶然随风潜入,把营门的泥地弄得湿漉漉的。
天候不祥,让平西大元帅聂飚的心中更压上一层阴影。
军营中,琰帝已经晕迷数日,就连军医要给他用药,也只能由曹瑞小心拗开他牙关,勉强灌进去。可这样也没什么用,药水往往尽数随着嘴唇流出。
聂飚急得焦头烂额,如果琰帝当真不治身亡,只怕一回京他就会被严父家法伺候,不死也得脱层皮。无奈之下派人暗自到处寻访名医,可琰帝什么也吃不下,再高明的大夫也没了办法。
他就像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剑,绝地纪斩浮云开五岳明四海,锋芒震慑天下,可也很快磨损。似乎生命只为那烟花灿烂,剑光如雪的一个瞬间。
聂飚情急无奈,忍不住与曹瑞私下商议:“曹公公,看陛下这样子,水米不进,难道、难道是自己不想活了?这可怎么好?”
曹瑞心里自然明白缘故,烦躁地走来走去,叹道:“陛下从小受苦,原没几天快活日子。又受聂震那狗贼……那狗贼……唉,杨弩死后,他越发连说话的人也没了……如今扫**四海,也算了却平生心愿。老奴真怕他万事无求,一切成空,那就……”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连忙自打一个嘴巴,可脸上分明是哭丧着,可见心中十分惊惶忧虑。
聂飚情急道:“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件事让陛下挂心么?”
曹瑞心下一动,忽然想起一人,沉吟良久,徐徐说:“那也未必……只是这么一来,就不能保密陛下伤势垂危之事了。元帅要好生防范,免得边境生变。”
聂飚连忙点头;“这个末将自会设法。曹公公有什么良策,但请明说。”
曹瑞叹道:“元帅只管到处派人放风,就说陛下快死了……或许有人来救他。”
聂飚听得半信半疑,看着曹瑞说:“这……能行么?”
“行不行也只好试试看。”曹瑞咬咬牙,叹息般轻轻补充一句:“若是不成,那陛下也真的生无可恋了……”
聂飚隐约听出什么,看看衰老悲伤的大内总管,再看看病榻上苍白安静的皇帝,心中泛过一丝奇怪的感觉,竟然有些像是怜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会可怜一个威风八面的皇帝,一个本朝武功最盛的帝王……
可这些东西,文治武功,英明神武,海内宾服,真的就是幸福吗?
雍王聂仪管教子女虽然严厉,家中向来父慈子孝,兄妹友爱,十分和睦。聂飚从小到大其实没尝到过什么伤心的滋味。就连到西北兵马道带兵打仗,也是为国死战,慷慨激扬的心情。
可青年元帅甚至不知道,皇帝有没有一天,和自己一样无牵无挂,天高云淡。
也许,幸福……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吧。
到了第三日上,一直晕迷的皇帝忽然醒来,要求曹瑞扶着他要营门看看雪花。曹瑞本想拒绝,可看着皇帝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心里一阵不忍,还是依了他。
聂琰就这么勉强挨到营门,飞舞的雪花很快粘到他的鬓发、眉梢、脸颊。
恻恻清寒天气,茫茫漫天飞雪,这情形似曾相识……
聂琰平静地凝视着前方不可知的虚空,近乎呓语地说:“这雪下得,可真像牧云草原的冬天。”
曹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得含糊答应着。皇帝就这么在帐篷外静静站立一会,鬓角很快粘了一层霜雪,看着倒像是两鬓斑白似的。他忽然自嘲一笑,轻声说:“扶我回去。”
于是依然躺在榻上,就着一个小暖炉半坐着出神。闷了一会,皇帝说:“拿本兵书给我瞧瞧。”
曹瑞连忙答应,挑亮油灯,胡乱在书箱里翻了本《阴符经》递给聂琰。
聂琰顺手翻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清丽流和的瘦金体,却是聂震的字迹。他一怔,忽然想起来,聂震当初教他读书,为求负责,自己顺便把大内书库都看了一遍,多有批注。如今看来,斑斑驳驳尽成往昔,往昔只是烟云缥缈。
聂琰一嗤,觉得这一生不过虚幻之梦。这场梦,如今大概要吹散了。
那个人,已经背弃他,所以,再也不要,也不必追回。
一笑随手放下书册,聂琰说:“老曹,记得你当年很能吹笛子,现在还成么?”
“啊?”曹瑞楞了楞,涨红脸说:“这……多少年不成了,都是私下胡乱弄弄——”
眼看琰帝疲倦黯淡的眼色,曹瑞很快改了口气:“那就出丑吧。陛下要听甚么曲子?”
