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如果里士满格林街附近那座庄严的老房子闹鬼,在那里出没的,一定是我的鬼魂。啊,在艾丝特拉住在里面的时期,有许许多多日日夜夜,我难以平静的灵魂都在那里徘徊!我的肉体待在该待的地方,我的灵魂却在那幢房子周围游**,游**,不停地游**。
艾丝特拉寄住在布兰德利太太家。这位太太是个寡妇,有一个女儿比艾丝特拉大几岁。这对母女,母亲看起来很年轻,女儿却非常显老。母亲长着粉嫩的皮肤,女儿却肤色蜡黄。母亲生性轻浮,女儿则天生古板。她们两个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她们常去拜访别人,也有很多人来拜访她们。她们和艾丝特拉之间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三人均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她们要仰仗她,她也要仰仗她们。布兰德利太太在隐居以前,是哈维沙姆小姐的朋友。
无论是在布兰德利太太家里,还是在布兰德利太太家以外的地方,我都承受着艾丝特拉带给我的各种各样、程度不一的折磨。我与她相熟,却又得不到她的偏爱,每每为此忧思难解。她利用我戏弄其他的追求者,还仗着我和她之间的亲密关系,经常轻贱我对她的如许深情。在我看来,即使我是她的秘书、管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怜的亲戚,甚至是她未来丈夫的弟弟,也不至于在与她如此亲近的时候,却还是那么绝望。我可以叫她的名字,听她叫我的名字,这本是一项特权,但在这种情况下,只是加重了我的痛苦。虽然我觉得她的其他情人很可能因此发疯,但我知道,自己也几近疯癫了。
她的裙下之臣简直不胜枚举。毫无疑问,我的确嫉妒心盛,觉得每个接近她的人都对她心生爱慕,可即使如此,真正追求她的人依然多不胜数。
我常去里士满见她,常在城里听到她的消息,我常带她和布兰德利母女去泰晤士河划船、野餐、赴宴、看戏、看歌剧、听音乐会、参加聚会,总之,在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上,只要有她的芳影,我也必定到场;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让我痛苦不堪。和她在一起,我从来没有享受到哪怕是一个钟头的幸福,可我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喋喋不休,告诉我若能得她常伴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必将是莫大的幸福。
在我们这一段交往中(各位马上就会看到,我当时以为这种交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常常用同样的语气,表示我们的交往实属迫不得已。还有一些时候,她突然不再用这种语气,也不用其他冷淡的语气对我,似乎对我产生了怜悯。
“皮普,皮普,”一天晚上,在里士满的那所房子里,外面天色渐暗,我们分坐在一扇窗前,她这样说,“你就是不肯听一听警告吗?”
“什么样的警告?”
“当然是和我有关。”
“你是说,警告我不要对你意乱情迷,艾丝特拉?”
“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只能说你眼盲心也盲了。”
我应该告诉她,所有人都知道爱情是盲目的,但我没说,因为我始终有种感觉,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哈维沙姆小姐的安排,如此一来,若我非要强迫她接受我,实非君子所为。在很大程度上,我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一直以来,我心中都藏着一个恐惧,她性情高傲,既然对这个事实了然于胸,情况便对我非常不利。毕竟她若存心叛逆,矛头只会指向我。
“无论如何,”我说,“我现下是没有得到任何警告的,因为这次是你写信叫我到这儿来的。”
“那倒是真的。”艾丝特拉说,她脸上的微笑是那么冷漠、那么漫不经心,每每见她这样笑,我总是不寒而栗。
她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暮色,接着说:“哈维沙姆小姐要我回萨提斯一趟。如果你愿意的话,你送我回去,再陪我回来。她不希望我独自上路,也不愿我带女仆前往,她很敏感,唯恐自己沦为这种人口中议论的对象。你能陪我回去吗?”
“你竟然这么问我,艾丝特拉!”
“这么说你答应了?后天动身,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的一应费用,须得由我来支付。你若要陪我去,就得同意,听清楚了吗?”
