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长大了,不能再去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的夜校里上课,从此,去那位荒谬老太家里受教育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真正的结束,还要从毕蒂把她知道的全部知识都教授给我之后算起,比如小小的价目表,又比如她花半便士买来的一首滑稽小调。至于那首小调,只有前面几行是文理通顺的:
先生们,我去伦敦逛了一遭,
突噜嘟噜,
突噜嘟噜。
先生们,我难道没有搞砸吗?
突噜嘟噜,
突噜嘟噜。
不过,为了能让自己多增加一些学识,我还是非常认真地把这些文字背了下来。我记得自己不曾对这首歌的好处产生过怀疑,只是觉得(现在依然这么认为)“突噜嘟噜”重复了太多次,不如诗歌那么美。我渴望学习知识,便去求沃普斯勒先生赏给我一些知识的碎屑,他好心地答应了;然而,事实证明,他只想让我成为戏里面的那种假人,由着他反驳,由着他搂着我掉眼泪,由着他欺负,抓我、刺我、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我,于是我很快谢绝了他的教育,可惜这个时候,沃普斯勒先生已经在他那充满诗意的愤怒中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了。
我无论学到什么知识,都要设法教给乔。这句话听起来很好,但从良心出发,我必须解释一番。我希望乔能变好一点儿,不要那么无知、那么平庸,要变得更有资格做我的朋友,也可以少挨几句艾丝特拉的批评。
沼泽地里的旧炮台是我们学习的地方,一块破石板和一小截石笔就是我们学习的工具,每次来,乔总要带上烟斗和烟草。据我所知,乔这个礼拜日学会的东西,到了下个礼拜日就忘得一干二净,从未在我的教导下真正学到过任何知识;然而,他在炮台抽烟斗的神气,却比在任何地方都显得睿智得多,甚至像个博学多才的人,仿佛他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长进。亲爱的朋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
古炮台宜人又安静,在这个土木防御工事的另一边是一条河,河上的帆船缓缓驶过。有时,在退潮的时候,风帆所在的船像是沉没了,而沉船依旧在水底航行。每当我看到张开白帆驶向大海的船只,不知怎的,就会想起哈维沙姆小姐和艾丝特拉。无论什么时候,当阳光斜照在远处的云朵、风帆、绿色的山坡或水线上时,我就又想起了她们:任何如画的风景,似乎都能使我联想起哈维沙姆小姐、艾丝特拉、那所奇怪的房子和她们奇怪的生活。
一个礼拜天,乔有滋有味地抽着烟斗,过于自谦地说自己“又蠢又笨”,我只好让他休息一天,不教他知识。我在炮台上躺了一会儿,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在四周的景物中,在天空中,在海水里,我都能看到哈维沙姆小姐和艾丝特拉的身影。最后,我决定把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的一个想法对乔说说。
“乔,”我说,“你不认为我应该去拜访一下哈维沙姆小姐吗?”
“皮普,”乔答,慢慢地考虑着,“去干什么呢?”
“去干什么,乔?就是串个门呀。”
“去有些人家串门倒是可以,皮普。”乔说,“可去哈维沙姆小姐家就另当别论了。她也许会认为你有所图谋,想从她身上得到点儿什么。”
“乔,你不觉得我可以向她说清楚我不图她的任何东西吗?”
“或许可以的,老伙计。”乔说,“她也许会相信,但也有可能不相信。”
乔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他有理。他使劲儿抽着烟斗,以免自己把话重复一遍,那样效果就变弱了。
“你看,皮普,”过了一会儿,乔觉得再开口不会破坏效果了,便又说道,“哈维沙姆小姐对你够慷慨了。她那时给了你一大笔赏钱,还把我叫了回去,说她只给这么多。”
“是的,乔。我听到她说了。”
“只有那么多。”乔重复道,以示强调。
“是的,乔,你告诉过我,我听到了。”
“我的意思是,皮普,她的意思可能是: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继续过你的日子吧!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以后不用再来往了!”
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但现在得知他也是这样想的,便觉得事实多半如此,心里不由得低落沮丧。
“还有一点,乔。”
“怎么了,老伙计?”
