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给乔做学徒已有四年了。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快活三船夫酒馆,一群人聚在炉火边上,聚精会神地听沃普斯勒先生大声读报。我便在那群人之中。

他读的新闻讲的是一起当时十分轰动的谋杀案。沃普斯勒先生读得入情入景,仿佛他全身上下都沾满了鲜血。他幸灾乐祸地念出新闻里每一个令人厌恶的词,仿佛化身成了审讯中的每一个证人。一会儿,他装作死者,虚弱地呻吟道:“我命休矣。”一会儿,他又成了凶手,野蛮地咆哮道:“我早晚找你报仇。”他还模仿我们当地医生的口吻,念了医疗鉴定。一会儿,他是听到过搏斗声的收税关卡老看守,一边尖着嗓子说话,一边发抖,吓得浑身虚软,动弹不得,不禁叫人怀疑他这位证人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沃普斯勒先生把验尸官扮演成了雅典的泰门[16]。教区执事则被他演成了科里奥兰纳斯[17]。他读得尽情尽兴,我们听得尽情尽兴,都很愉快自在。在这种惬意的心情下,我们认定凶手是“蓄意谋杀”。

就在这时候,我留意到一位陌生的先生伏在我对面的木长椅上,注视着酒馆里的情形。他面带轻蔑,一边看着人群,一边咬着他那粗大的食指。“喂!”陌生人在沃普斯勒先生读完后对他说,“想必你很满意吧?”

大家都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好像他就是那个凶手。他冷冷地看着每个人,面露讥讽之色。

“你认为被告有罪?”他说,“想什么就说出来吧!说呀!”

“先生,”沃普斯勒先生答道,“我虽然还不知道先生是何方神圣,但我确实认为凶手有罪。”听到这句话,我们都鼓起勇气,一致喃喃地表示赞同。

“我知道你是这么认为的。”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认为。我早告诉过你了。但现在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根据英国的法律,在根据证据证明一个人……有罪之前,每个人都是无罪的?”

“先生,”沃普斯勒先生说,“作为一个英国人,我……”

“喂!”陌生人说,冲着沃普斯勒先生咬了咬自己的食指,“不要回避问题。你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究竟怎么样?”

他站在那里,头歪向一边,身体也歪向一边,一副威逼质问的样子,他朝沃普斯勒先生晃了晃食指,仿佛是要把他指出来似的,接着又把指头伸进嘴里咬着。

“说呀!”他说道,“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沃普斯勒先生答。

“你当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现在,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他纠缠着沃普斯勒先生不放,仿佛有权随意控制他,“你知道证人尚未经过盘问吗?”

沃普斯勒先生只说了“我只能说……”几个字,陌生人就打断了他。

“什么?你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好吧,我再问你一次。”他又用手指着沃普斯勒先生,“仔细听我讲。这些证人尚未经过法庭的盘问,对此,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来吧,我只要你说一句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沃普斯勒先生犹豫了一下,我们都有点儿看不起他了。

“你倒是说呀!”陌生人道,“我来帮你。你不值得帮助,但我会帮你的。看看你手里的那份报纸。那上面是怎么写的?”

“那上面是怎么写的?”沃普斯勒先生瞥了一眼报纸,不知所措地重复道。

“你刚才读的印刷报纸,是那份吗?”陌生人又说道,态度极其讥讽和怀疑。

“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现在你再看一下报纸,看完了来告诉我,那上面是否明明白白地提到,犯人曾明确表示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保留辩护权?”

“我这才看到。”沃普斯勒先生辩称道。

“先生,就别管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吧。我也没问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你乐意的话,大可以倒着看《主祷文》,也许你早就这么做过了。现在还是来说说报纸吧。不不不,我的朋友。不要看那个专栏的最上面。你知道要看的不是那里。是看最下面,最下面。(我们都开始觉得沃普斯勒先生很会耍诡计呢。)喂,找到了吗?”