“无不从命。”我道。
无论是这次,还是以后类似的情况,她不过是这样提前知会我一声。哈维沙姆小姐从未写信给我,我也从未见过她的笔迹。过了一天,我们一道返乡。哈维沙姆小姐仍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房间里,无须多言,萨提斯庄园依然如故。
她待艾丝特拉简直如珠如宝,那样子甚至比我上次看到她们在一起时还要可怖。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用“可怖”这个字眼儿的,因为她的眼神和拥抱中所流露出的迫切之情,确实极为可怖。她的目光牢牢锁定艾丝特拉动人的容貌,留心倾听她说的每句话,注意着她的每一个手势。她坐在那里,一边咬着自己哆哆嗦嗦的手指,一边望着艾丝特拉,仿佛要把她一手养大的美人儿吞进腹中。
后来,哈维沙姆小姐不再看艾丝特拉,而是将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她眼神犀利,仿佛要窥探我的心,探查它的伤口。“她对你怎么样,皮普,她待你好不好?”她再次带着女巫般的急切,询问我同样的问题,哪怕艾丝特拉也能听见。当我们晚上坐在闪烁的炉火旁时,她的样子才是古怪到了极点。她挽着艾丝特拉的手臂,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偏要艾丝特拉把平时往来信件中的内容重复一遍,说一说她都迷住了哪些男人,姓甚名谁,是何社会地位。哈维沙姆小姐品味着这份名单,深深沉浸其中,只有伤透了心、思想病态的人,才会如此。她坐在那里,另一只手握着拐杖,下巴抵着这只手,一双苍白却闪动着异样光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活像一个鬼魅。
面对此情此景,我心中苦不堪言,对艾丝特拉无法自拔的依恋让我的心化为碎片,甚至颜面扫地。此外,我也看出,哈维沙姆小姐栽培艾丝特拉,目的就是让她代替她去报复男人,除非大仇得报,否则她不会把艾丝特拉嫁给我。我还看出,哈维沙姆小姐之所以提前撮合我和艾丝特拉,是有原因的。哈维沙姆小姐派她去引诱男人,折磨他们,戏弄他们,其心可谓歹毒至极,为的就是让所有倾慕者对艾丝特拉爱而不得,但凡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托付在艾丝特拉身上的男人,最后一定落得伤心而归的惨局。我看出,即使奖品为我保留,我亦是这种扭曲心态的受害者。我看出,我一再得不到心中挚爱,我的前监护人之所以不肯承认他早就知晓这项计划,都是有原因的。一言以蔽之,我看清了眼前的哈维沙姆小姐,也看清了长久以来她的筹谋算计。我看清了,这幢房子昏暗危险,魅影重重,她一生躲在里面,从不见天日。
她房间里的蜡烛放在壁式烛台上,离地面很高,在很少流通的室内空气中燃烧着,释放出昏暗的光线,火苗也从不摇曳。我望着蜡烛,望着淡淡的烛光,又望着停止的钟表、垂在桌上和地上的枯萎婚纱,炉火照在哈维沙姆小姐那可怕的身形上,将鬼魅般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和墙壁上,从这一切当中,我看出自己得出的解释得到了证实,这个解释一再闪现在我的心里,经过了反复的琢磨。我的思绪飘到了楼梯平台对面的大房间里,那里摆着新婚宴席的桌子,蜘蛛网从桌中饰品上垂下来,蜘蛛在桌布上爬来爬去,老鼠在墙壁镶板后面到处乱窜,小小的心脏跳得飞快,甲虫在地板上时而爬行,时而停滞不前,从这一切之中,我看到自己的解释非常正确。
这次回去,艾丝特拉和哈维沙姆小姐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吵架。
正如刚才所述,我们坐在火边,哈维沙姆小姐仍然挽着艾丝特拉的胳膊,仍然把艾丝特拉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后来,艾丝特拉想把手抽回来。事实上,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现出了高傲和不耐烦的神气,她宁愿忍受哈维沙姆小姐那强烈的感情,也不愿接受或回应。
“怎么了!”哈维沙姆小姐说着,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厌倦我了吗?”
“我只是有点儿厌烦我自己而已。”艾丝特拉说,她把胳膊挣脱出来,走到大壁炉跟前,站在那里俯视着炉火。
“说实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哈维沙姆小姐叫喊着,激动地用手杖敲打着地板,“你就是觉得我烦了。”
艾丝特拉非常镇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炉火。哈维沙姆小姐是那么狂躁,甚至有些凶残,而艾丝特拉那优美的身材和美丽的面容却透着几分漠然,显得异常冷静。
“你这个木头人!”哈维沙姆小姐叫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太无情了!”