“我当学徒也有一年了,自从签订学徒契约的那天起,我从没向哈维沙姆小姐道过谢,也没有问候过她,更没有表示过我还记得她。”
“这倒是事实,皮普。除非你打一套马蹄铁送给她,我的意思是,即使是一套马蹄铁,可要是她没有马,也不算好礼物……”
“我并不打算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我还很惦念她,乔。我说的不是礼物。”
然而,乔满脑子想的都是礼物,非揪着这个话题没完地说。“还有呀,”他说,“要是我帮你打一条新铁链,去锁她家的前门,或是打一两罗[14]鲨鱼头螺丝给她家平时使用,又或者打一些轻巧的物件,比如烤松饼用的长柄烤叉,烤鲱鱼的烤架……”
“我根本不打算送礼物,乔。”我插嘴说。
“好吧,”乔说,仍然唠叨着,仿佛我有意催促他这么说似的,“皮普,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对,我不会。她家的前门总是拴着一条铁链,那她还要门链有什么用呢?鲨鱼头螺丝则很容易引起误会。要是打造烤叉,就得用上铜,你自己可做不好。打造烤架的话,哪怕是手艺最好的工匠,也展现不出高超的技能,毕竟烤架就只是烤架。”乔说,仿佛一心想要劝我改变主意,竭力消除已在我心里扎根的妄想:“不管你打得有多好,可烤架终究只是烤架,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亲爱的乔,”我抓住他的外套,绝望地叫道,“别再胡说八道了。我从没想过给哈维沙姆小姐送礼物。”
“没错,皮普,”乔表示同意,仿佛他一直努力使我这么想,“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你是对的,皮普。”
“是的,乔。但我想说的是,眼下也没什么生意,如果你明天能给我放半天假,我想去一趟城里,拜访艾丝……哈维沙姆小姐。”
“她不叫艾丝哈维沙姆,皮普,”乔严肃地说,“除非她改了名字。”
“我知道,乔,我知道。我说错了。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乔?”
简而言之,乔认为只要我觉得好,他就觉得好。但是,他特别强调了一点,我若是没有得到热情的款待,又或者,我这次去虽然不是别有用心,纯粹是为了受到恩惠而登门道谢,人家却没有欢迎我再来,那在这次试探后,绝不可以再去。对这些条件,我一一答应了下来。
乔雇着一个叫奥立克的短工,每礼拜付给他薪水。据这人自己说,他名叫道尔吉,而这显然是胡说八道。但他这人性格执拗,我相信他捏造这么一个名字,并不是出于什么痴心妄想,而是故意蒙骗乡下人,侮辱他们愚昧。他的肩膀很宽,四肢柔软灵活,肤色黝黑,他力气大得很,从来不手忙脚乱,却时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来做工,好似从来不是专心来工作的,他总是懒懒散散地走进铁匠铺,仿佛只是无意中过来的。到了去快活三船夫酒馆吃午饭的时间,或是晚上下工,他就像该隐[15]或流浪的犹太人那样没精打采地离开,好像他既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打算再回来了。他在沼泽地上一个水闸看管员家里寄宿,在做工的日子,他就懒洋洋地从偏远的住处走出来,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晚饭用布包着,松松垮垮地挎在脖子上,在他背后晃悠。到了礼拜日,他大多数时候不是整日躺在水闸门上,就是靠着干草堆和谷仓站着。他终日萎靡不振,眼睛老瞅着地面。要是有人跟他搭话,或是有别的原因需要他抬头,他抬起的双眼里就会露出半是怨憎、半是迷惑的神情,好像他的脑海里向来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别人老是打扰他思考,这一点实在古怪,也很烦人。
他的肩膀很宽,四肢柔软灵活,肤色黝黑,他力气大得很,从来不手忙脚乱,却时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第108页)
这个性格孤僻的短工对我毫无好感。在我年纪小、胆子也小的时候,他就骗我说魔鬼住在铁匠铺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里,还说他跟魔鬼是老熟人。他说,每隔七年就得把一个男孩丢进炉火里,这样火才能烧得旺,而我正好可以用来烧火。后来我当了乔的学徒,奥立克便起了疑心,以为我将取代他的位置,越发不喜欢我了。这倒不是说他公开说了或做了什么,表现出了敌意。我只是注意到,他不是把火花弄得朝我的方向飞溅过来,就是在我唱《老克莱姆》时,不合时宜地插嘴一起唱。
第二天,我提醒乔我要请半天假,奥立克当时正忙活着,也听到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正和乔一起打一块热铁,而我站在风箱旁。但过了一会儿,他靠在锤子上说:“我说,老板!对我们两个人,你不能有偏袒呀。小皮普有半天假,那老奥立克也得有相同的待遇。”我觉得他只有二十五岁,可他总说自己是个老家伙。
“嘿,你有了假要干什么去?”乔说。
“我干什么去?那他干什么去呀?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奥立克说。
“皮普是要去镇上。”乔说。
“那好吧,老奥立克也要去镇上。”这位大人物立马回嘴道,“两个人都到镇上去。不会只让一个人去镇上吧。”
“你别着急发火。”乔说。
“我愿意着急发火就着急发火。”奥立克咆哮道,“有些人能去镇上,有些人就去不得!我说,老板!这可不成。你在这铺子里可不能偏颇呀。你办事得像个爷们儿!”