聂琰笑道:“就我小时候爱听的《青竹调》吧。”
曹瑞呵呵一笑,还真想起来,聂琰少时是很喜欢青竹调。他正要说甚么,记忆中某些场景慢慢浮现。
是了,青竹调,那是聂琰拜师那天,曹瑞为他吹奏的曲子,聂震曾经称赞这曲子意境不凡,此后聂琰十分喜欢,往往反复倾听。
曹瑞苦笑起来,到这地步反倒不想说甚么了,果然取出笛子,徐徐奏起。
聂琰靠着病榻,静静出神,眼中光芒浅淡,神情倒是一如平常的悠远沉静,也看不出甚么心事。似乎平生天风海雨、纵横天下之余,终于平和寂寞得和这点笛声一样。
曹瑞吹奏了不知道多久,心绪所到,清越的笛音慢慢带上凄凉,可皇帝却始终是那种平静的表情,俨然毫无感应。
曹瑞心下一动,停下吹奏,轻轻说:“陛下?陛下?”
没有回答。聂琰的眼睛还是微微睁着,神情平淡,只是没有神采。
曹瑞心里一寒,小心翼翼地试了试皇帝的鼻息,却发现毫无波澜,
他颤抖的手碰到皇帝脸上,触手一片冰凉。
“陛下!”
竹笛碎裂,哀恸惊惶的大内总管悲呼出声。
不知何处风雪,猛然吹开帐篷的门帘,呼啸而入,卷来茫茫一片惨白颜色。
曹瑞打了个哆嗦,茫然抬起头。
他忽然惊呼一声,忍不住倒退一步,失声道:“你,你……”
却见营帐中已经多了一人,一身黑衣,带着头套,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但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曹瑞说什么都记得。
大内总管心里一阵狂跳,勉强镇定下来,咬牙切齿地说:“聂震?”
那人淡淡道:“正是。”顺手取下蒙面巾,显出英俊雄武的面目,正是失踪已久的聂震。大军中戒备森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进来的。
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病榻上的皇帝,目光中似有水气流转,忽然径直向前一步,走到聂琰面前,缓缓弯下身子,柔声说:“小琰,我的小琰……我给你采来了最好的疗伤药……”
他的呼唤忽然停止下来,高大的男子迟疑着伸出手,碰了碰皇帝的脸,不禁变了脸色。
曹瑞心如刀割,冷冷道:“你为何现在才来?陛下他,他已经……”
说到这里,忍不住一声哽咽,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聂震双眉一挑,喝道:“住口!”
忽然一把抓起病榻上的皇帝,厉声道:“小琰,快醒来!我,我来了,你为何不醒来?”
皇帝自然没有回答,聂震出神地盯了他良久,目光中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一发狠,猛地抓住他双肩拼命一阵摇晃,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不是恨我么?不是不许我走么?现在你装甚么死!装甚么!你说啊!啊?”
曹瑞再也忍不下去,冷冷道:“聂震,他已经死了。你若还有半点情意,就不该扰陛下死后安宁。”
他猛地冲向帐外,厉声大喝:“来人啊,抓刺客!”
聂震看看曹瑞,又看看聂琰,如梦方醒,喃喃道:“真的死了?不,不……怎么会……你不是穷凶极恶,要活着跟我作对么,还要关着我不准走——”
这高大修伟的男子,忽然像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缓缓伏倒在皇帝身上,号啕不能自己。
这痛哭和曹瑞的呼声早已惊动外面,聂飚带着一群卫兵猛然冲了进来,看到聂震,顿时一怔。
“原来是英王。”青年元帅阻止了正要冲上去的卫兵,沉声问:“你要做什么?”
聂震心不在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又把目光回到聂琰身上,忽然柔声一笑:“小琰,不要睡,你不许我走,我都回来了,你,你还睡什么?”
聂飚听得一惊,连忙过来一看,发现不对,顿时变了脸色:“曹公公,陛下他……”
曹瑞眼中含泪,默默点头。
聂飚倒抽一口寒气,长剑落地。
聂震却忽然狠狠瞪了曹瑞一眼,厉声道:“别胡说,小琰才不会死!我,我带了最好的疗伤药过来,我听说他受了重伤,专门跑到阴山绝岭去采的药,他不会有事的!”
说道后来,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目光迷乱不堪,颤抖的手探入怀中,胡**出一个小包,取出一根青翠欲滴的小草来,勉强往聂琰嘴里塞。
可皇帝牙关紧咬,怎么也塞不进去。聂震一阵惊惶焦煎,手指不住发抖。情急之下,一手勉强掰开他的嘴,再以口相就,双唇密密贴合,用舌尖把璇玑草一点一点顶下聂琰的咽喉。
他碰到的这嘴唇,曾经是柔软温存的,含情带笑的,辗转多情的,在无数的日日夜夜带给他无数的烈焰和温柔,可现在却已经苍白冰凉……
聂震茫然想着,不知如何,泪水缓缓流下,滴在皇帝惨白的脸上,再一路蜿蜒滑落。聂震一阵眼花,以为是聂琰在流泪,失声道:“小琰,不要伤心……”胡乱伸手想为他擦去泪水,碰到对方冰冷的面颊,才清醒了一些,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眼泪。
他的小琰,他的冤家,再痛苦再艰难,就算拼却所有的生命和感情,从来不哭,以后也不可能为他流泪了。
“小琰……”
忽然就是心痛难当,聂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失声号叫起来。
曹瑞再也看不下去,厉声招呼侍卫上来捉拿聂震。聂飚一直看着,目光一闪,举手阻止了众人,忽然说:“英王,你采到的是不是璇玑草?”
