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敲响了八点,我来到了这个弥漫着木屑和刨花味的地方,这股味道倒也不算难闻,有这样的味道,是因为岸边有许多造船厂,还有很多制造桅杆、船桨和滑轮的作坊。伦敦桥靠近普尔这一带的河畔区域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来到河边,我发现我要找的地方与想象的不太一样,而且很难找。那地方叫裂口湾磨坊池塘岸,我不认识路,只知道找到老绿铜绳索路,就能到达目的地。

先不说有多少停在干船坞里待修的搁浅船只让我迷失方向,有多少即将拆解的旧船体,有多少软泥、泥渣和潮水冲上岸的其他残渣,有多少造船厂和拆船厂,有多少生锈的锚多年来一直被泥土掩埋,有多少木桶和木料堆积如山,又有多少条以绳索命名的小路,却压根儿都不是老绿铜绳索路。我走错了好几次,不是没走到,就是走过了,后来我无意中转了个弯,才碰巧来到了磨坊池塘岸。从各方面考虑,这里的空气都非常新鲜,阵阵清风从河上吹来,在这里还拥有回旋的余地。这儿还种着两三棵树,立着一架坏了的风车,长而狭窄的老绿铜绳索路在月光下向前延伸,两侧有很多木船框架插在泥土中,看起来像是已经不能用的干草耙,上了年纪,大多数牙齿都掉了。

磨坊池塘岸只有几幢形状怪异的房子,我选了其中一幢三层的楼房,前门是木头做的,装有凸肚窗(不是凸窗[5],这两种窗户完全不同),我看着门上的牌子,那上面写着:温普尔太太。总算找对地方了,于是我敲了敲门,一位和蔼可亲、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应声而来。不过赫伯特马上走了出来,悄悄地引我走进客厅,关上了房门。看着他那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这个陌生地区的陌生房间,却还如此从容,感觉非常奇怪。我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又看看放着玻璃器皿和瓷器的壁角柜、壁炉架上摆着的贝壳,墙上挂着的几幅彩色版画,一幅描绘的是库克船长之死,一幅是新船下水,还有一幅是乔治三世国王陛下戴着马车夫的华丽假发,穿着皮马裤和高筒靴,站在温莎城堡的阳台上。

“一切都好,汉德尔。”赫伯特说,“他很满意,只是很想见你。我亲爱的未婚妻正在陪她的父亲,如果你可以等她下来,我就把她引见给你,然后我们一块儿上楼。那就是她父亲。”

这时,我听到头顶上方响起一声可怕的号叫。我的脸上八成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老头儿真是个无赖。”赫伯特笑着说,“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你闻到朗姆酒的味道了吗?他时时刻刻都在喝酒。”

“喝朗姆酒?”我说。

“是的。”赫伯特答,“你可以想象一下,喝了那么多酒,也没有缓和他的痛风。他还坚持把所有食物都放在他楼上的房间里,他自己亲自分发,就放在他头顶的架子上,每一样都要称重。他那个房间肯定跟杂货铺差不多。”

就在赫伯特说话的时候,上面的人不再号叫,却吼叫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

“他非得亲自切奶酪,还能怎么样呢?”赫伯特解释说,“他不光右手有痛风,全身上下都有痛风,切起双料格洛斯特硬干酪,怎么可能不痛呢?”

他又愤怒地吼了一声,看来确实很疼。

“对温普尔太太来说,能有普罗维斯这样一个房客住在楼上,真是意外之喜。”赫伯特说,“毕竟一般人都受不了那种吵闹声。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是不是,汉德尔?”

这里确实古怪至极,却也非常整洁。

“温普尔太太真是一顶一的家庭主妇。”我把这话告诉了赫伯特,他听后说:“真不知道我的克拉拉要是没有她那母亲般的帮助该怎么办。克拉拉的母亲不在了,汉德尔,在这世界上除了阴沉粗暴的老爹,她没有别的亲人了。”

“他肯定有名字吧,赫伯特?”

“是的,是的。”赫伯特说,“我平时就这么称呼他。他真名叫巴利先生。作为我父母的儿子,能爱上这样一位姑娘,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呀,她没有亲戚,她自己不必为家人操心,其他人也不必为她的家人操心!”