老板乔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短工奥立克总算气消了。他冲到火炉边,夹出一块烧得火红的铁棒,朝我刺了过来,仿佛要刺穿我的身体,结果铁棒忽地绕过我的脑袋,重重地落在铁砧上,他开始锤打起来,我觉得他是把铁棒当成了我,飞溅的火花就是我奔流的鲜血。等到他锤打得自己浑身滚烫,铁棒冷却了下来,他又靠在锤子上说:“我说,老板!”
“你现在不动气了吧?”乔问。
“啊!我不气了。”老奥立克粗声粗气地说。
“那么,既然你和大多数人一样干起活儿来勤勤恳恳的,”乔说,“那你也放半天假吧。”
姐姐一直默默地站在院子里,我们的话她全听见了。她最爱打听事了,是一点儿道德也没有的,常常听墙角。这会儿,她听了乔的话,立刻从一扇窗户朝屋里看。
“你这傻瓜,可真行啊!”她对乔说,“竟然给这样的懒货放假。我敢打赌,你一定富得流油吧,白白给人家工钱。雇用他的人要是我就好了!”
“你只要有那个胆,任何人的老板你都能当。”奥立克反驳道,咧开嘴笑了笑,却还是一脸凶相。
“别惹她生气。”乔说。
“什么样的蠢蛋和无赖,到了我手里,都得服服帖帖的。”我姐姐回答说,她也起火了,“我治得了蠢材,就管得了你的老板。要我说,他就是块又臭又硬的榆木疙瘩。我治得了无赖,就治得了你,瞧你那副倒霉相,你就是天底下最坏的无赖,无论是这里,还是法国,都找不出你这号人了。呸!”
“你就是个泼妇,叫人恶心,盖格瑞太太。”短工吼道,“你分辨得出谁是无赖,可见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
“你别惹她生气,好吗?”乔说。
“你说什么?”我姐姐喊道,开始尖叫起来,“你说什么?奥立克这个家伙对我说了什么,皮普?我丈夫还在这儿站着呢,他骂我什么?啊!啊!啊!”每个“啊”字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我不得不埋怨我姐姐,她确实和我见过的所有泼妇一个样儿,不能说她只是脾气不好,把这给她当借口,毕竟无可否认的是,她并不是一时控制不了自己才发火,而是故意煞费苦心地自找气受,把自己的怒气越拱越旺,“他竟然当着我丈夫的面这么羞辱我呀,而我那个丈夫,还曾发誓要保护我哩!啊!过来抱着我呀!啊!”
“啊啊啊!”短工从牙缝里咆哮道,“你若是我老婆,我就过去抱着你。我会把你压在抽水泵下,活活把你憋死。”
“我告诉过你,别惹她生气。”乔说。
“哎呀!听听他的话吧!”我姐姐拍一下手,尖叫一声,这下子,她的火气就到第二阶段了,“听听他是怎么骂我的吧!那个叫奥立克的小子啊!他竟然在我的家里骂我!我呀,我可是个成了婚的女人哪!我丈夫还在边上站着呢!啊!啊!”姐姐就这么双手拍得啪啪响,一边拍一边尖叫,还用手使劲儿拍自己的胸脯,拍完了胸脯又拍膝盖,她丢掉帽子,拉扯着头发,到此,她已经进入了发狂的最终阶段,怒火烧到了最旺,是个最泼辣的泼妇了,她朝铁匠铺的铺门冲了过来,所幸我早就把门锁上了。
要说乔也真可怜,他劝了几句,另外两个却只当没听见,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自己的短工,问他挑拨自己和乔太太的关系,到底有何用意。他还问奥立克是不是男子汉,敢不敢跟他比画比画。老奥立克感觉事到临头,不比画比画也不成了,便立即摆出了防守的架势。就这样,他们甚至都没有脱下已经烤糊烤焦的围裙,便像两个巨人似的,冲向对方,厮打了起来。但是,在我们那一带,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男人能禁得住乔的拳头呢。奥立克就和上次与我打斗的面色惨白的年轻先生一样,很快就被打倒在了煤灰堆里,躺在那儿爬不起来了。接着,乔打开门上的锁,出去扶起了早已经昏倒在窗边的我姐姐(我觉得,她在昏倒前,已经看到他们两个动手了),把她抱进屋里,放她躺下,想法子让她醒过来,我姐姐却只是不停地挣扎,还死死揪着乔的头发。闹了这么久,此时,四周终于陷入了异常的平静中。对这暂时的平静,我恍恍惚惚地觉得今天像是礼拜天,有人死了。我上楼去换衣服了。
除了奥立克的一个鼻孔上有一道口子之外,没有一点儿狼狈的痕迹。(第113页)
等我下来,只见乔和奥立克在打扫房间,除了奥立克的一个鼻孔上有一道口子之外,没有一点儿狼狈的痕迹。他那道口子既没有表现力,也不怎么好看。快活三船夫酒馆派人送来了一壶啤酒,他们轮流喝了起来,倒也相安无事。这种平静让乔获得了内心的安宁,让他有了几分哲人的气质,他跟着我走到街上,对我发表了一番临别赠言,仿佛这话对我有好处似的:“皮普,时而暴跳如雷,皮普,时而不暴跳如雷,这就是人生!”