聂震抬头看了他一眼,混沌的神情忽然清醒了一些,连忙点头:“是啊,是啊,你……是不是有甚么办法?”
聂飚踌躇道:“这……家父之前提到过璇玑草的妙用,是可以治疗重伤,几乎有起死回生的神奇作用。不过要配合极北之野的北斗寒泉之水使用,以璇玑草吊住元气,再每日用北斗寒泉擦洗伤处,可以去腐生肌。只可惜你少带了一样东西……”
聂震双目一亮,探手摸向聂琰怀中,果然心口尚有一线暖和之意,触手肌肉柔软,并非死亡之状,看来璇玑草还是有用的。他心里一颤,倒如死地里忽然活回来了一般,忽然就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我这就去找那北斗寒泉!”
聂飚苦笑道:“陛下已经是濒死之身,纵然有璇玑草吊命,最多拖延三日,恐怕等不到你的北斗寒泉了。再说,北斗寒泉发于极北的天清绝壁,地势高峻险恶,我怕你去得回不得。”
聂震略一沉吟,倒是笑起来:“曹瑞,聂飚,你们若不怕我作怪,就让我带走小琰。我定会设法三日内赶到那个天清绝壁。”
曹瑞和聂飚对看一眼,有些踌躇,最后还是聂飚开口:“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聂震冷笑道:“皇帝不是本来就要死了?信我一次,你们并不吃亏,不是么?”
聂飚见他一直看着皇帝,神色爱恋迷茫,十分困顿的样子,心头一动,叹口气:“好。”
曹瑞大惊:“这,聂元帅,聂震这狗贼信不得,焉知他不是骗了陛下的遗体去泻愤?”
聂震懒得和他多说,直起身子,稳稳抱起聂琰,把他紧紧护在怀中,柔声说:“小琰,我们走。”
曹瑞忍不住要阻挡,却被聂飚轻轻示意停下:“让他试试看。”
曹瑞无奈,颤声问:“你,你要去多久?”
聂震闻言,轻轻一笑:“你们等我半个月吧。若是半个月没能送回皇帝……”
他低头吻了吻聂琰苍白的嘴唇,柔声说:“那就是我们都死了。”
洒然一笑,高大的男子用披风裹紧了怀中人,一步步走了出去。伴着风雪,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上。
帐中,面色惨白的大内总管凝视着青年元帅,颤声说:“聂元帅,你可知道,这么让聂震带走陛下的后果……老奴虽明白陛下其实已经濒死,外人可不知道,你难逃……难逃嫌疑啊。今后,元帅和令尊如何自处?”
——聂飚之父聂仪身为储君,皇帝在聂飚十万军中忽然失踪,生死不明,一旦传扬出去,聂仪父子少不了杀君夺位的窃国权奸之嫌。朝中诸亲王本来就不见得服气,逮正借口,只怕又是风起云涌之局。
聂飚沉默一会,叹了口气:“自然知道。”
他平静地看着曹瑞,缓缓回答:“可是,若非如此,只怕陛下真的活不成了。既然是陛下唯一生路,我雍王府纵然当了天下骂名,那又如何?父亲若知道此事,定也赞同。”
曹瑞没料到聂飚如此回答,一时间倒不好再责怪,只愁眉苦脸道:“可陛下失踪之事总是不好处置。”
聂飚温和地回答:“曹公公放心,这半个月,我会严控消息,对外面就说陛下生病不便见人,待陛下归来,自然无事。万一……万一无幸,纵然我父登基,日后也将还政于陛下所生皇子。我聂飚要做的是大英雄大豪杰,至于九重天子之位,从来不想。回京之后,我就出家为道,以避嫌疑。家父以前对正一派道家心法颇有造诣,可惜被派作储君,不能一贯平生志趣,我正好有所继承。”
曹瑞一怔,想不到他才立下盖世武功,竟然肯为了保住皇权延续,出家自绝后路。他想着以前对雍王父子颇有猜忌不服之意,到此反而惭愧起来,呐呐叹息:“看来老奴果然愚钝,雍王和元帅为人如何,还是陛下看得明白,是以托付大事。老奴拜服。”
聂飚握着曹瑞的手,湛然一笑,如朝阳乍出层云,一派明亮爽朗,缓缓道:“世上有人爱的是江山天下,比如聂震。可也有轻薄权位之辈,我聂飚平生志气如何,日久人心自见。”
曹瑞点点头,心中感佩,可想着生死不明的聂琰,不免又陷入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