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的到来,让我对未来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曙光给我的未来增辉添彩,让它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只是一想到还要六天才能上路,我的心情就不免沉重起来,生怕在这段时间里,伦敦会发生意外,等我到了那里,情况就大不如前,更有甚者,我会被打回原形。
每次我谈到我们即将分离,乔和毕蒂便表现出礼貌友善的态度,但是他们从不主动提起。吃过早饭,乔从普天下最好的客厅的柜子里拿出了我的学徒契约,我们一起把它投进火里烧了,我顿时感觉自己自由了。我摆脱了束缚,全身上下都被一种新奇的感觉包裹着,还和乔一起去了教堂。我想,要是牧师知道了一切,他也许就不会朗读关于富人进入天国的故事了。
午饭吃得早了一些,用完饭之后,我独自出去溜达,想着最后去一趟沼泽地做个告别。从教堂经过的时候,对每个礼拜日都上教堂的可怜人,我都产生了一种掺杂着傲慢的同情(就像早晨我做礼拜时所感受到的那样),他们一辈子都是如此,最后将默默无闻地长眠于长满青草的低矮坟包之下。我暗自许诺,总有一天我要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我大致计划好了,要给村里每人送上一顿美餐,有烤牛肉和葡萄干布丁,还有一品脱啤酒,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大善人。
我一想起我和那个逃犯在一起待过,还曾见过他一瘸一拐地从这些坟墓之间走过,我就觉得羞愧难当。那么在这个礼拜日,当这个地方让我联想起那个衣衫褴褛、浑身发抖的人,他戴着重罪犯才戴的脚镣,我的心情又是如何啊!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肯定去了很远的地方,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而且可能确实不在人世了。
今后,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湿漉漉的洼地,再也看不到那些堤坝和水闸,再也看不到吃草的牛群了,那些牛平时看起来迟钝呆笨,现在则多了几分恭敬,它们还扭过头来盯着即将得到远大前程的我看了很久。再见啦,童年时代熟悉却也乏味的人与物,我就要去伦敦了,就要去过飞黄腾达的生活了。我再也不必做铁匠活儿,再也不会与你们有交集了!我兴高采烈地走到老炮台,躺在那里琢磨着哈维沙姆小姐是否有意把艾丝特拉许配给我,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了。
我醒来时,惊讶地发现乔竟然坐在我旁边,正在抽烟斗。见我睁开眼睛,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皮普,所以我跟着你过来了。”
“乔,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了。”
“谢谢,皮普。”
“你要知道,亲爱的乔,”握过手之后,我继续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是的,是的,皮普!”乔用安慰的语气说,“我敢肯定是的。是啊,是啊,老伙计!上帝保佑你,只要能打心眼儿里接受,就没问题啦。之前我还一度没法儿从心里接受,毕竟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
不知怎的,乔对我这么放心,我反倒高兴不起来。我真希望他情绪激动,或者说一句:“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忘,皮普。”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因此,我没有理会乔说的第一点,只说他的第二点,表示事情的确突然,可我一直都想成为上等人,还常常思考真成了上等人后该做些什么。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乔说,“太不可思议了!”
“乔,真可惜,”我说,“我们在这儿上课时,你学到的东西有点儿少,是不是?”
“我不知道。”乔回答,“我太笨了。我只精通自己干的行当。我这么笨,这么迟钝,一直都令人遗憾。不过,一年前的今天我也是这样,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我的意思是,等我得到了财产,我要为乔做点儿什么,到时候他的地位一定会提升,要是他的学问能配得上他的地位,那就皆大欢喜了;然而,他对我的心意一无所知,所以我觉得还是先跟毕蒂说说为好。
所以,在我们回家喝过茶之后,我便把毕蒂叫到家中的小菜园里(园外就是小路)。我先说了几句话哄她高兴,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接着就提到有件事要她帮忙。
“毕蒂,”我说,“只要有机会,你都要帮助乔,哪怕只是让他进步一点点。”
“怎么帮他?”毕蒂问,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乔是个大好人,事实上,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就有点儿落后。毕蒂,比如说学问和举止这两个方面。”
虽然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毕蒂,虽然她瞪大了眼睛听我说话,但是她的目光却不在我身上。
“他的举止!你觉得他不够礼貌吗?”毕蒂摘下一片黑醋栗叶子,问道。
“我亲爱的毕蒂,在这个地方,他的举止自然是没问题的……”
“啊!在这里没问题?”毕蒂打断了我,她一直仔细瞅着她手里的叶子。
“听我把话说完。可是,如果我能让乔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等我把财产拿到手,我希望能让乔拥有更高的地位,到时候,他的举止就成了他的短板了。”
“你认为他会不知道?”毕蒂问。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恼火的问题(我真想不到她会这么问),于是我没好气地说:“毕蒂,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蒂把叶子揉成了碎片。从那天起,只要闻到黑醋栗丛的气味,我便会想起这天晚上我和毕蒂在路旁小菜园里的情景。她说:“你从没想过他也有自尊心的吗?”
