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格维奇被带到治安法庭,本来马上就会被移交审判,但还需要找来他逃离的那座监狱船的老看守来确定他的身份。并不是有人对此有何疑问,只是本来可以做证的坎培森摔进河里淹死了,碰巧当时没有任何狱吏能证明他的身份。我昨晚一回来,便直接去了贾格斯先生的私宅请他帮忙,他代表囚犯这一方不会招认哪怕一个字。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告诉我,只等证人一到,审判五分钟就能结束,结果必定对我们不利,谁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我告诉贾格斯先生,对于财产将被充公一事,我打算瞒着马格维奇。贾格斯先生非常生气,埋怨我“眼睁睁看着钱从我的手指间溜走”,还说我们一定要递交请愿书,无论如何也得争取回来一部分。但是,他也毫不掩饰地告诉我,虽然在许多情况下可能不要求没收财产,但此案也许有所不同。我当然很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和那逃犯不是亲戚,也没有什么法律上认可的关系。在被捕之前,他没有签字立过任何文书,也没有签过财产转让协议。现在再作这样的安排也不可能了。我无权要他的财产,于是我作了最后的决定,不去做这种没有结果的事,以免弄得自己心力交瘁,后来我的这个决定也从未改变过。
看来有理由认为,被淹死的告密者坎培森希望从没收的钱款中捞到一些好处,而且,他对马格维奇的财产状况了如指掌。他的尸体是在事故地点数英里外发现的,在水里泡得面目模糊,只能凭借他口袋里的东西辨认他的身份。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小盒,盒里有几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辨。其中一些纸条上记录着马格维奇在新南威尔士州某家银号里有多少存款,此外还记着马格维奇一些很值钱的地产分别价值几何。马格维奇在狱中给贾格斯先生列了一张单子,里面写明了他要我继承的财产,而纸条上记录的内容都在其中。可怜的人,他对这一切茫然无知,倒免去了很多烦恼。他只相信,在贾格斯先生的帮助下,遗产一定可以安全地到我手里。
审判推迟了三天,在这期间,公诉方一直在等待监狱船的证人前来,后来证人来了,这个简单的案子就此了结。他被移交审判,一个月后开庭。
这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有一天晚上,赫伯特回到家里,情绪非常低落,他说:“我亲爱的汉德尔,恐怕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
他的搭档早已知会了我这件事,所以我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惊讶。
“如果我迟迟不去开罗,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大好机会。汉德尔,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恐怕我却不得不离开。”
“赫伯特,我永远需要你,因为我永远爱你。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如此。”
“你一个人会很孤独的。”
“我没时间胡思乱想。”我说,“你知道,只要时间允许,我总是尽量和他在一起,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整天和他在一起。就算我不在他身边,你知道我的心也与他同在。”
马格维奇落入如此可怕的境地,让我们两个都深感震惊,每每提及此事,我们都不愿说得太详细。
“我亲爱的朋友,”赫伯特说,“我们就要分开了,分别的日子眼瞅着就要来了,我想请你说说你的打算。对于你的前途,你考虑过吗?”
“没有,我一直不敢去想未来。”
“可是你不能一直逃避。我亲爱的汉德尔,你确实不能逃避。我希望你现在就考虑,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儿上,跟我说几句真心话。”
“我会的。”我说。
“在我们的分号,汉德尔,还需要一位……”
我看出他为人周到,不想说出那个词,于是我替他说完:“还需要一位办事员。”
“确实需要一位办事员。做得久了,办事员也可以升为合伙人。你的朋友,也就是我,便是从办事员成为合伙人的。好了,汉德尔,我亲爱的朋友,你愿意去我那儿工作吗?”
他的态度是那么热情友好,让我大为动容,他说了一声“好了,汉德尔”之后,仿佛起了个头,接下来要说什么很严肃的事,却突然露出那样的语气,还诚挚地伸出了一只手,言谈之间很像个小学童。
“我和克拉拉商量过很多次了。”赫伯特又说,“就在今天晚上,那个可爱的小美人还双眼含泪,央求我一定要告诉你,等我们成婚之后,如果你愿意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她会尽她最大的努力使你快乐,还会说服她丈夫的朋友相信,她丈夫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汉德尔!”
