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特利·多穆尔性格阴沉,就连看书时也面色沉郁,好像作者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所以在和人交往的时候,他也不会和善到哪里去。他身材粗笨,动作蠢笨,脑筋愚笨,脸上神情迟钝,一条僵硬的大舌头在嘴里动来动去,就像他在房间里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一样。他这个人懒散、傲慢、吝啬、沉默寡言,还很多疑。他出身于萨默塞特郡一个富有的家庭,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脾性,后来,他成年了,家人才发现他是个呆瓜。就这样,本特利·多穆尔来到波克特先生家的时候,他虽比波克特先生高出一头,可要说智慧,却比大多数人都矮了一截。

史达多普有个性格软弱的母亲,娇生惯养的他在本该上学的年纪却待在家里,不过他倒是十分依恋母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相貌精致,有几分女相,赫伯特对我说过:“你虽从没见过她,但看到他,就知道他母亲长什么样了。”我对他,自然比对多穆尔亲切,甚至在刚开始划船的那几个晚上,我和他就并排划着各自的船往回行驶,一边划一边聊天。本特利·多穆尔则独自在我们后面,划着船驶过高耸的河岸,穿过浓密的芦苇丛。他就像一头笨拙的两栖动物,即使水流湍急,推动着他向前,他也总是向河岸划去。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两条船迎着夕阳或月光在河流正中央划着,他则在黑暗中,在回流的水流中,在我们后面划着。

赫伯特成了我亲密的伙伴。我和他共用一条船,所以他常常来汉默史密斯。他也让我用他的房间,所以我也常去伦敦。我们还随时步行往来于这两个地方。我至今仍对那条路怀有感情,只是现在走起来不如当年那般开心。当时的那种情感是在未经历练的青春岁月中建立起来的,彼时的人生还充满了希望,很容易感动。

我在波克特先生家里住了一两个月后,卡米拉夫妇来了。卡米拉太太是波克特先生的妹妹。我以前在哈维沙姆小姐家见过的乔治亚娜也来了。她是波克特先生的表妹,还没有成亲,患有消化不良的病症,将自己的执拗美其名曰虔诚,把肝火旺盛美其名曰浓情爱意。他们三个贪婪无比,将满腔的失望转化成恨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而我现在这么富有,他们自然来讨好我,简直卑鄙恶劣至极。对波克特先生,他们觉得他是个大孩子,并不关心自身的利益,所以表现出了我曾听到过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宽容。他们很是瞧不起波克特太太,不过他们也承认这个可怜人在生活中过得极为失意,从她身上隐约看出了他们自己的影子。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定下来,开始专心学习的。我还很快养成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并且花掉了一大笔钱,要是在几个月前,我肯定会认为那是一个巨大的数目。不过,不论好坏,我都坚持读书。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优点,只是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学问。在波克特先生和赫伯特的帮助下,我进步很快。他们中总有一个陪伴在我左右,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起步机会,清除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如果这样我都不能取得进步,那简直是和多穆尔一样蠢了。

我有好几个礼拜没见到文米克先生了,便想着给他写个条子,提议找一天晚上去他家里做客。他回信说他深感荣幸,六点钟在办公室等我。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到了事务所,看到他正把保险柜的钥匙挂在背上,时钟正好敲响了六点。

“你愿不愿意步行去沃尔沃斯?”他说。

“当然,”我说,“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自然是同意的。”文米克答,“我的双腿整天蜷缩在桌子下面,我很乐意伸展伸展。好了,皮普先生,我来向你介绍一下晚餐都吃什么吧。首先是炖牛肉,这是家里自制的,再来是一道冷菜烤鸡,是从餐馆里买来的。我想鸡肉一定很嫩,因为餐馆老板在我们办过的几件案子里当过陪审员,我们没有刁难他。我买烤鸡时提醒他这件事,我是这么说的:‘给我们挑一只好的,老伙计,要是我们趁你做陪审员时多为难你一两天,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回答说:‘我会选一只店里最好的烤鸡,送给你做礼物。’我自然由着他去了。说来那也算一件财产,还是一件动产。想必你不会厌烦一位年迈的父亲吧?”

我还以为他仍在说那只鸡,可接着他又道:“我的老父亲就在家里。”于是我连忙说了几句客套话。

“你还没跟贾格斯先生吃过饭吧?”走着走着,他问道。

“还没有。”

“今天下午他听说你要来我家,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想你明天会收到他的邀请。他也会邀请你的朋友。一共有三个,是吧?”

虽然我还不习惯把多穆尔当亲密伙伴,我还是回答说:“是的。”

“好吧,他会把你们一伙人都请来。”“一伙人”这几个字在我听来十分刺耳,“不管他用什么招待你们,肯定都是上等的食物。菜式不会很多,却必定色香味俱全。他家里还有一件怪事。”文米克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还以为他又要提起女管家了,“他晚上从不关门窗。”

“他从未遭过劫吗?”