“自尊心?”我加重语气,轻蔑地重复了一遍。
“是呀!自尊有很多种。”毕蒂说,她直视着我,还摇了摇头,“自尊心并不只有一种……”
“嗯?你怎么不说了?”我说。
“自尊心不是只有一种。”毕蒂接着说,“他或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不会听任别人的唆使,丢弃他能胜任的行当,毕竟他在那一行干得很出色,又很受人尊敬。说实话,我认为他就是这样的。我这么说听起来很大胆,不过你一定比我更了解他。”
“毕蒂,”我说,“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难过。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毕蒂,你这是在嫉妒,心里不情不愿的。我一夜之间变得富有,你心生不满,不由自主地表现了出来。”
“你心里要是真这样想,那就说出来吧。”毕蒂答,“你心里要是真这样想,那就说出来吧,你可以一遍一遍地说。”
“毕蒂,你心里要是真这样想,就只管朝我发火吧。”我用一种自命清高的语气说,“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这真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我确实想请你在我走后,但凡有一点儿机会,都要利用起来,帮助亲爱的乔提升自己。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就不请你帮忙了。看到你这样,我非常难过,毕蒂。”我重复道,“这真是……真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哪。”
“不管你责骂我还是赞成我,”可怜的毕蒂答道,“你都可以相信我,在这里,任何时候我都会尽力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无论你怎样评价我,我都会一直记得你。不过,作为绅士,不应该有失公正。”毕蒂说着,转过头去。
我又没好气地说这就是人性中不好的一面(我这时候说这句话自然不妥,但我表达的意思是对的,后来这也得到了验证),我离开毕蒂,沿着小路走了起来。她回了屋,我走出菜园门,垂头丧气地溜达到晚饭时间才回去。悲伤和不安的感觉再次将我团团围住,这是我交上好运的第二个晚上,却和第一晚一样寂寞,一样不尽如人意。
但是,随着早晨的到来,我又打起了精神。我对毕蒂从轻发落,我们都没再说起那个话题。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早动身前往镇上,希望到了之后,商铺已经开门了。我去了裁缝特拉布先生的铺子,只见他正在铺面后面的客厅里吃早饭,他见是我来了,觉得不值得出来接待我,就招呼我去客厅。
“嘿!”特拉布先生用非常友好的口吻说,“你好,我能为你做什么?”
特拉布先生把他那热乎乎的面包切成了三块,就像三张羽绒褥垫,他正往褥垫之间涂黄油,用黄油把整片面包都覆盖住了。他是个老光棍儿,生意做得很红火,他家敞开的窗户外面是一个茂盛的小园子,里面种着蔬菜和果树,壁炉边的墙壁里嵌着一个很有气派的保险箱。我敢肯定,他那成堆的钱财就装在袋子里,锁在保险柜中。
“特拉布先生,”我说,“有件事我不得不说,绝对不是在吹嘘。我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特拉布先生马上就像变了个人。他忘记了褥垫之间的黄油,从床边起来,在桌布上擦了擦手指,大声道:“老天!”
“我要到伦敦去找我的监护人,”我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几尼,看了看,“我需要一套时髦的衣服,好穿着去伦敦。我希望用现钱付款。”我补充道,生怕他收不到现款,答应做却不肯真正动手。
“我亲爱的先生,”特拉布先生说着,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张开双臂,擅自碰了碰我的胳膊肘外侧,“你这样说,可就折杀我了。我可以冒昧地向你表示祝贺吗?请到店里去,可以吗?”