这会儿,我想起了赫伯特以前告诉过我的一件事:他与克拉拉·巴利小姐邂逅,正是她在汉默史密斯的一所学校完成学业的那一年。后来,她回家照顾父亲,他们二人便把相爱的事告诉了母亲一般的温普尔太太。从那之后,这段关系多亏了温普尔太太的一手促成,她对他们一视同仁,加以引导,态度亲切而慎重。他们都很清楚,任何有关甜美爱情的事都不可向老巴利透露半个字,除了痛风、朗姆酒和事务长的储存物品以外,任何有关精神方面的事,他都毫无兴趣。

我和赫伯特低声交谈,老巴利在楼上不停地咆哮,震得天花板上的横梁都在颤动,这时候,客厅的门开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走了进来,她二十来岁,身材娇小,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赫伯特马上温柔地接过了篮子,红着脸介绍这姑娘就是“克拉拉”。她的确迷人,真像一位遭遇囚禁的仙女,被残暴的食人魔老巴利掳来伺候他。

“看这儿,”我们谈了一会儿后,赫伯特同情而温柔地微微一笑,让我看那个篮子,“可怜的克拉拉只能分到这点儿晚餐,每晚如此。这是分给她的面包,这是几片奶酪,这是她的朗姆酒,当然是给我喝掉。这是巴利先生明天的早餐,现在分好,明早做给他吃。两份羊排、三个土豆、一些豌豆、一点儿面粉、两盎司黄油、一撮盐,还有这些黑胡椒。这些东西全都放在一起炖熟,再趁热吃下去,想来真是治疗痛风的好东西!”

赫伯特指着食物说着,克拉拉则柔顺地看着他指出的东西,那模样是如此自然,如此动人。她腼腆地依偎在赫伯特的怀里,对他是那么信赖,那么钟情,又那样天真。在裂口湾磨坊池塘岸老绿铜绳索路这种地方,和那个一吼叫起来震得房梁直颤的老巴利在一起,她如此温婉可人,多么需要有人保护。即使失去我从未打开的那个钱夹里的钱,我也不会破坏她和赫伯特的婚约。

我正看着她,心里很高兴,也很羡慕,突然那号叫声又变成了怒吼,上面传来可怕的撞击声,好像一个长着木腿的巨人正试图踩烂天花板,朝我们逼近。见此情形,克拉拉对赫伯特说:“父亲需要我,亲爱的!”她说完就跑开了。

“他就是个没良心的老混蛋!”赫伯特说,“你猜他现在想干什么,汉德尔?”

“我不知道。”我说,“要喝酒吗?”

“没错!”赫伯特叫道,好像我猜中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他的酒早就调好了,就放在桌边的一个小桶里。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听到克拉拉搀扶他起来去喝酒。来了,他起来了……”又有怒吼声响起,最后还出现了一会儿颤音。接着,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赫伯特说:“他正在喝酒呢。”咆哮声跟着再度震得横梁颤动,赫伯特又说:“他现在躺下了!”

克拉拉不久就回来了,赫伯特陪我上楼去见那个被我们藏起来的人。经过巴利先生的房门口,可以听到他在屋内用嘶哑的声音哼着歌,声调时高时低,像风声一样。下面是歌词,不过我去掉了不雅的语句,换上了美好的祝愿。

“啊嗨!上帝保佑,我是老比尔·巴利。我是老比尔·巴利,上帝保佑。我是老比尔·巴利,正仰面躺着,上帝做证。你的老比尔·巴利躺在那儿,像一条死掉的老比目鱼,漂浮在水上,上帝保佑。啊嗨!上帝保佑。”

赫伯特告诉我,这个不见其人的巴利没日没夜地哼唱这首小调,用来安慰自己,和自己交谈。巴利还在窗边安了一架望远镜,只要天还亮着,他就一边哼着歌,一边用一只眼对准望远镜,眺望河上的风景。

普罗维斯舒舒服服地住在房子的顶层,那里有两个船舱一样的小房间,空气清新,通风良好,在此处,巴利先生的吼叫声听来也不那么响亮了。他一点儿也不惊慌,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我觉得他突然变得温和了,我也说不出他为什么会变,事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确实温和了一些。

趁白天休息时,我把事情好好整理了一番,并决定在他面前不提坎培森半个字。据我所知,他恨透了那个人,很可能去找他寻仇,并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因此,当我和赫伯特坐在他房间的火炉旁时,我首先问的是,他是否相信文米克的判断和消息来源。

“是的,是的,亲爱的孩子!”他严肃地点点头,回答说,“贾格斯很会看人。”

“我和文米克谈过了。”我说,“现在,我把他向我提出的警告和建议说给你听听。”

于是我一一讲给他听,只保留了上面说到的坎培森的事。我告诉他,文米克在纽盖特监狱(至于是听狱监说的,还是听囚犯说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说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我的住处也遭到了监视。文米克建议他先躲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不能见他。文米克还建议他离开英国。我补充了一句,说到时候我自然和他一起走,或是他先走,我随后去找他,要看文米克认为怎么办最安全。至于出国以后怎么做,我没有谈及。一方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另一方面,看到他现在变得温和了,还为了我遇到生命危险,我心中极为忐忑。至于他说要给我更多的钱,让我过上更气派的生活,我告诉他,目前情况还不明朗,危险重重,还要这么做的话,即使不会把局面弄得更糟,也会显得极为荒唐。