“什么?”艾丝特拉说,她靠在壁炉架上,只有眼珠在动,冷漠的态度依然如故,“你是在责备我无情吗?是吗?”
“你不是吗?”哈维沙姆小姐激烈地反驳道。
“你应该知道,我是你一手**出来的。”艾丝特拉说,“赞美也好,指责也罢,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通通都得接受。总之,我就是我,你必须接受。”
“啊,看看她,看看她吧!”哈维沙姆小姐痛苦地叫道,“看看她吧,如此铁石心肠、忘恩负义,我把她一点点拉扯大,她却一点儿也不懂感恩。遥想当年,我的心第一次被割得鲜血淋漓,苦楚煎熬之际,我还是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那么多年,我将她捧在手心里,真是白费了呀!”
“至少不是我要求你抚养我的。”艾丝特拉说,“即使你领养我时,我能走路,会说话,可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你还想要什么呢?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亏欠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你还想要什么呢?”
“爱。”另一个回答。
“你已经得到了。”
“并没有。”哈维沙姆小姐说。
“你是我的养母。”艾丝特拉反驳道,她始终保持着从容优雅的态度,从不像另一个那样提高嗓门儿,既不动怒也不动情,“你是我的养母,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凡是你赐给我的,你都可以随意拿回去。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如果你要我把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的东西给你,即使我对你心怀感激,也对你有责任,却还是办不到。”
“我从来没有给过她爱!”哈维沙姆小姐发疯似的转向我,喊道,“我难道从未给过她炽热的爱,那爱甚至强烈到了嫉妒的程度,甚至让我承受了锥心的痛苦,现在她竟然对我说这种话!就让她当我在发疯吧,当我是个疯子吧!”
“我为什么要说你是个疯子?”艾丝特拉回道,“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我?对你定下的目标,这世人有谁能知道得比我清楚?往事在你心里依然清晰如昨,这世人有谁能知道得比我清楚?我曾经坐在这个壁炉边的小凳子上,现在也仍在你旁边,我学习你的人生经验,仰望你的面庞,可你的脸是那么陌生,让我害怕!”
“早就忘记了!”哈维沙姆小姐呻吟道,“时间如流水,很快就忘光了!”
“不,你没有忘记,”艾丝特拉反驳道,“你是不会忘的,那些往事全珍藏在我的记忆里了。你可曾见过我违背你的教导?你可曾见过我不把你的教训当回事?但凡你否定的事情,”她用手摸了摸胸口,“你可曾见过我放在心里?你要对我公平一点儿。”
“真傲慢呀,太骄傲了!”哈维沙姆小姐呻吟着,用双手拉扯着自己灰白的头发。
“是谁教我要傲慢的?”艾丝特拉反问道,“后来我很好地学会了,又是谁对我赞不绝口的?”
“太冷酷了,太冷酷了!”哈维沙姆小姐悲叹道,仍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谁教我要心如铁石的?”艾丝特拉又问道,“后来我很好地学会了,又是谁对我赞不绝口的?”
“可是,你现在对我傲慢,对我冷酷!”哈维沙姆小姐伸出双臂,尖叫起来,“艾丝特拉,艾丝特拉,艾丝特拉,你是在对我傲慢,对我冷酷呀!”
艾丝特拉平静而惊奇地看了她一会儿,但并没有感到不安。接着,她又低头看着炉火。
“分开了这么久,现在见了面,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艾丝特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睛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受到的伤害,也不会忘记你为什么受伤害。无论对你,还是你的教育,我都不曾有过二心。我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该受指摘的软弱。”
“回报我的爱,难道是软弱?”哈维沙姆小姐大声嚷道,“是的,是的,她一定会说是的!”
“我开始觉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想清楚了。”艾丝特拉又露出了那副平静中带着惊奇的神情,接着,她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房间那么昏暗,身处其中如同坐监,你在这种环境中带大你的养女,从不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阳光,也从不让她看到你在阳光下的面容。你一直是这么做的,后来,你出于某种目的要她去了解阳光,去看阳光下的一切,如果是这样,你会失望,会生气吗?”