特拉布先生店里的小伙计是那片乡下最胆大包天的一个人。我刚才进店时,他正在扫地,见到我,他就把脏东西都往我身上扫过来,好从苦工里找点儿乐子。我和特拉布先生一起走进店里时,他还在扫地,他用扫帚扫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还敲击所有的障碍物,照我看,他这是在表示他的功夫和任何活着或死了的铁匠不相上下。
“别吵,不然我就敲掉你的脑袋!”特拉布先生极其严厉地说,“请坐,先生。”特拉布先生说着,取下一捆布,流畅地在柜台上摊平,把手伸到布下面,展示布匹的光泽:“这是块上好的料子,高档,优质,正适合你用,先生。不过我可以多拿几块料子给你挑选。你,把四号拿过来!”(这话是他对小伙计说的,他说完还狠狠地瞪了小伙计一眼,像是预料到那个小无赖会用布匹撞我,或是做出其他得罪我的举动。)
特拉布先生那严厉的目光始终牢牢定格在小伙计身上,直到他把四号布料放在柜台上,躲到安全的距离之外。然后,他又吩咐小伙计把五号和八号布料拿来。“别让我逮到你在这儿耍把戏。”特拉布先生道,“不然你会后悔的,你这个小混蛋,保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特拉布先生俯身向四号布料看去,恭顺而又充满把握地向我推荐,说这款布料质地轻盈,适合夏天穿着,在贵族和上流人士中很受欢迎,他只要想起有一位地位尊贵的同乡穿过他的这种布料(如果他有幸可以做我的同乡的话),他就会觉得不胜荣幸。“小无赖,赶紧去把五号和八号拿来。”特拉布先生给我介绍完,又对小伙计道,“还是要我一脚把你踢出店外,我自己去拿?”
根据特拉布先生的意见,我在他的帮助下选了一款料子做套装,又走进客厅去量尺寸。特拉布先生其实知道我的尺寸,以前给我做衣服也只会按照那个尺寸来做,但现在他充满歉意地告诉我:“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能用了,先生,绝对不能用了。”于是特拉布先生在客厅里给我量了尺寸,还计算了一番,仿佛我是一块地,而他是最好的土地测量员,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我甚至觉得就算找他做衣服,也无法补偿他的辛劳。他总算量好了尺寸,还约定礼拜四晚上把衣服送到彭波乔克先生家里,接着,他把一只手放在客厅的门锁上,说:“先生,我知道,一般来说,伦敦的上流人士是瞧不上我们乡下人的手艺的,不过,你要是能看在我们是同乡的分儿上,不时光临本店,那我真是感激不尽了。再见,先生,非常感谢。……门!”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小伙计说的,可惜小伙计没有领会。不过我看到在老板点头哈腰地把我送出去后,小伙计已经吓得瘫坐一团了。这是我第一次深刻体验到金钱所具有的惊人威力,就连特拉布的小伙计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这是我第一次深刻体验到金钱所具有的惊人威力。(第147页)
完成了这件令人难忘的大事,我又去了帽店、鞋店和丝袜店,感觉自己像极了哈伯德大妈养的那条狗,要给它装备齐全,非得需要许多行当不可。我还去了公共马车售票处,买了礼拜六早上七点的车票。这一趟下来,不必随时向人解释我得了一笔可观的财产。但我只要提起,店铺老板就会把注意力从窗外的大街上收回来,一心一意地招呼我。把需要的物品都订购齐全后,我朝彭波乔克先生家走去,来到他的商铺前,我看到他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
他等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原来他一大早坐马车出门,去铁匠铺时就听说了我的事。他在表演过《乔治·巴恩威尔》的客厅里为我准备了点心,还吩咐店里的伙计“别挡路”,让我这位尊贵的客人过去。
“我亲爱的朋友,”彭波乔克先生拉着我的双手说,这时只剩下我和他,以及点心,“你交上了好运,我真开心啊。这是你应得的,应得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认为这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明智方式。
彭波乔克先生先是哼哼唧唧地表示有多羡慕我,随即说:“一想到我当初尽了一些绵薄之力,把你送到了如今的地位,我就不胜荣幸。”
我请求彭波乔克先生记住,在这一点上,什么也不许说,甚至连暗示也不可以。
“我亲爱的小朋友,”彭波乔克先生道,“如果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我低声说了句“当然可以”,彭波乔克先生听了,又抓起我的双手,他的马甲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仿佛心情十分激动,只是起伏之处是他的肚子。“我亲爱的小朋友,你就放心吧,你走后,我一定会尽我的一份力,让约瑟夫记住这件事……约瑟夫!”彭波乔克先生说,他虽是在起誓,语气里却充满了怜悯,“约瑟夫!!约瑟夫!!!”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还用手敲打脑袋,表示他很了解约瑟夫有何缺陷。