“找到了。”沃普斯勒先生说。

“很好,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一段,然后告诉我,那上面有没有清楚说明,犯人曾明确地说过,他的法律顾问曾指示他保留辩护的权利。快看!你认为是这样吗?”

沃普斯勒先生答道:“原话并非如此。”

“原话并非如此!”那位先生讽刺地重复道,“那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是的。”沃普斯勒先生说。

“是的。”陌生人重复了一遍,又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伸出右手指着证人沃普斯勒,“那一段明明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非要污蔑一个未经法庭盘问的同胞有罪,回到家里后还可以躺在枕头上呼呼大睡,现在我要问各位,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我们都开始怀疑沃普斯勒先生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现在露馅儿了。

“各位记住了,”那位先生接着说,重重地用手指着沃普斯勒先生,“就是他这样的人,很可能会被找去担任该案的陪审员,他承担了这么重大的责任,可回到家里,他照样躺在枕头上呼呼大睡,亏得之前他还发誓将认真地为国王陛下审理被告,并根据证据做出公正的裁决,请上帝保佑他!”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们都深信不幸的沃普斯勒之前太过分了,趁现在还来得及,他最好不要再干这么鲁莽的事。

那位陌生的先生自有一股无可辩驳的威严,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秘密,他要是揭穿,就能让我们倒大霉。他从长椅的椅背边走开,来到两个长椅之间的空隙,站在炉火前,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左手插在衣兜里,咬着右手的食指。

“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说着扫了我们一眼,在他面前,我们全都畏畏缩缩的,“我有理由相信你们中间有一个铁匠,名字叫约瑟夫,或是乔,姓氏是盖格瑞。是哪一个来着?”

“我就是。”乔说。

陌生的先生示意他过去,乔走到他旁边。

“你有个徒弟,叫皮普,对吗?”陌生人接着说,“他在这里吗?”

“我就是!”我大声说。

陌生人没认出我来,但我认出他是我第二次拜访哈维沙姆小姐时,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先生。其实刚才看到他伏在椅背上,我就认出他了,这会儿,我站在他面前,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仔细打量他,看着他的大脑袋、深色皮肤、深陷的眼睛、浓黑的眉毛、粗大的表链、浓密的黑胡子,我甚至闻到了他那只大手散发出的香皂味。

“我想私下跟你们谈谈。”他从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说,“想必要谈上一段时间,最好去你们的住处。至于我要说的事,还是不要在这儿提了。以后,你们想对朋友们说,说多说少都由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们三个人在众人充满好奇的沉默中走出快活三船夫酒馆,又在充满好奇的沉默中走回了家。一路上,陌生的先生不时看我一眼,偶尔还咬一下自己的手指。快到家时,乔快走几步,打开了前门,用这样含糊的方式表示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隆重场合。我们的谈话是在客厅进行的,里面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有些昏暗。

陌生先生在桌旁坐下,把蜡烛拉到面前,翻看他笔记本里的几条记录。接着,他收起笔记本,把蜡烛推在一边。黑暗中,他的目光越过蜡烛,看了我和乔一眼,想弄清楚哪个是我,哪个是乔。

“我叫贾格斯,是伦敦的一名律师,非常出名。”他说,“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一项特殊的业务,首先我要解释一下,这件事并非我本人所为。如果有人征求我的意见,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只是没人问我的看法,所以你们才能在这里看到我。我是受人之托来办此事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他发觉从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我们,就站起来,把一条腿搁在椅背上,身体就伏在这条腿上。他就这样一只脚在椅子上,一只脚在地上。

“约瑟夫·盖格瑞,有人委托我与你接洽,要你解除与这个年轻人的师徒关系。要求你与这个年轻人解除学徒契约,是为了他好,你不会反对吧?你应该不会索要报偿吧?”

“我不要什么报偿,我是不会阻碍皮普的前程的。”乔瞪着眼睛说。

“你这么说,可见你是个好人,但对于解决这件事并无益处。”贾格斯先生答道,“问题是,你想要报偿吗?你是否有什么要求?”