我带着多么荒谬的情绪(有的情绪对成年人而言是正常,对孩子来说就滑稽可笑了),再次踏上了前往哈维沙姆小姐家的路,这就无须再次赘述了。也不必细说我在她家门口转了多少圈,才打定主意去按铃。更不必说我内心有多挣扎,觉得自己不该按铃,而是应该转头走掉。还有一点不用说,假如我的时间由我支配,随时可以再来,我必定早就走了。
萨拉·波克特小姐来到门口。艾丝特拉没有出现。
“有事吗?你怎么又来了?”波克特小姐说,“有什么事?”
我说我只是来看望哈维沙姆小姐,萨拉显然在考虑要不要把我打发走;然而,她毕竟不愿意担责任,便放我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用尖刻的语气传话说让我“上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哈维沙姆小姐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咦?”她牢牢地注视着我说,“但愿你不是来找我要这要那的。你一分钱都得不到。”
“我什么都不要,哈维沙姆小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做学徒做得很好,我心里一直非常感谢你。”
“好啦,好啦!”她照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不时到这里来吧。你过生日那天来吧。哎呀!”她突然大喊一声,连带着椅子一起转过来面对我,“你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是在找艾丝特拉吧?”
我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确实是在找艾丝特拉,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她一切都好。
“她去国外了。”哈维沙姆小姐说,“受教育去了,好做个名门淑女。她离这里很远,出落得也比以前水灵多了,人见人爱的。你是不是觉得失去她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说完,她还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了就叫人讨厌,弄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她立刻就叫我离开,倒也免得我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话了。我走出去,面色与胡桃壳一样的萨拉在我身后关上大门。这个时候,对我的家、我的行当和所有的一切,我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嫌弃,来这一趟,我只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我沿着大街没精打采地走着,惆怅地望着商铺的橱窗,想着我若是个有身份的人都会买些什么。这时,我就看到沃普斯勒先生从书店里走了出来。沃普斯勒先生手里拿着一本感人的悲剧作品,名叫《乔治·巴恩威尔》。他买这本书花了六便士,待会儿要和彭波乔克一起喝茶,准备把这部作品里的每一个字都灌输到彭波乔克的脑袋里。他一看见我,便觉得碰到了天赐良机,要把这本书读给我这个学徒听听。他一把抓住我,非要我陪他一起去彭波乔克家的客厅做客。我知道回家也是受罪,况且天黑了,路途枯燥无味,有个伴儿同行总比没有强,于是没有多做反对。就这样,我们一起走进彭波乔克家,这时,街上和商店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我从没看过《乔治·巴恩威尔》,不晓得演一场需要多长时间,但我很清楚那晚一直读到了九点半,当沃普斯勒先生念到“新门监狱”这一场时,我还以为他永远都读不到上断头台的情节了,对乔治·巴恩威尔这并不光彩的一生,他讲起后半部分来,要比前半部分慢得多。他抱怨自己正值盛年却不幸遭逢扼杀,我觉得这有些过于夸张,就好像他没有从一开始就走上了凋谢的道路,一片叶子接一片叶子地凋零。不过这顶多是有点儿冗长,让人觉得厌烦无聊。真正叫我难过的是,我明明一直安分守己,他们却偏要把整部戏的情节都与我联系在一起。说到巴恩威尔的人生开始行差踏错的情节,我表示自己对此非常遗憾,彭波乔克却义愤填膺地盯着我。沃普斯勒则煞费苦心,非要丑化我,把我变成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成了戏中那个穷凶极恶而又多愁善感的角色,谋杀了亲伯父,就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米尔伍德每次都把我驳倒,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东家的女儿一心扑在我的身上,除了我,她什么都不在意。在那个灾难性的早晨,我气喘吁吁,一再拖延,倒也符合我那软弱的性格。最后我总算是高高兴兴地被绞死了,沃普斯勒合上了书,彭波乔克依然坐在那里盯着我,还直摇头。他说:“要引以为戒啊,孩子,要引以为戒!”仿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要我能哄骗自己的近亲资助我,我就会把他杀害似的。
结束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和沃普斯勒先生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出了镇子,浓雾就弥漫开来,极为潮湿。税卡的灯光非常模糊,似乎和它平时的位置不太一样,在团团的雾气中,那灯光仿佛凝固了一般。见此情形,我们都说是沼泽地起风了,风向出了变化才会起雾,就在此时,我们看到一个男人萎靡地站在税卡的避风处。
“喂!”我们停下来说,“是奥立克吗?”