“但是,我亲爱的小朋友,”彭波乔克先生说,“你一定饿了,也一定累坏了。坐下吧。这只鸡是从蓝野猪饭庄买来的,这条舌头也是从蓝野猪饭庄买来的,还有一两样小吃,都是从蓝野猪饭庄买来的,但愿你不要嫌弃。”他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坐在我面前的人呀,在你快乐的童年,我还曾和你开过玩笑,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和我握手。我同意了,他热情地与我握了手,才再度坐下。
“这里有酒。”彭波乔克先生说,“我们喝一杯吧,感谢命运的眷顾,愿她永远以同样的眼光挑选命运的宠儿!”彭波乔克先生说着又站了起来,“然而,看到我面前有一位命运的宠儿,为他举杯祝福,我实在是不得不问一句,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告诉他可以,他又跟我握了握手,才干了杯里的酒,还把酒杯倒了过来。我也喝光了酒,立即感到酒气上涌,即使我在喝酒前来个倒立,那种头昏眼花的感觉也不会比酒劲更强烈了。
彭波乔克先生让我吃了肝翅,又让我吃了舌头最好的部分(不再只给我吃肥腻的猪肉了),相比之下,他并不在意自己吃什么。“啊!鸡呀,鸡呀!在你还是小鸡崽的时候,哪里预想得到自己的命运呢?”彭波乔克先生指着盘子里的鸡肉说,“你哪里预想得到,自己竟会成为这间陋屋里的一盘菜?对了……如果你愿意,就说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吧。”彭波乔克先生说着再次起身:“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似乎再也没有必要重复我应允的过程,于是他说完便来握住我的双手。他同我握手也有好几次了,真不明白他是怎么避开我手里的餐刀,没被伤到的。
“还有你姐姐。”他吃了几大口后,接着说,“她有幸亲手把你养大!想想真叫人难过,她竟然不能充分理解这份荣耀。我可不可以……”
我看见他又要向我扑过来,赶忙阻止了他。
“我们来为她的健康干杯吧。”我道。
“啊!”彭波乔克先生向后靠在椅背上大声道,说了一番赞美之词后,他累得浑身虚软,“你没有忘记他们的恩情,先生!”(我不知道他这一声“先生”是在叫谁,但肯定不是我,可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你有一颗高贵的心,先生!始终是那么宽容,那么和蔼。”彭波乔克恭顺地匆匆放下他还没喝的酒杯,又站了起来,“在普通人看来,我或许有些唠叨,但我可不可以……”
他和我握了手,又回到座位上,为我姐姐干杯。“她这人的确爱发脾气,对此,我们绝不可视而不见,不过但愿她的本意是好的。”彭波乔克先生说。
大约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到他满脸通红。至于我自己,我感觉我的整张脸都浸在了酒里,刺痛不已。
我对彭波乔克先生说,我希望把我的新衣服送到他家里,见我如此抬举他,他简直欣喜若狂。我向他说明,我不希望在村里太招摇,他一听,就大加赞赏,简直把我夸上了天。他暗示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值得托付,说完又重复起了之前的问题,问他可不可以和我握手。握过手后,他温柔地问我是否还记得我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算术游戏,是否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给我办理学徒契约,其实,他是想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我喝了十倍于我现在喝的酒,我也知道他与我的交情没好到那个地步,还会在心里拒绝他的说法;然而,尽管如此,我记得当时我深信自己错怪了他,他其实是一个理智、务实、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他渐渐地对我产生了极大的信任,甚至把生意上的事拿出来征求我的意见。他提到,现在有个机会,只要扩大店面的规模,就能合并经营粮食和种子这两大买卖,实现垄断,这样的做法无论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在附近其他地方,可都是前所未有的。他觉得,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大笔款项的投资,就可以大发财源了。“一大笔款项”,不过区区几个字而已。他(彭波乔克)似乎觉得,要是有人能投一大笔钱到他的生意里就好了,这个人可以做个匿名合伙人。这位匿名合伙人什么都不必做,高兴了就来查查账,亲自来也成,找代理人来也成,就可以一年两次把高达五成的利润揣进口袋。他似乎觉得,这对既有勇气又有财产的年轻绅士而言是个大好机遇,值得关注。不过我是怎么看的呢?他很重视我的看法,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便把我的意见告诉了他:“等等再说吧!”我这个意见暗示了广阔和清晰的前景,他听了大受震撼,便不再询问是否可以和我握手,而是说必须和我握手,还这么做了。