哈维沙姆小姐双手抱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停呻吟,身子来回摇晃,她没有回答。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可能更接近事实。”艾丝特拉说,“如果你从她懂事起,就用尽全力教她这世上有阳光,但阳光是她的天敌,会毁灭她的一生,她必须一直对抗阳光,因为阳光已经摧毁了你,也必将摧毁她。如果你是这么做的,然后出于某种目的,你让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阳光,她当然无法做到,如果是这样,你会失望,会生气吗?”
哈维沙姆小姐坐在那里听着(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毕竟我看不见她的脸),却仍然没有回答。
“所以,”艾丝特拉说,“你把我**成什么样的人,就得接受我是什么样的人。成功不是因为我,失败亦不是因为我,然而,是成功和失败共同造就了我。”
这会儿,哈维沙姆小姐瘫坐在地板上(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坐到地上去的),褪了色的新娘礼服堆在她的身体周围。于是我立马抓住机会(我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摆了摆一只手,恳求艾丝特拉照顾她,自己则离开了房间。临走时,我看到艾丝特拉依然站在巨大的壁炉边上,哈维沙姆小姐的灰白头发散落在地上,和其他如今已残败的新婚物品混在一起,看起来惨不忍睹。
我带着一颗沮丧的心,在星光下走了一个多钟头,院子、酒坊、荒废的花园,我全都逛了一遍。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到房间时,只见艾丝特拉坐在哈维沙姆小姐的膝边,缝补着已经破烂不堪的旧婚纱。从这以后,只要我在教堂里看到悬挂着的破烂发黄的旧旗帜,就会想起这一幕。那之后,我和艾丝特拉像从前一样玩牌,不过我们现在的牌技都有所提高,还玩了法式打法,就这样消磨掉了晚上的时光。玩罢,我上床睡觉去了。
我躺在院子对面那幢单独的房子里。这是我第一次留宿萨提斯庄园,可我躺了很久,依然毫无睡意,仿佛有无数个哈维沙姆小姐纠缠着我。她时而出现在枕头的一边,时而出现在另一边,时而在床头,时而在床尾,时而躲在更衣室半开的门后面,时而在更衣室里,时而在我楼上的房间,时而在楼下的房间,反正她无处不在。黑夜一点点过去,时间终于到了深夜两点,我感觉自己再也不能继续躺在这个地方,必须起来。于是我从**起来,穿上衣服,穿过院子,走进长长的石头走廊,本想去外面的院子走走,放松一下心情。但是,我刚走到过道,就立即吹灭了蜡烛。因为我看见哈维沙姆小姐正沿走廊走着,活像个幽灵,还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喊叫。我远远地跟着她,看见她上了楼梯。她徒手拿着一支蜡烛,没用盘子托着,大概是从她房间的烛台上取下来的,在烛光的映衬下,她活脱脱就是一抹幽魂。我站在楼梯底部,虽然看不见她打开了门,但宴会室的霉味直扑了过来,接着,我听到她走进去,穿过宴会室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又从她的房间走进宴会室,这期间她那低沉的喊叫声从未间断。过了一会儿,我待在黑暗中,既想到外面去,也想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我哪里也去不了,除非等到曙光照射进来,让我找到方向。在这段时间,无论我什么时候走到楼梯底部,都能听见她的脚步声,看见她手里的烛光从上面闪过,她那低沉的喊叫声更是没有一刻停歇。
在我们第二天离开之前,她和艾丝特拉没有再争吵,在以后任何类似的场合也没有再发生过这种事。在我的记忆中,我之后又陪艾丝特拉回去过四次。哈维沙姆小姐对艾丝特拉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我却觉得她对艾丝特拉有了几分畏惧。
翻开我人生的这一页,不写上本特利·多穆尔的名字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我很乐意把他的名字忘掉。
有一次,林中雀俱乐部举行聚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同意彼此的意见,免不了一番吵吵嚷嚷,借此增进感情,这时候,主持人要大家安静片刻,听多穆尔先生向一位女士敬酒。根据俱乐部的庄严章程,这一天正好轮到这个畜生来祝酒了。酒瓶在各人之间传递,我看到他好像龇着牙咧着嘴,恶狠狠地瞟了我一眼,我们之间本就没有感情可言,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是,让我又是愤怒又是吃惊的是,他竟然要求大家和他一起祝“艾丝特拉”身体健康!