“答案是没有。”乔严肃地回答。

我好像看到贾格斯先生瞥了乔一眼,仿佛认为他是一个大傻瓜,居然如此无私。但是,我太好奇了,也太惊讶了,并没有看真切。

“很好。”贾格斯先生说,“你要记住自己的话,以后不要反悔。”

“谁要反悔?”乔反驳道。

“我没说有谁要反悔。你养狗吗?”

“是的,我养了一条狗。”

“那么请记住,要向狗学习,说得再多都没用,要看怎么做。记住这句话,好吗?”贾格斯先生重复道,他闭上眼睛,向乔点点头,好像原谅了他的错误似的,“现在,我再来谈谈这个年轻人。我受托来传递的信息是,他将拥有一个远大的前程。”

我和乔都倒抽了一口气,瞧着彼此。

“我受托通知他,他将得到一笔可观的财产。”贾格斯先生用手斜指着我说,“此外,那笔财产的当前拥有者希望立即带他脱离现在的生活,并离开这个地方,去学习如何做一个上等人,总而言之,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有远大前程的年轻人。”

我的梦想成真了。疯狂的幻想如今演变成了真真正正的现实。哈维沙姆小姐总算要栽培我,让我发大财了。

“皮普先生,接下来的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律师又说道,“首先,我的委托人要求你一直使用皮普这个名字。我敢说,你不会反对,毕竟这只是个小小的条件,不能妨碍你的远大前程。但是,如果你不赞同,现在就请提出来。”

我的心跳得那么快,耳朵里嗡嗡作响,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结结巴巴地表示我不反对。

“我就知道你不会!现在我要说第二点,先生,对于你那位慷慨的恩公是何身份,我必须保密,只能等其本人向你揭露。我只有权告诉你,你的恩公希望有朝一日亲自对你说明此事。至于在何时何地向你说明,我不清楚,也没人清楚。也许是在许多年后。还有一点你要明白,从此之后在你我的来往中,你绝不可向我询问此事,也不可拐弯抹角地暗示或提及那人的身份。即使你有所怀疑,也要把怀疑一直埋在心里。至于为什么设置这样的禁令,一点儿也不重要。也许是出于最充足、最重要的理由,也许只是一时的心血**。那不是你该打听的。好了,条件都已经说明了。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办,那就是你接受这些条件,并保证遵守。委托人交付我办的事就是这些,再无其他。这个人就是赠予你财产的人,至于他身份的秘密,只有他本人和我知道。再者,你即将得到大笔的财富,如此一说,这个条件也不是很难办到。但如果你反对,现在就提出来。你说说吧。”

我又一次结结巴巴地表示我没有反对意见。

“我就知道你不会!好了,皮普先生,我把条款都交代清楚了。”他虽叫我皮普先生,还开始向我示好,却仍带着威逼和怀疑的姿态。即使是现在,他说话时偶尔还闭上眼睛,用手指着我,仿佛是在告诉我,他对我干过的坏事桩桩件件了如指掌,只要他选择揭发,我必定完蛋。“接下来,我们只要谈谈安排的细节。你要知道一点,虽然我不止一次说到了‘远大前程’这个词,但你将得到的不仅仅是前程。现在我手里已经有一笔款项,足够供你接受教育和维持生活。请把我当作你的监护人。啊!”见我要感谢他,他赶忙说道,“我必须立即告诉你,我的服务是有偿的,没钱拿,我也不会提供服务。我的委托人认为,你的地位既已发生了变化,就必须接受更好的教育,你将认识到利用这个优势是多么重要,也是多么必要。”

我说我一直渴望接受教育。

“别管你一直渴望的是什么,皮普先生。”他反驳道,“不要把话题扯远了。只要你现在渴望接受教育就够了。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愿意立即接受安排,去接受正规的家庭教师的辅导?是这样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就是这样。

“很好。现在我要征求一下你在这方面的意见。我觉得这样并不明智,但我受到的委托就是如此。你有没有听说过哪个比较喜欢的家庭教师?”