他不能否认这一点,而且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通情达理。他说,他这次回来是在冒险,他也一直知道这非常危险;因此,他不愿走到绝路,现在还有了这样好的帮手,所以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赫伯特一直盯着炉火沉思,这时他说,文米克的建议使他产生了一些想法,也许值得一试:“我们两个都很擅长划船,汉德尔,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可以划船送他去下游。这样一来,就不必租船,也不必请船夫了,免得别人起疑,毕竟我们应该小心为妙。就算不是划船季节也不要紧,你应该立即着手准备一条船,停在圣殿区的码头,不时在河上划一划,你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吗?你经常划来划去,又有谁会留意,又有谁会怀疑?你划船划二十次或五十次,等到第二十一次或五十一次时,也就不再惹眼了。”

我喜欢这个计划,普罗维斯听后也非常高兴。我们一致同意依计划执行,并且说好,如果我们划船经过伦敦桥下,从磨坊池塘岸划过,普罗维斯千万不可以表现出认识我们的样子。此外,我们还约定了一件事,每次他看见我们,如果他平安无事,就拉下朝东那扇窗的百叶窗,表示他一切安好。

我们谈完了,一切也安排妥了,我便起身告辞。我嘱咐赫伯特,我们两个最好不要一起回家,我走后半个钟头他再走。“我不愿意把你留在这儿。”我对普罗维斯说,“不过你在这里,肯定比住在我附近要安全。再见!”

“亲爱的孩子,”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我不喜欢用‘再见’这两个字。还是说晚安吧!”

“晚安!赫伯特可以经常为我们传递消息,你放心,我会做好准备,等待时机来临。晚安,晚安!”

我们认为他最好待在房间里,于是他只走到房门外的楼梯平台,把灯举过楼梯栏杆为我们照亮。我回头望着他,想起了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那时我们的位置正好相反,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心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与他分别而感到格外沉重和焦虑。

再度经过老巴利的门前,我们听到他一边号叫,一边骂骂咧咧,嘴巴不像停过,似乎以后也不打算停。来到一楼,我问赫伯特,普罗维斯在这里是不是还用这个名字。他说当然不是,那位房客现在叫坎贝尔先生。他还解释说,这里的人只知道他(赫伯特)将坎贝尔先生托管在这里,非常关心他,希望他得到很好的照料,也不许外人打扰他。因此,当我们走进客厅,看到温普尔太太和克拉拉坐在里面做缝纫活儿,我并不曾提起我与坎贝尔先生的关系。

我辞别了姑娘和老妇,她们一个漂亮温柔,长着一对黑眼睛;另一个虽然年纪大了,却像母亲一样,真心同情这对恩爱的情侣。这个时候,我竟然感觉老绿铜绳索路与我来时大不一样了。老巴利或许已届耄耋之年,算是老古董了,咒骂起来像一整片田野的士兵那样气势汹汹,但裂口湾磨坊池塘岸洋溢着的青春、信任和希望,足以弥补这一点。接着,我想起了艾丝特拉,想到我们已经诀别,回家的路上只觉得心痛欲裂。

圣殿区依然笼罩在静谧的气氛中,与我离开时别无二致。普罗维斯最近住过的房间靠圣殿区这一侧的窗户黑着,没有任何动静,花园街上没有人来回溜达。我在喷泉边上逛了两三圈,才走上楼梯回到房间,但四周依然没有人。我心情沮丧,疲惫不堪,便直接上床睡觉了。赫伯特回来后,特意来到我的床边,也说周围没人。他说完打开一扇窗户,望着月光对我说,人行道上空空****,就像深夜时分任何一座大教堂的过道一样。

第二天,我决定去弄一艘船来。这事很快就办好了,小船就停在圣殿区的码头边上,步行一两分钟就能到。那之后,我就开始经常划船,希望可以练得娴熟一些,有时我自己去,有时和赫伯特一起去。我经常在严寒、下雨和雨夹雪的天气里去划船,几次过后,也就没人注意我了。起初,我一直在黑衣修士桥下划,但随着涨潮时间的改变,我开始朝伦敦桥划去。当时,那里还是老伦敦桥,涨潮时水流很急,水位起起落落,人们都对那里退避三舍。不过我见过别人怎么急速从桥下划过,也学会了这一招,于是我开始在普尔的船只之间划,一直划到埃里斯。我第一次经过磨坊池塘岸时,是和赫伯特一起划桨。去时和返回时,我们都看到朝东窗户的百叶窗拉了下来。赫伯特每个礼拜至少去三次,从未带回叫我惊慌失措的消息;然而,我知道必须保持警惕,还始终觉得自己受到了监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我终日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不相干的人也被我当成了监视者,这样的情况简直难以计算。

总而言之,那个人虽然藏了起来,却行事鲁莽,我担心得惶惶不可终日。赫伯特有时对我说,天黑以后,河水退潮了,他站在窗前,想到河水卷着水里的一切流向克拉拉,他就觉得满心甜蜜。我却提心吊胆,想着河水流向的是马格维奇,水面上只要出现黑点儿,可能就是追捕他的人正飞快地驾着船,悄无声息地去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