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文米克告诉我的那样,我很快就有机会一睹我的监护人的家,将其与他的出纳员兼办事员的家作个对比。那天我从沃尔沃斯回到事务所,就见我的监护人在他的房间里,正用香皂洗手。他把我叫到他身边,像文米克预言的那样,邀请了我和我的朋友们。“不用拘礼。”他要求道,“用不着穿礼服,就定在明天吧。”我问他我们该去哪里(我并不清楚他住在何处),他却只说:“你们先来这里,我带你们一起去我家。”对于近似供认的对话,想来他一般是不肯直言的。趁此机会,我还要说一点,贾格斯先生就像个外科医生或牙医,客户一走,他就要洗手。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盥洗室,就是为这个目的而设的,里面像是香水铺子,弥漫着香皂的气味。盥洗室门内的卷轴上挂着一块大得出奇的环状毛巾[3]。每次从治安法庭回来,或是从他的房间里把客户打发走,他都要洗手,再用这条毛巾擦手,双手在整条毛巾上蹭一遍。第二天六点,我和我的朋友们来找他,只见他待在盥洗室不肯出来,不光洗手,还洗了脸、漱了口,似乎刚刚办了一桩极为肮脏的案件。甚至等他洗漱完毕,在整条环状毛巾上把手擦干之后,他又拿出小折刀锉指甲,似乎要把这件案子从指甲缝里刮出来,这才将外套穿在身上。
我们走到街上,只见像往常一样,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走来走去,显然有事急着找他谈;然而,他身上的香皂味犹如一道光环,使他看起来不可一世,他们只好放弃那天找他的想法。我们一行人向西而行,街上人流拥挤,不时有人认出他,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提高嗓门儿和我说话,但他从未认出过任何人,即使有人认出他,他也不加留意。
他带我们来到索和区杰拉德大道南边的一幢房子前。这所房子十分宏伟,只是油漆都剥落了,急需粉刷,窗户也很脏。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我们走进了一间石头砌成的前厅,里面空**阴森,不常有人使用,接着,我们一行人走上深棕色的楼梯来到二楼,这一层有三个相连的深棕色房间。镶板的墙壁上雕刻着花环图案,当他站在花环中间欢迎我们时,我觉得那些花环就像一道道绞索。
晚餐摆在这一层最好的一个房间里,另外两个房间分别是他的更衣室和卧室。他告诉我们,整个房子都是他的,但他平时只使用我们看到的这一部分。餐具早已摆放完毕,看着还算雅致,只是果然连一件银餐具也没有。贾格斯先生的椅子旁边放着一个大旋转式碗碟架,上面有各种各样的酒瓶和醒酒器,还有四碟作为餐后甜点的水果。我注意到,他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亲自动手分发,这一点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房间里有一个书架。从书脊可以看出,那都是证据、刑法、罪犯传记、审判、议会法案方面的书籍。家具都是上等货色,非常结实,就像他的表链一样。每一件家具都有用处,没有一件是纯粹用来装饰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文件和一盏有灯罩的灯,可见他时常把公事带回家,到了晚上把小桌推出来,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贾格斯先生在来的路上一直和我走在一起,并无机会看清我的三个同伴。这会儿,他按了铃后,站在炉边的地毯上,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令我吃惊的是,他似乎立刻对多穆尔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哪怕他的注意力并没有都放在多穆尔身上。
“皮普,”他说,把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带我来到窗前,“我还分不清楚你这几位朋友。那只蜘蛛是谁?”