我们把酒都喝光了,彭波乔克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发誓,说什么他会让约瑟夫符合标准(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标准),还会一直给我提供高效的服务(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服务)。他还告诉我(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显然他很会保密),每次提到我,他总是说:“那孩子就不是一般人,瞧着吧,有朝一日他交好运了,也会是天大的好运哩。”他笑中带泪,说现在想起那些话,感觉怪怪的,我说的确如此。最后,我走到外面,隐隐约约感到阳光照在身上有些不寻常,接着,我昏昏沉沉,连路都没看清,就来到了税卡。
在那儿,忽然听到彭波乔克先生喊我,我才清醒过来。街上阳光明媚,他离我还很远,向我做手势示意我停下来。我停下脚步,等他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这可不成啊,我亲爱的朋友。”待到呼吸和缓,可以说话后,他说,“我真是情不自禁啊。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总得多相处相处才好。我是你的老朋友,我衷心地祝福你,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我们再次握手,这至少是第一百次了,接着,他非常气愤地命令一个年轻的车夫让开,不要挡我的路。然后,他祝福我,并站在那里向我挥手道别,直到我在路上转弯。我拐进一片田野,在树篱下睡了很久,醒了才继续往家走。
我去伦敦要带的行李很少,我本来就没什么个人物品,其中适合新身份地位的就更少了。但是,我莫名紧张起来,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当天下午就开始收拾,有些东西我明知第二天早上要用,却还是将它们打了包。
礼拜二、礼拜三和礼拜四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礼拜五早上,我去彭波乔克先生家穿上新衣服,便去拜访哈维沙姆小姐。彭波乔克先生让我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换衣,还专门为我放了几条全新的毛巾。新衣服果然叫我大失所望。自从发明了衣服以来,似乎人们热切期待的每一件崭新的衣服,都达不到穿着者的期望。我穿上新衣服,一直在彭波乔克先生那面小梳妆镜前摆姿势,想看看双腿的效果,却纯属白费力气,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我总算感觉衣服顺眼多了。那天是十英里外一个小镇赶集的日子,彭波乔克先生不在家。我没有确切地告诉他我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所以在启程前,我就不必再与他握手了。如此甚好,于是我穿着新衣走出他家。我生怕遇到店里的伙计,那样一定很难为情,又怕自己看起来像身着礼拜日盛装的乔,那样更会令我颜面尽失。
于是,我特意绕路走偏僻的小巷来到哈维沙姆小姐家,按了门铃。我戴着手套,手指的部分又硬又长,按门铃的动作极不自然。萨拉·波克特来开门,见我变化这么大,大惊之下,她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她那胡桃壳似的脸,也从褐色变成了青黄色。
“你?”她说,“老天,真是你!你有什么事?”
“我要去伦敦了,波克特小姐。”我说,“我是来向哈维沙姆小姐告别的。”
我来得突然,波克特小姐只得锁上门,让我在院子里等,她去问哈维沙姆小姐愿不愿意见我。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带我上去,一路上一直盯着我看。
哈维沙姆小姐正拄着拐杖,在那个摆着长桌的房间里锻炼。房间里一如既往地点着蜡烛,一听到我们进来,她就停下来转过身,正站在那个腐烂的结婚蛋糕旁边。
“别走,萨拉。”她说,“皮普,你怎么来了?”