除了毕蒂和沃普斯勒先生的姑奶奶,我从未听说过别的家庭教师。所以,我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倒是认识一个家庭教师,我想他或许适合辅导你。”贾格斯先生说,“请注意,我并不是向你推荐他,我从不推荐任何人。我所说的这位先生是马修·波克特先生。”

啊!我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谁了。这人是哈维沙姆小姐的亲戚。正是卡米拉夫妇提到的那位马修。等哈维沙姆小姐死后,穿着新娘礼服的尸体停放在喜桌上,这位马修将站在她的脑袋边上。

“你知道这个人吗?”贾格斯先生说,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就闭上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我回答说我听说过这个人。

“啊!”他说,“你听说过这个人。但问题是,你认为怎么样?”

我本想说我非常感谢他的推荐,却没能把话说完。

“不,我年轻的朋友!”他打断我的话,慢慢地摇着他那颗大脑袋,“你再好好想想!”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又说我非常感谢他的推荐……

“不,我年轻的朋友。”他打断了我的话,摇着头,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露出了微笑,“不,不,不,你心眼儿挺多,但这一招是行不通的。你小小年纪,别想引我入套。‘推荐’这个词不合适,皮普先生。再想一个词吧。”

我只得改口,说我非常感谢他提到马修·波克特先生……

“这才像话!”贾格斯先生大声道。

我又说,我很乐意跟那位先生学习。

“很好。你最好到他家里接受他的辅导。我会为你做好安排,你可以去伦敦,先去见见他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可以去伦敦?”

乔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瞥了他一眼,说我认为可以立即动身。

“首先,”贾格斯先生说,“应该给你做几件新衣服,不能再穿工作服了。下个礼拜的今天启程吧。你需要钱。我给你二十个几尼,可以吗?”

他非常冷静地掏出一个长钱袋,数出钱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此时,他才把腿从椅子上拿下来。他把钱推过来后,跨坐在椅子上,一边摇晃着钱袋,一边盯着乔。

“喂,约瑟夫·盖格瑞?你发什么呆呀?”

“我的确是在发呆!”乔坚决地说。

“我们可都听到你亲口说不要补偿的,还记得吗?”

“我刚才是这么说的,现在还是这么说。”乔道,“以后也还是这话。”

“可是,”贾格斯先生挥动着他的钱袋说,“如果我受到的委托是送你一份礼物作为补偿呢?”

“补偿什么?”乔问道。

“他不能为你干活儿了,所以要补偿你。”

乔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动作轻柔得像个女人。从那以后,我常常想,乔就像一把汽锤,是力量和温柔的结合体,既可以把人砸瘪,也可以轻轻敲打蛋壳。“皮普可以不再干活儿,从此过上体面富足的生活,我是打心眼儿里开心的。但是,失去了这孩子,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觉得给我钱,就能补偿我、补偿铁匠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亲爱的乔啊,大好人乔啊,我当时都要离开你了,对你那么忘恩负义。此时此刻,你的样子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你那铁匠的双臂肌肉结实,你那宽阔的胸脯起伏着,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啊,亲爱的乔,你是那么善良、忠实、温柔,我感到你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充满了爱意,在颤抖着,仿佛天使沙沙作响的翅膀,至今依然叫我觉得神圣不已!

但我当时只是安慰了乔几句。我心心念念的都是未来的锦绣前程,如同进入了一座迷宫,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我们曾经一起跋涉过的偏僻小路了。我请求乔不要难过,他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他我们将来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乔一个劲儿地用空闲的那只手腕抹眼泪,像是想把眼珠子抠出来似的,但没有再说一句话。

贾格斯先生在一旁看着,仿佛认定乔是个乡下莽夫,而我是他的监护人。我和乔说完,贾格斯先生掂了掂手里不再晃动的钱袋,说道:“约瑟夫·盖格瑞,我提醒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别在我面前耍手段。有人委托我给你一笔谢礼,你想接受,就说出来,我支付给你。可相反,如果你说……”他说着说着,看到乔突然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要对他拳脚相向,便连忙住了口。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乔大声道,“你跑到我家里来,故意惹恼我,和我纠缠不清,那就来吧!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个男子汉,就来吧!我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了,你要么站出来,要么就一边待着去!”