我衷心地谢过她,也衷心地谢过他,又说,他们都是好人,我却暂时无法决定是否和他们一起。首先,我现在心里很乱,还无法清楚地思考他的提议。其次,是的!还有其次,我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件事要办,这篇微不足道的自述临到结尾,各位就会知道是什么事了。
“但是,赫伯特,如果你认为可以,并且无损于你的生意,还是把这个问题搁一搁吧……”
“多久都行。”赫伯特大声道,“六个月也好,一年也行!”
“不会那么久。”我说,“也就两三个月。”
我们握了握手,表示就这么说定,赫伯特非常高兴,他说他现在可以鼓起勇气告诉我,他这个周末就必须动身了。
“带克拉拉一起走吗?”我说。
“那个可爱的小美人,”赫伯特回答说,“只要她父亲还活着,她就得一直守着他尽孝心。但他撑不了多久的,温普尔太太对我说过,他的日子不长了。”
“不是我说话绝情,他还是死了好。”我说。
“事实确实如此。”赫伯特说,“到时候,我再回来接那个可爱的小美人,带着她悄悄地走进最近的教堂。你要记住一点!我亲爱的汉德尔,我那可人的宝贝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也从来不看什么贵族名鉴,对祖父更是一无所知。我母亲的儿子,也就是我,是多么幸运啊!”
在那个礼拜的礼拜六,赫伯特与我告别后,登上了一辆海港邮车,满怀着光明的希望;但因为要离开我了,他心中难过,也觉得很对不起我。我走进一家咖啡馆,想写张字条给克拉拉,告知她赫伯特已经出发,并在信中转达了他深刻的爱意,把信寄出,我便返回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如果那里还可以称为家的话。现在,在我看来,那里已经不再是家,我没有家了。
在楼梯上,我遇到了正在下楼的文米克,他刚刚去敲门,但扑了个空。自从那次企图逃跑却造成灾难后果以来,我还没有单独见过他。他这次是以私人的身份来的,想要分析一下我们为何失败。
“对于我们这次的大计划,那个死掉的坎培森竟然一点点地掌握了大半的底细。”文米克说,“他有几个手下出了事,我以前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从他们嘴里听出来的(他有几个手下总是惹上官司)。我假装没听见,可一直在暗中留意,后来我听说他不在伦敦,我就以为时机到了,可以放手去干了。我现在只能猜测,坎培森非常狡猾,从不对自己的手下说实话,这可能是他惯用的伎俩了。但愿你没有责怪我,皮普先生,我是全心全意为你出谋划策的。”
“当然不会,文米克,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的关心和友谊。”
“谢谢,非常感谢。这件事做得糟透了。”文米克搔着头说,“我向你保证,我很久都没有这么难过了。我只想说,这么多动产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老天!”
“文米克,我想的则是财产的可怜主人。”
“是的,当然。”文米克说,“当然,你为他难过也是应该的,要是能让他脱离险境,就算要我掏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我也愿意。但是,我是这么想的。那个死掉的坎培森早就知道他逃回来了,铁了心要把他送回大牢,所以,我觉得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的。可是,完全可以把那些动产弄到手的。这就是财产和财产所有者之间的差别,明白吗?”
我请文米克上楼,喝杯烈酒提提神,再步行回沃尔沃斯。他接受了邀请。他只喝了一点儿酒,开始有点儿烦躁不安,接着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皮普先生,我打算礼拜一休息一天,你说怎么样?”
“想必你这十二个月来都没休过假吧。”
“应该说十二年来都没休过假了。”文米克说,“是的。我打算歇一天。不只歇一天,我还想出去走一走。不只走一走,我还想请你和我一起走一走。”
我正要推辞,说自己是个无趣的同伴,文米克却早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心情不好,皮普先生。”他说,“不过如果你肯赏脸,我将感激不尽。要走的路并不长,一大早就出发。从八点到十二点,就占用你这几个小时,这期间我们在路上用早饭。你就当作破例,给我个面子吧?”
一直以来,他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只不过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而已。于是我说我可以去,而且非常愿意去,他见我答应下来,真心感到高兴,我也很开心。在他的特别要求下,我们约定礼拜一早晨八点半我去城堡找他,商议完毕,我们就分手了。
礼拜一早晨,我准时赴约,在城堡门口按了门铃,文米克亲自来给我开门。我一见他,就发现他打扮得比平时整洁得多,头上的帽子也更时髦阔气。屋内准备好了两杯兑了牛奶的朗姆酒和两块饼干。老爹一定是早早就起来了,因为我朝他的卧室里瞥了一眼,发现他的床是空的。
我们喝了兑了牛奶的朗姆酒,吃了饼干,体力增强了,正准备出门走一走,我却发现文米克竟然拿起一根鱼竿扛在肩上,不由得大为震惊。“怎么,我们该不会是去钓鱼吧?”我说。文米克答:“不是,但我喜欢带着鱼竿散步。”
我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出发了。我们向坎伯韦尔格林走去,到了那儿,文米克突然说:“喂!这里有一座教堂!”