“我明天就要动身去伦敦了,哈维沙姆小姐。”我小心措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希望你不要见怪。”
“皮普,你可真是英俊呀。”她说着,把她的拐杖在我周围晃来晃去,仿佛她是仙女教母,给我变身后,正要赐给我最后一份礼物。
“自从我上次见到你以后,哈维沙姆小姐,我就交上了天大的好运气。”我喃喃地说,“我非常感激你,哈维沙姆小姐!”
“啊,是的!”她说着,兴高采烈地望着又窘迫又嫉妒的萨拉,“我见过贾格斯先生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皮普。这么说,你明天就走了?”
“是的,哈维沙姆小姐。”
“是有钱人收养你了?”
“是的,哈维沙姆小姐。”
“这人没有透露姓名吗?”
“没有,哈维沙姆小姐。”
“贾格斯先生现在是你的监护人了?”
“是的,哈维沙姆小姐。”
她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问我问题,听我回答,见萨拉·波克特又是眼红又是沮丧,她简直乐不可支。“好吧!”她继续说,“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好好干吧,不能有愧于人家的栽培。要乖乖听贾格斯先生的话。”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萨拉,见到萨拉的表情,她那警觉的脸上形成了一抹狞笑:“再见,皮普!你知道的,你得一直使用皮普这个名字。”
“是的,哈维沙姆小姐。”
“再见,皮普!”
她伸出手来,我单膝跪地,把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我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该怎样与她告别,亲吻她的手是我当时自然而然想到的。她瞧着萨拉·波克特,一对怪异的眸子里流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接着,我告别了我的仙女教母。她用两只手撑着拐杖,站在屋内昏暗的烛光里,旁边是结满了蛛网的腐烂的婚礼蛋糕。
萨拉·波克特领我下楼,好像我是一个幽灵,必须亲眼见到我出去。她见我这个样子,心里的不快依然没有散去,甚至厌恶到了极点。我说了声“再见,波克特小姐”,她却只是瞪着眼,似乎还没有恢复冷静,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离开哈维沙姆小姐家,尽快返回彭波乔克家,把新衣服脱下包好,穿上旧衣服,拿着一包新衣服回了家。说句真心话,虽然要拿着新衣服,可现在我感觉自在多了。
我原本以为六天会过得很慢,结果时光飞逝,一眨眼就过去了。明天朝我迎头走来,我却不敢直视它。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时间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了,我越来越感激乔和毕蒂的陪伴。临行前的最后一晚,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穿上新衣,就这么光鲜地一直和他们坐到睡觉时间。我们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作为临别聚餐,这顿饭自然少不了烤鸡,最后,我们还喝了蛋奶酒。我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表面上虽装得高高兴兴,却很颓唐。
我第二天凌晨五点就得提着小旅行皮箱从村里出发,我告诉乔我希望独自上路,不需要人送。我担心——可以说是非常担心——要是我和乔一起去马车站,我会觉得我们两个之间的对比非常强烈。我还自欺,自己作此安排,并非出于这种龌龊的想法,可当我在最后一晚回到我的小房间,却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我当时恨不得马上下楼求乔明天一早送我。但我没有这么做。
那夜我时睡时醒,总是梦到马车没有前往伦敦,而是去错了地方,拉车的一会儿是狗或猫,一会儿是猪或人,反正就不是马。在我的梦中,所有前往伦敦的旅程都没能成行,最后天终于亮了,鸟儿开始唱歌。我从**起来,只穿了一半衣服就坐在窗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可看着看着,我又睡着了。