我把乔拉开,他对着我,立刻变得和和气气。他向我说明,他这是在亲切而礼貌地规劝有关人士,他不能容许别人来他家里耍弄他、吵扰他。乔刚才示威时,贾格斯先生早已站起来,退到门边去了。他并没有表示出再进屋的意思,只是在那儿发表了一番临别宣言。他是这样说的:“好吧,皮普先生,在我看来,你要做一个上等人,那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我们就说好下礼拜的今日动身,届时你将收到我的地址,那地址是印刷出来的。到了伦敦,你去公共马车站租一辆马车,直接去找我。请理解,这件事是我受托经办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发表任何意见。有人付钱给我,我就照吩咐做。你要明白这一点。明白这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们两个,要不是他认为乔是个危险人物,我想他肯定还有话要说,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走。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跑去追他,他把租来的马车停在了快活三船夫酒馆,这会儿正往那儿走。

“请等一等,贾格斯先生。”

“嘿!”他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贾格斯先生,我不仅希望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还希望能事事都遵照你的指示。所以我觉得最好找你问问清楚。在离开这儿之前,我是否可以向我在这一带的熟人告别?”

“可以。”他说,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只是村里,还有镇里的熟人。”

“可以。”他说,“没有异议。”

我谢过他后跑回了家,发现乔已经锁上前门,离开了客厅,他正坐在厨房的炉火旁,两只手分别搁在两边的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着的煤块。我也在炉火前坐下,凝视着煤炭,良久,我们都没说话。

姐姐坐在角落里她那把有软垫的椅子上,毕蒂坐在炉火前做针线活儿,乔坐在毕蒂旁边,我坐在乔旁边,和姐姐面对面,也在一个角落里。我越望着燃烧的煤块,就越不敢看乔。沉默持续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终于还是开口了:“乔,你告诉毕蒂了吗?”

“没有,皮普。”乔答,仍然望着炉火,紧紧地抓着膝盖,仿佛他得到密报,知道膝盖打算逃跑似的,“还是你自己来说吧,皮普。”

“还是你说吧,乔。”

“皮普发财了,要做上等人了。”乔说,“愿上帝保佑他!”

毕蒂放下手里的活计,瞧着我。乔抱着膝盖看着我。我则看着他们两个。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衷心地祝贺我。但他们的祝贺中透着一丝悲伤,我听了非常生气。

我提醒毕蒂(借着提醒毕蒂,也让乔知道),作为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们肩负着一项重大的义务,那就是不要去打听是谁带我飞黄腾达,也不要议论我的恩公是谁。我说,时机到了,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谈论,只说有一位神秘的赞助人要栽培我获得远大前程。毕蒂对着炉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干她的活儿,还说她一定会非常谨慎。乔仍抓着膝盖,说:“好,我一定会特别注意的,皮普。”接着,他们又向我表示祝贺,还说一想到我要做上等人了,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听了可真火大。

毕蒂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这件事说给我姐姐听。在我看来,她的努力都白费了。姐姐哈哈大笑,还频频点头,甚至学着毕蒂,重复“皮普”和“财产”这两个词。不过我估计这就像喊竞选口号一样,没有特别的含义。对于姐姐的精神状态,只能用浑浑噩噩来形容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不会相信,但是,随着乔和毕蒂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却变得十分沮丧。眼看着我就要平步青云,我自然不会有何不满,但我很可能是对自己感到不满,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说,时机到了,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要谈论,只说有一位神秘的赞助人要栽培我获得远大前程。(第138页)