“蜘蛛?”我说。
“就是那个满脸斑点、伸着四肢、闷闷不乐的家伙。”
“那是本特利·多穆尔。”我回答说,“长相秀气的那个是史达多普。”
他并没有留意“长相秀气的那个”,只说:“他叫本特利·多穆尔,是吗?这家伙的长相很合我的意。”
他立刻与多穆尔攀谈起来,多穆尔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他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一个劲儿地和多穆尔搭话,引他多说几句。就在我看着这两个人的时候,女管家端着第一道菜从我和他们两个之间走了过去。
她看来四十岁上下,不过我觉得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她个子很高,身体轻盈灵活,脸色极为苍白,一双大眼睛眼神暗淡,一头浓密的头发披散着。我也说不好她是不是心脏有毛病,才会嘴巴大张,像是呼吸很困难,她脸上的神情很古怪,似是非常激动不安。我前几天晚上在剧院看了《麦克白》,此时回想起来,感觉她那张脸像是被蒸汽熏坏了,像极了我看到的从女巫的大锅里冒出来的那些脸孔。
她放下盘子,轻轻地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我的监护人的胳膊,示意饭上来了,接着便离开了。我们在圆桌旁坐下,我的监护人让多穆尔坐在他的一边,史达多普坐在另一边。管家放在桌上的是一道美味的鱼,接着,我们吃的是同样可口的羊肉和禽肉。酱汁、葡萄酒和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调料都是上等的,全由主人家从碗碟架上取来递给我们。这些调味料在桌上转了一圈后,他往往将它们放回原地。每次端上一道菜,他就分发给我们一套全新的盘子和刀叉,再把用过的餐具放进他椅子边上的两个篮子里。除了女管家,没有别的仆人出现。每一道菜都由她端上,我每次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她的脸是从女巫大锅里冒出来的。若干年后,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我点燃了一碗烈酒,火光划过一个女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与她极为相像,可其实除了那头飘垂的头发,就再没有其他相似之处了。
我特别注意女管家,一方面是因为她本人的样貌十分奇特,另一方面是文米克早就同我说起过她,我注意到,只要她在房间里,两只眼睛就只盯着我的监护人,每次把饭菜放在他面前,她都犹犹豫豫,不知是不是该把手收回来,仿佛生怕他将自己叫回来,所以希望他若有吩咐,能趁她在场时赶快说出来。通过贾格斯先生的态度,我觉得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却故意吊着她的胃口。
晚餐进行得很愉快,我的监护人只是顺着我们的话说,从不主动引起话题,但我知道,他是在竭力让我们暴露自己性格中最大的弱点。就我自己而言,我只要一张口,就不由自主地说出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以赫伯特的恩人身份自居,还吹嘘自己的前程有多么远大。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多穆尔尤为如此。那条鱼还没吃完,他那好挖苦、爱猜疑的脾气就暴露了。
到了吃奶酪的时候,话题转到了我们划船的本领上,大家还说多穆尔在晚上就像一只慢吞吞的两栖动物,跟在我们后面划。多穆尔听了这话,就告诉主人家,他宁愿与我们拉开距离,也不想和我们并排划船,因为他不仅技术比我们的师傅高超,就连力气也比我们大,能像甩掉糠皮一样把我们甩在后面。我的监护人不知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一再刺激他,他差一点儿就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暴露出凶残的性格。接着,多穆尔撩起衣袖,露出一只手臂,向我们展示他的肌肉有多发达。我们也都把自己的手臂露出来,只是一个个样子有点儿可笑。
女管家正在清理桌子。我的监护人也不搭理她,只把脸转向一边,侧身对着她,背靠在椅子上咬着食指,对多穆尔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这在我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突然,当女管家的手放在桌上的时候,他抡起自己的大手,用力打在她的手上,活像个捕兽夹子。他这个动作太突然,又做得十分巧妙,我们几个顿时不再做无谓的争论了。
“说到力气,”贾格斯先生说,“你们来看看这个人的手腕吧。莫莉,让他们看看你的手腕。”
她那只被压住的手放在桌子上,但另一只手已经移到腰后了。“主人,”她低声说,一双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恳求,“不要这样!”
“你们就来看看这个人的手腕吧。”贾格斯先生重复道,决意要让我们一睹为快,“莫莉,让他们看看你的手腕。”
“主人,”她又低声说,“求你了!”
“莫莉,”贾格斯先生说,他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房间的另一边,“让他们看看你的手腕。给他们看,快点儿!”
他松开手,把她的那只手腕朝上翻过来放在桌上。她从背后抽出另一只手,把两只手并排放在一起。后伸出来的手腕严重损毁,横一道,竖一道,布满了很深的伤疤。她伸出手后,目光也从贾格斯先生身上移开了,她转过头,目光从我们身上一一划过。
“她的力气全在这对手腕上了。”贾格斯先生说,冷冷地用食指沿着她手上的肌肉移动,“这个女人的腕力太强了,没几个男人比得上。光是这双手的抓握力,就很不可思议了。我也见过不少人的手,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就没有哪双手能强壮过这双手。”
他不紧不慢地评判着,女管家仍旧逐个儿瞧着我们几个坐在桌边的人。他一说完,她就又看着他。“行了,莫莉。”贾格斯先生说着,向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大家都看过了,你可以走了。”她把手缩回去,走出了房间。贾格斯先生从碗碟架上取下雕花玻璃酒瓶,先把他自己的杯子斟满酒,再把酒瓶传给其他人。
她从背后抽出另一只手,把两只手并排放在一起。(第206页)
“先生们,今天的聚会在九点半结束。”他说,“在此之前,请大家务必尽兴。我很高兴见到你们各位。多穆尔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单独给多穆尔敬酒,若目的是进一步让他暴露本性,那他真是大获成功了。多穆尔阴沉着脸,十分得意,把我们其余人贬损了一番,还越来越无礼,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他越来越过分,贾格斯先生却只是怀着令人无法理解的兴趣瞧着他。有他在,贾格斯先生喝起酒来更带劲儿了。
我们年少气盛,缺乏谨慎,又喝了太多的酒,说了太多的话。多穆尔态度粗鲁,不停地讥讽我们花钱没有节制,我们听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激动之下,我也顾不上要恪守谨慎之道,出言指责他有失体面,分明在一个礼拜前,他还当着我的面找史达多普借钱。
“哼。”多穆尔反驳道,“我会还给他的。”
“我并没有说你欠钱不还。”我道,“我只是要你别对我们如何使用钱财妄下评断。”
“你可真霸道!”多穆尔回道,“老天!”