毕蒂很早就起床给我做早饭,所以,尽管我在窗前睡了还不到一个钟头,可一闻到厨房炉火的烟味,我就惊醒过来,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黄昏,心里害怕极了。但在这之后很久,我虽然听到了茶杯叮当作响,自己也都准备停当了,却依然下不了决心到楼下去。我一直待在楼上,不断地打开我的小箱子又锁上,不断地解开皮带又系上,直到毕蒂大声叫我下楼,以免迟到。
我胡乱吃了几口早餐,根本没有品出滋味如何。我吃完饭站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轻快地说:“喂!我想我该走了!”说完,我吻了姐姐,她正在她平时坐的椅子上,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点着头,全身都在发抖。我又吻了毕蒂,最后伸出胳膊搂住了乔的脖子。然后,我拿起小旅行箱走了出去。没走一会儿,我就听到身后乱糟糟的,回头一看,只见乔把一只旧鞋朝我扔来,毕蒂也朝我丢了一只旧鞋,这是我最后见到他们的情景。我停下脚步,挥动我的帽子,亲爱的乔在头顶上方挥舞着他那强壮的右臂,嘶哑地喊着“万岁”,毕蒂用围裙捂住了脸。
我快步向前走去,心想这条路走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我还想,要是在大街上给人看到有人在我坐的马车后面扔旧鞋,那可真要丢尽了颜面。我吹了一声口哨,心里没有半点儿离愁别绪。不过村里倒是安静,淡淡的薄雾退去,肃穆而庄严,仿佛是要让整个世界清晰地展现于我的面前。我在这里一直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村外的世界对我而言是那么广阔,充满了未知,我深深地哽咽一声,忍不住痛哭起来。我走到村外的路标旁,把手放在上面,说:“好朋友,再见了,我的好朋友!”
天知道,人不必为自己掉眼泪感到羞耻,泪水如同雨露,洗去了蒙蔽我们心灵的灰尘,让我们的心不再坚硬。哭过之后,我感觉好受多了,却也更加懊悔,越发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要是我能早点儿哭,我就会让乔送我了。
掉了一通眼泪,我心中郁郁,在静悄悄的路上走着走着,泪水再度涌了出来。后来,我上了马车,马车驶出了镇子,我心痛难忍,思忖着是不是该在换马的时候下车走回去,在家里再住一夜,与他们好好告别一番。马匹换好了,我仍然没有打定主意,还自我安慰地想,等下次换马时下车往回走也还来得及。我一直这么胡思乱想,又觉得迎面来的一个男人长得跟乔一模一样,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还以为是乔追上来了呢!
马匹又接连换了几次,马车驶出了很远,现在往回走已经太迟了,我只能继续前进。这时,雾气早已散尽,气氛肃穆,整个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
至此,皮普那远大前程的第一阶段画上了句点。
[1] 墓碑上的字并无特征,只是极为平淡的表述方式让皮普觉得母亲并非父亲的挚爱。——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天生力大无穷。后被误会,妻子在其衣服上涂了毒,导致其痛苦难耐,自焚而亡。作者暗指乔·盖格瑞惧内。
[3] “squeaker”一词既可以理解为“小猪”,也可以理解为“喜欢尖叫的人或动物”。
[4] Roman nose,罗马鼻,其特点是鼻梁长,鼻骨处形成一段隆起,也就是鹰钩鼻。
[5] 莎士比亚戏剧《尤里乌斯·恺撒》中的人物。
[6] 英国诗人威廉·柯林斯(1721—1759),代表作品《黄昏颂》。
[7] 特指旧时学生用来写字的石板。
[8] 约瑟夫(Joseph)是乔(Joe)的正式用名。
[9] 一种纸牌游戏,一人吃尽所有人的纸牌为止。
[10] 英制货币单位,1英镑等于20先令。
[11] 又名“鹿角酒”,是一种用碳酸铵和香料配制而成的药品,闻了之后有恢复或刺激作用,经常被人用来减轻昏迷或头痛的症状。
[12] 英国旧时货币单位,与英镑等值,1几尼相当于21先令。
[13] 前文为“二十五几尼”,这里为“二十五英镑”,英文原文如此。——编者注
[14] 英制计量单位,1罗为144个。
[15] 亦译“加音”。《圣经》中人类始祖亚当的长子。据《创世记》记载,他因嫉妒而将其弟亚伯杀死。西方文学常用为骨肉相残的比喻。——编者注
[16] 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雅典的泰门》,泰门为雅典贵族,生性豪爽,乐善好施,于是许多人乘机前来骗取钱财,后来导致其倾家**产。
[17] 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科里奥兰纳斯》,科里奥兰纳斯是古罗马的传奇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