不管怎么说,我坐在那里,一只胳膊肘支在膝上,用一只手托着脸,望着炉火,另外两个人则在谈论我即将离开,没有我他们该怎么办,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每次看到他们有谁看向我,虽然他们神情愉快(他们老是看我,尤其是毕蒂),但是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仿佛他们这是在表示对我的不信任。可其实无论言语还是动作,他们都没有这个意思。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站起来,去门边向外张望。厨房门一打开就能看到夜色,到了夏天的晚上,还会一直开着通风。我当时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只觉得它们寒酸又卑微,只能把星光洒在乡野,而我正是在这片乡野里长大的。

“现在是礼拜六的晚上。”我说,这时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吃的是面包、奶酪和啤酒,“再过五天,那之后再过一个晚上,我就要走了!五天一转眼就过去了。”

“是的,皮普。”乔说,啤酒杯在他嘴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一转眼就过去了。”

“是的,很快就过去了。”毕蒂说。

“乔,我一直在想,礼拜一我去镇里定新衣服,就告诉裁缝我去他那儿试穿,要不就吩咐他们把衣服送到彭波乔克先生家去。若是送到村里,大家都盯着我看,挺难为情的。”

“哈伯夫妇也许想见见你的新模样,看看你做上等人是何等的派头,皮普。”乔说,他把面包和奶酪摞在一起放在手心里,努力地切着,然后,他瞥了一眼我那份没有动过的晚餐,像是想起了我们从前常常比谁吃得快,“沃普斯勒也许也想看,快活三船夫酒馆的人说不定还会恭喜你呢。”

“这正是我不愿看到的,乔。他们只会当是一场热闹来瞧,把场面搞得粗俗不堪,那我可受不了。”

“啊,确实是的,皮普!”乔说,“既然你受不了……”

毕蒂正拿着盘子给姐姐喂饭,问我:“你想过什么时候穿着给盖格瑞先生、你姐姐和我看吗?你一定会穿给我们看的,是不是?”

“毕蒂,”我有些不满地回答,“你的脑袋反应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

“她一向反应敏捷。”乔说。

“如果你再等一会儿,毕蒂,你就会听到我说,我会找一天晚上把我的衣服捆在一起带到这儿来,应该是在我动身前的那个晚上吧。”

毕蒂没有再说什么。我慷慨地原谅了她,很快就同她和乔深情地互道了晚安,上楼睡觉去了。我走进我的小房间,坐下来,久久地望着它。这里小而简陋,而我很快就要平步青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里有很多儿时的回忆,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与此同时,我又十分困惑,一会儿想着现在的房间,一会儿想着我即将住进去的更好的房间,就像我以前一会儿觉得铁匠铺好,一会儿又认为哪儿也比不过哈维沙姆小姐家,一会儿想着毕蒂,却又对艾丝特拉念念不忘。

炽热的太阳一整天都照着我这间阁楼的屋顶,这会儿房间里依然有些闷热。我打开窗户,站在那里向外张望,只见乔从下面漆黑的门洞里慢慢地走出来,转了一两圈,接着,我看到毕蒂也走了出来,把烟斗递给乔,还为他点燃了。他从不在这么晚抽烟,可知他有烦心事,需要抽袋烟缓解一下。

他就站在门口抽烟斗,在我的正下方,毕蒂也站在那里,轻声地跟他说话,我知道他们在谈论我,因为我听到他们不止一次用关心的语气提到我的名字。即使我能听得清楚,我也不会再听,于是我离开窗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里又是悲伤又是不安,我现在有了光明的前途,可这才第一个晚上,我就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朝开着的窗户望去,只见乔的烟斗里飘出了袅袅轻烟,我把这想象成乔的祝福,既没有强加给我什么,也没有向我吹嘘,只是弥漫在我们共同呼吸的空气中。我熄灯,爬上了床。现在这张床睡起来是那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在上面酣然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