这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可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只听他仿佛突然想到一个绝妙主意似的,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走了进去,文米克把鱼竿留在门廊里,向四周看了看。同时,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了一个纸包。
“喂!”他说,“这儿有两副手套!我们戴上吧!”
那是白色的羊羔皮手套,而文米克那邮筒投信口一样的嘴咧得老大,灿烂地笑着,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当我看到老爹护送着一位女士从侧门走进来时,我心里的怀疑变成了肯定。
“喂!”文米克说,“斯基芬斯小姐来了!那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那位言行谨慎的姑娘穿着和往常一样的衣服,只是此时正忙着摘下手上那副绿色的羊羔皮手套,换上一副白色的。老爹也在忙着向婚姻之神许门[6]的祭坛献上一件类似的祭品;然而,老爹费了很大的劲儿,却怎么也戴不上手套,文米克只好让他背靠在立柱上,他自己则站在柱子后面,从后面把手套拉上。我则抱住老爹的腰,这样他既可以反着用力,也不至于摔倒。凭借如此巧妙的办法,老爹的手套终于戴好,还戴得非常完美。
这时,教堂的书记员和牧师出现了,我们按顺序站在喜结良缘的栏杆前。文米克还在佯装这一切都是偶然为之的样子,仪式开始前,只见他一边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一边自言自语道:“喂!这里有一个戒指!”
我站在新郎边上,做他的男傧相。教堂里一个负责领座的女人装成斯基芬斯小姐的闺中密友,这个女人个子小小的,没精打采,戴着一顶像婴儿戴的软帽。牵着新娘走过教堂的责任则落在了老爹身上,结果老爹无意中惹恼了牧师。事情是这样的。牧师问了句:“是谁把这个女人嫁给这个男人的?”老人并不清楚婚礼进展到了哪一步,只是站在那里,对着《十诫》亲切地笑着。牧师见状,便又问了一遍:“是谁把这个女人嫁给这个男人的?”老人依然茫然无知,于是新郎赶紧用惯有的声音大声说道:“老爹,你知道的,快说说是谁呀?”老人听见了,先是轻快地说了句“好吧,约翰,好吧,我的孩子”才回答了问题。牧师立马沉下脸,好半天没说话。一时间,我不禁怀疑那天的婚礼办不成了。
不过,婚礼还是圆满地结束了,当我们出教堂时,文米克把洗礼盆的盖子取下来,把他的白手套放进去,又把盖子盖上。文米克太太更有远见卓识,她把白手套放进口袋,换上了绿色的手套。“皮普先生,”我们出来时,文米克得意地扛着鱼竿说,“我来问问你,谁能想到今天会举行婚礼呢?”
早餐是提前预订好的,就在过了坎伯韦尔格林一英里远的高地上,那家小酒馆非常舒适。酒馆里还有一块弹子台,方便我们参加完庄严的婚礼后放松一下心情。文米克太太如今适应了,任由文米克搂着她,不再将他的手臂推开。她坐在靠墙的一把高背椅上,像一只装在琴盒里的大提琴,任由自己像那悦耳的乐器一样被文米克拥抱。见到这样的情形,令人十分愉快。
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要是有人不肯享用桌上的某道菜,文米克就说:“你知道,都是预订好了的,付过钱了,尽管放心吃吧!”我向新婚夫妇祝酒,向老爹祝酒,向城堡祝酒,临别之际,我还向新娘致敬,尽我所能表现得讨人喜欢。
文米克送我到门口,我再次和他握手,祝他新婚愉快。
“谢谢!”文米克搓着手说,“文米克太太是一顶一的养鸡好手,你都想象不出她的手艺有多好。改天你来吃几个鸡蛋,自己评判一下吧。我说,皮普先生!”他又把我叫了回去,压低声音说,“拜托,这完全是我们在沃尔沃斯的交情。”
“我明白。在小不列颠不能提起。”我说。
文米克点点头:“那天你就说漏嘴了,还是瞒着贾格斯先生为好。不然他会以为我这个人心越来越软,不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