“我敢说,”我用极为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若是缺钱,你连一个大子儿也不会借给我们。”
“你说得对,”多穆尔道,“我连一个大子儿也不会借给你们。我不会借钱给任何人。”
“既然如此,你还找别人借钱,可太卑鄙了。”
“你可真霸道!”多穆尔重复道,“老天!”
听了这话,我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特别是他如此愚不可及,我拿他毫无办法,于是我不顾赫伯特的劝阻,说道:“多穆尔先生,既然谈到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你借钱时,我和赫伯特是怎么议论的。”
“我不想知道你和赫伯特是怎么议论我的。”多穆尔咆哮着说。我好像还听到他低吼着诅咒我们两个下地狱。
“你想知道也好,不想知道也罢,我都要告诉你。”我说,“见你高高兴兴地把钱揣进口袋里,我们都说,你就是看他好欺负,才找他借钱,心里还觉得他好笑呢。”
多穆尔坐在那儿,对着我们大笑,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圆圆的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示意我们猜对了,他觉得我们是蠢驴,瞧不起我们。
这时候,史达多普也加入了对话,不过他的风度比我好多了,只是劝说多穆尔应该对人和善。史达多普是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多穆尔则正好相反,因此,后者一向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对史达多普恨之入骨。这会儿,他粗鲁地反驳了一通,史达多普不以为意,开了几句玩笑,逗得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便将话题岔开了。多穆尔却对史达多普成功转移话题愤愤不平,他既没有出言威胁,也没有事先警告,便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垂下滚圆的肩膀,随着一声咒骂,抄起一个大酒杯,若不是主人家一看到他举起杯子就敏捷地将杯子抢过来,恐怕那杯子早就飞到他对手的脑袋上了。
“先生们,”贾格斯先生说着,从容不迫地放下杯子,掏出他那块连着粗链子的金怀表,“我非常抱歉地宣布,已经九点半了。”
听到这个暗示,我们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开。还没走到临街的门口,史达多普就高兴地叫多穆尔为“老伙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老伙计”却根本没有回应,甚至不愿意和他一起步行返回汉默史密斯。我和赫伯特在城里过夜,目送他们分别走在街道的两边,史达多普走在前,多穆尔跟在后,在房子的阴影里走着,就像他平常划船跟在后面一样。
见贾格斯先生家的大门还没关上,我提出要赫伯特等我一会儿,一个人跑上楼去跟我的监护人说话。我看见他在更衣室,周围都是他的靴子,他正在用力地洗手,要把我们的气味都洗掉。
我告诉他,我回来这一趟是为了向他道歉,要他不要介意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不要因此责怪我。
“呸!”他洗着脸,满脸都是水珠,“这没什么,皮普。不过我喜欢那只蜘蛛。”
这会儿,他转向我,摇着头,擤着鼻子,用毛巾擦干脸。
“我很高兴你喜欢他,先生,”我说,“我却不喜欢这个人。”
“是的,是的,”我的监护人表示同意,“不要和他有太多的往来。尽量离他远点儿。不过,我喜欢这个家伙,皮普。他其实是个很忠诚的人。哎呀,我要是个算命先生就好了……”
他用毛巾擦着脸,看了我一眼。
“可我不是算命的,”他说着,又把花彩装饰一样的毛巾盖在头上,擦着两只耳朵,“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再见了,皮普。”
“再见,先生。”
大约一个月后,蜘蛛与波克特先生订立的学期满了,并未续约,回他自己的“巢穴”了,除了波克特太太之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