“正是如此!”文米克答,“他曾公开放话说:‘我倒想看看是哪个敢来抢劫我!’老天,光是在事务所的前厅,我就听他对那些窃贼惯犯说过上百次这话:‘你们也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家从不拉门闩、窗闩,你们为什么不来与我做笔生意呢?来吧,这都不能**你们吗?’先生啊,他们中竟没有一个人敢打这个主意。”

“他们就那么怕他?”我说。

“简直怕死了。”文米克道,“你说得太对了。他这个人太狡猾了,他是故意瞧不起他们的。先生啊,他家里连一件银器都没有,所有勺子都是不列颠合金[2]做的。”

“所以,即使他们去偷了,也捞不到多少好处……”我说。

“啊!但他会得到很多,这一点他们也很清楚。”文米克打断了我的话,“他会要了他们的命,几十条命哪。他什么都要。他若是下定决心得到什么,就非得到不可。”

我正琢磨着我的监护人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文米克忽然说:“你知道,他家里不放银器,只能说明他天生就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江河天然深不见底,他亦是生来深不可测。看看他的表链吧,那可是真金打造的。”

“确实粗重。”我说。

“粗重?”文米克重复了一遍,“确实如此。他那块表也是纯金的打簧表,最起码值一百英镑。皮普先生,在这座城市里,有七百来个窃贼了解那块表的底细。他们当中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子,只要看到表链上最小的一环,都能认出那块表来,可即使受到唆使胆敢去摸,也会像摸到一块热炭似的,赶紧丢掉。”

我和文米克先生先是说着这类事情,后来又聊起了家常,就这样轻松地一路走着,直到他告诉我,沃尔沃斯区已经到了。

这里小巷交错,到处都是沟渠和小花园,笼罩着一片萧瑟沉闷的氛围。文米克住的小木屋位于一块块花园中间,屋顶的形状和粉刷的油漆就像装着大炮的炮台。

“是我自己造的。”文米克说,“很漂亮吧?”

我大加称赞了一番,心里却想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房子,装着最奇特的哥特式窗户(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还装有一扇哥特式的房门,只是门太小,进门都很费力。

“你看,那是一根真正的旗杆,”文米克说,“到了礼拜天,我就升起一面真正的旗子。你再看看这里。我过了桥,就把桥吊起来,就像这样,与外界的联系就切断了。”

所谓吊桥,其实就是一块木板,横跨在一道约四英尺宽、两英尺深的沟渠上。不过,看到他十分得意地将吊桥吊起、拴牢,却也叫人很是愉快。他这么做的时候脸上挂着笑,这是真正欢喜的笑容,而不仅仅是机械的笑。

“每天晚上格林尼治时间九点都放炮。”文米克说,“你看,就在那儿!等你听到炮声,就知道大炮有多厉害了。”

他所说的大炮装在一个用格栅制成的堡垒上,上方有一个油布做成的精巧玩意儿,用来遮风挡雨,就像一把雨伞。

“后面还有看头呢。”文米克说,“那里很隐蔽,不会对防御工事构成障碍,我这人有个原则,如果有想法,就要贯彻下去,坚持到底。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我表示他说得很对。

“那后面养了一头猪,几只鸡和兔子。我还搭了架子种黄瓜。晚饭的时候你就能尝到我的黄瓜沙拉有多香脆了。”文米克又笑了,但笑得很严肃,同时摇了摇头,“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这个小地方不缺吃的,就是遭到围困,也能挺过很长一段时间。”

接着,他把我领到十来码开外的一间凉亭里,不过通往凉亭的小路上有许多设计精巧的弯曲处,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在幽静的亭子里,我们的酒杯早已摆放好了。凉亭边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假湖,我们的潘趣酒就放在湖水里冰着。假湖是圆形的,湖中央有个小岛,而那个小岛也许就是晚饭要吃的沙拉。他还在湖里建了一个喷泉,只要转动研磨机,就能拔掉一根管子的软木塞,水立即涌出,打湿你的手背。

“你既是工程师、木匠,又是水管工、园丁,简直就是个多面手。”我连忙称赞一番。文米克听了,说道:“你知道的,这是件好事。既可以拂去纽盖特监狱的蜘蛛网,又能哄老爹爹高兴。我马上把你介绍给我的老爹爹,你不介意吧?你不会感到不舒服吧?”

我表示非常愿意,于是我们走进了他家这座“城堡”,只见一个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火边,穿着法兰绒外套,全身上下很干净,性格开朗,轻松自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只是耳朵不太好使。

“我的老父亲,”文米克亲切而诙谐地和他握手说,“你好吗?”