“艾丝特拉是谁?”我说。
“不关你的事。”多穆尔反驳道。
“是哪里的艾丝特拉?”我说,“你一定要说清楚是哪儿的。”作为林中雀俱乐部的一员,他必须这么做。
“是里士满的艾丝特拉,先生们。”多穆尔说,对我不理不睬,“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佳人。”
“这个无耻的蠢材,他知道什么是举世无双的绝色佳人?”我低声对赫伯特说。
“我认识那位女士。”敬酒仪式结束后,赫伯特在桌子对面说。
“是吗?”多穆尔说。
“我也认识。”我红着脸补充道。
“是吗?”多穆尔说,“老天!”
这个笨头笨脑的家伙只会说这一句话,不然就只会扔玻璃或瓷器,可是,我还是被他这一句话气得发疯,总感觉他话里夹枪带棒,于是我立即站起来说,他作为入林的雀鸟,竟然提议为一位与他并不相熟的女士敬酒,简直无耻至极。我们常常说自己是飞鸟入林,这种简洁的表达方式如同议会使用的语言。听到这话,多穆尔先生跳了起来,问我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给了他一个极端的回答,他若要决斗,我一定奉陪到底。
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既然已经把话说到如此决绝的程度,那么,对于冲突双方能否各自安好、不血溅当场,俱乐部的人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他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在讨论期间,至少又有六位荣誉会员向另外六位撂下狠话,如果对方想要决斗,他们必定奉陪;然而,最后达成的决定是(俱乐部成了荣誉法庭),只要多穆尔先生能拿出哪怕是一星半点儿的证据,证明他有幸与那位女士熟识,皮普先生作为一名上等人,以及俱乐部的会员,必须道歉,承认“激动之下口不择言”。此外,还规定第二天就要拿出证据(以免一拖再拖,我们的荣誉感就有所降低)。第二天,多穆尔出现了,他带来了艾丝特拉的一份声明,她言辞礼貌地表示自己曾有幸与他跳过几次舞。如此一来,我别无他法,只得向他道歉,承认自己“激动之下口不择言”,还批评自己不该提出决斗,这样的想法根本站不住脚。这之后,我和多穆尔坐下来,朝着彼此吹胡子瞪眼睛,足足僵持了一个钟头,而会员们不分青红皂白,热烈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宣布彼此间的感情以惊人的速度大大增强了。
我现在讲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但在当时,对我而言却绝不轻松。一想到艾丝特拉竟然对这样一个卑鄙、笨拙、阴鸷,甚至连一般人都不如的笨蛋另眼相看,我心中简直有说不出的苦闷。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我之所以想到她自贬身价与那畜生往来就无法忍受,是因为我对她的爱极为深沉,是纯粹无私的。毫无疑问,无论她爱上了谁,我都会感到痛苦,但如果受她青睐之人是个更为尊贵的人,我也不会遭受锥心之苦了。
原来,多穆尔早已对艾丝特拉展开热烈的追求,而她竟然听之任之。要查明这一点很容易,我立即着手去查了。有一段时间,他追求得紧,一时半刻也不松懈,我和他每天都会碰面。他迟钝而执着地坚持着,艾丝特拉则牢牢地勾着他,戏弄他:时而鼓励,时而打击,时而奉迎,时而公开鄙视,时而对他了解甚深,时而好像并不记得他这个人。
贾格斯先生称多穆尔为蜘蛛,而蜘蛛习惯埋伏起来,伺机而动,可见他颇有同类的耐性。此外,他对自己的财富和家世地位有着一种愚昧的自信,有时这对他有好处,可以取代对爱情的专注和决心。因此,这只蜘蛛顽强地注视着艾丝特拉,把许多花里胡哨的虫子吓得四散奔逃,他自己则时常伸展身体,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在里士满的一次舞会上(当时大多数地方都举行舞会),艾丝特拉艳冠全场,使其他佳丽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蠢材多穆尔一直围绕在她左右,她竟然大加纵容,我于是决定跟她谈谈。后来,她要走了,便独坐在鲜花丛中,等布兰德利太太陪护她回家,我瞅准机会,走了过去,因为一般是由我陪伴她们二人出入这种场合。
“累了吗,艾丝特拉?”