“啊!”他说着,没精打采地走了出来,“我就是站在这里等等,希望有个伴儿一起走。”
“你这么晚才回来。”我说。
奥立克理直气壮地回答:“是吗?那你也回来得挺晚。”
“奥立克先生,”沃普斯勒先生因为刚才的表演十分得意,便说,“我们可是度过了一个洋溢着智慧的夜晚呢。”
老奥立克只是嘟囔了一声,好像他对此无话可说,接着,我们一起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我问他这半日假期是不是去镇里逛了。
“是的,”他说,“这半天都在逛。我与你是一前一后去的。我没看见你,但我肯定我就在你后面不远。顺便说一下,炮声又响了。”
“监狱那里吗?”我说。
“是呀!有几个犯人从牢里逃了。从天黑开始,炮声就没停过。马上又要响了。”
果不其然,我们还没走出多远,那熟悉的隆隆炮声就传了过来,在浓重的雾气中听来格外低沉,沉重的炮声沿河边的低地蔓延开来,好像是在追捕并威胁着逃亡的囚犯。
“这样的夜晚,非常适合越狱。”奥立克道,“今天晚上,怎样把飞出牢笼的鸟打下来,可真是个天大的难题呀。”
这个话题触动了我的心弦,我默默地思考起来。沃普斯勒先生在那晚的悲剧表演中扮演的角色是做了好事却没有得到好报的伯父,这会儿,他仿佛在他位于坎伯韦尔的花园里,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大声说了出来。奥立克双手插在口袋里,颓唐地在我身边走着。夜色沉重,不光极为潮湿,路面还很泥泞,我们一路溅着泥水,啪嗒啪嗒地走着。信号炮不时响起,轰鸣声沿着河道隆隆地飘**着。我一直默默地思考着。沃普斯勒先生沉浸在不同的角色中,一共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坎伯韦尔安详地死去,第二次是在博斯沃思战场上作战惨死,最后一次则是在格拉斯顿堡,受尽了痛苦而死。奥立克有时哼上几句:“锤呀,打呀,老克莱姆!叮叮哐呀,体格壮呀,老克莱姆!”我以为他喝醉了,但他没有。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村里。经过快活三船夫酒馆时已经十一点了,我们惊奇地发现店门大开着,里面乱糟糟的,罕见地点了很多灯,那些蜡烛显然是被匆匆点燃,又被匆匆地分散放在各处。沃普斯勒先生去店里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估计是逃犯落网了),很快又极为匆忙地跑了出来。
“皮普,你家出事了。”他说,但没有停下脚步,“快跑回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我跟上他问道。奥立克也跑到了我身边。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乔·盖格瑞出门时,有人闯入了你家。据说是逃犯。有人遇袭受伤了。”
我们跑得飞快,根本没法说话,一直跑到我家厨房才停下。只见里面挤满了人,似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不是在厨房,就是在院子里。有一个大夫在厨房正中央,乔也在,还有一群女人。看热闹的人一见我来了,便纷纷退开,我这才看到姐姐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没有意识,动也不动。原来,出事的时候,她面冲炉火,却不知被什么人狠狠打中了后脑,晕死在地。这之后,她虽然仍是乔的妻子,却再也不能暴躁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