“很好,约翰。好极了!”老人回答说。

“这位是皮普先生,我的老父亲。”文米克说,“但愿你能听到他的名字。向他点头致意吧,皮普先生。他喜欢这样。如果你愿意,就向他点个头,像眨眼一样!”

“先生,我儿子的家可是个好地方呀。”老人大声道,我使劲儿点了点头。“这儿就像个游乐场,先生,太有意思了。这个地方,还有这些机巧物件,等我儿子不在了,都该由国家保护起来,让大家都来消遣把玩。”

只见一个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火边,穿着法兰绒外套,全身上下很干净,性格开朗,轻松自在,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只是耳朵不太好使。(第199页)

“我的老父亲,这个地方是你的骄傲,是不是?”文米克注视着老人说,冷酷的脸变得柔和起来,“我来朝你点头。”他对着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再点一次。”他说着,又使劲儿朝老人点了点头,“你喜欢这样,是不是?皮普先生,你要是不觉得厌烦,虽然我知道陌生人肯定会觉得烦,就请你再冲他点点头吧。你都想象不出这能使他多么高兴。”

我又冲老人点了好几次头,他很高兴。他去喂鸡了,我们辞别他,来到凉亭里坐下喝潘趣酒。文米克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告诉我,他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把这个家打造成如今这番完美的地步。

“这房子是你的吗,文米克先生?”

“是的。”文米克说,“这房子全是我的,我也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天哪,是永久产权哪!”

“真的吗?想必贾格斯先生也是赞不绝口吧?”

“他还没来过呢。”文米克说,“也从没听说过。他没见过我的老父亲,也没听说过他。没有,事务所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只要走进事务所,就会忘记我的‘城堡’,我走进‘城堡’,也会把事务所抛到脑后。如果你没有为难之处,就请你也和我一样做吧。上班的时候,我是不愿意说起家里的。”

我自然是诚心诚意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潘趣酒味道很好,我们坐在那里边喝边聊,一直聊到快九点。“该放炮了。”文米克放下烟斗说,“我的老父亲最喜欢了。”

我们再次走进“城堡”,只见老人怀着期待的眼神在烧拨火棍,就此为夜间的盛大仪式拉开了序幕。文米克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表,等时间一到,他就会从老人手里接过烧得通红的拨火棍,返回炮台。这会儿,他接过拨火棍,走了出去,很快,就听“砰”的一声,大炮发射了,这幢本就破烂的小屋被震得摇晃起来,像是要坍塌一般,每一个玻璃杯和茶杯都哗哗直响。老人若非紧紧抓着扶手,恐怕早就被从椅子上掀下去了,他听到炮声,兴高采烈地喊道:“他发炮了!我听到了!”我不停地朝老先生点头,毫不夸张地说,我点得眼前直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晚饭前,文米克拿出了他收藏的奇珍异宝给我欣赏,大都与罪案有关。有一支在一桩著名伪造案件中使用过的钢笔、一两把著名的剃刀、几绺头发,还有几份囚犯在定罪时写的认罪书手稿。文米克先生极为重视那几份手稿,用他的话说:“字字句句都是谎言啊,先生。”这些物件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并不显得十分突兀。他还收藏了很多小玩意儿,比如瓷器、玻璃器物,“文米克博物馆”馆主制作的各种小巧的物件,以及他的老父亲雕刻的烟草塞棒。这些东西全都陈列在我进入“城堡”时首先进入的那个房间里,那里不光是客厅,也是厨房,我看到炉盘上挂着一个炖锅,壁炉上方有一个用来悬挂烤肉叉的铜钉,这才判定这里也兼作厨房。

一个衣着整洁的小姑娘侍候我们用餐,白天,她则负责照顾老人。她铺好了桌布,文米克便放下吊桥,让她离开回家过夜。晚餐十分可口,尽管城堡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干腐味,很像坚果腐坏的气味,不远处还养着一头猪,但我对受到的款待还是由衷地感到满意。我睡在角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也没什么缺点,只是天花板太薄了,而天花板上面就是旗杆,我仰面躺在**,似乎整夜都把旗杆顶在额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文米克就起来了,我好像听到他在给我擦靴子。那之后,他去园子里干活儿,我从角楼卧室的哥特式窗子看到他假装指挥老人干活儿,还非常殷勤地向他点头致意。早餐和昨天的晚餐一样可口,我们准时八点半钟动身前往小不列颠街。我们越往前走,文米克就变得越发冷漠和严肃,他再次把嘴抿成了邮筒口。最后,我们终于到了事务所,他从大衣领口掏出钥匙,似乎全然忘记了沃尔沃斯的家,仿佛城堡、吊桥、凉亭、湖泊、喷泉和他的老父亲,全都遭到了炮轰,已然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