“非常累,皮普。”
“这也难怪。”
“不然怎么办呢?我还要写信给萨提斯庄园,才能睡觉。”
“讲述今晚的胜利?”我说,“只是这次有些不尽如人意啊,艾丝特拉。”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胜利了?”
“艾丝特拉,”我说,“快看那边角落里的那个家伙,他正看着我们呢。”
“我为什么要看他?”艾丝特拉答,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用你的话说,那边角落里的那个家伙,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说实在的,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我说道,“他整晚都在你周围转来转去呢。”
“飞蛾,以及各种丑陋的生物,都会在点燃的蜡烛附近盘旋。”艾丝特拉说着朝他看了一眼,“蜡烛阻止得了吗?”
“蜡烛的确阻止不了。”我告诉她,“可是艾丝特拉也不能阻止吗?”
“好吧!”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也许吧。是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艾丝特拉,听我说。你居然鼓励像多穆尔这样受人鄙视的人,我的心都要碎了。你明明知道,大家有多瞧不起他。”
“什么?”她说。
“你明明知道,他不仅外表蠢笨,内心也很愚鲁。他这人有无数缺点,脾气坏,性格阴沉,是个十足的蠢蛋。”
“什么?”她说。
“你明明知道,他除了有几个臭钱以外一无可取,啊,对了,他还有一群傻里傻气的老祖宗。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她又说。每说一次,她明媚的双眸就睁得更大一点儿。
为了克服这个困难,要她别总是说这两个字,我也说起了这两个字,还加重语气重复道:“什么?!我苦恼的根源就在于此了。”
如果我能相信,她偏爱多穆尔是为了让我痛苦,我心里还能好过一点儿。但她像往常一样对我忽冷忽热,我根本不相信她有这样的打算。
“皮普,”艾丝特拉说着环顾了一眼舞厅,“你别犯傻了,他的事影响不到你。也许会影响别人,那也是注定的。这种事情不值得讨论。”
“是的。”我说,“我不能忍受别人说:‘她那么高雅,那么迷人,却偏偏委身于一个粗汉、一个废物。’”
“我能忍受不就得了。”艾丝特拉说。
“啊!别那么傲慢,艾丝特拉,别那么固执。”
“你现在又怪我骄傲和固执了!”艾丝特拉摊开双手说,“刚才你还责备我委身粗汉呢!”
“事实确实如此。”我匆匆说,“我今晚看到你对他抛媚眼,还朝他笑来着,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欺骗和**你了?”艾丝特拉说着突然转过身,牢牢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虽谈不上愤怒,却也很严肃。
“你是在欺骗他、**他吗,艾丝特拉?”
“是的,我对许多人都是这样,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布兰德利太太来了。我不能多说了。”
好了,我现在已经用一章的篇幅交代完这件往事了,为了这件事,我寝食难安,一再受到伤害。接下来,我就可以不受阻碍地讲述另一件事了,这件事萦绕在我心头的时间更长一些。很久以前,我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艾丝特拉,哈维沙姆小姐也没有向尚处在启智年龄的艾丝特拉伸出病态的双手,向她灌输扭曲的观点,那件事就已经埋下祸根了。
东方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位苏丹计划在攻克敌人的城池后,用沉重的石板砸碎敌人的龙床,于是他命人从采石场慢慢地开采出石板,又在布满岩石的地方慢慢地开采出一条隧道,以便从中伸过一条绳索捆住石板,然后慢慢地把石板吊起放在屋顶上,再把绳子的另一端慢慢穿过长达数英里的坑道,系在一个巨大的铁环上。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之后,准备工作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属叫醒了苏丹,将锋利的斧子交到他手里,让他砍断巨大铁环上的绳索,他挥斧就砍,绳索断了,石板随即砸裂了屋顶。我的情况亦是如此。无论远近,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只需要斧子瞬间落下,我那座要塞的屋顶就将坍塌,给我带来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