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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解读 《远大前程》的创作及原始结局
作者:约翰·福斯特
译者:刘勇军
英国传记作家约翰·福斯特(John Foster, 1812—1876)是狄更斯的密友兼授权传记作者。狄更斯去世后,福斯特于1872年至1874年出版了三卷本《狄更斯传》(Life of Charles Dickens),并在其中记录了狄更斯对《远大前程》的创作动机及原始结局,成为读者了解本书的重要途径。本文即节选自《狄更斯传》。
1859年《双城记》出版,1860年狄更斯忙于创作后来汇编成《非旅行推销商札记》一书的连载文章,就在他为此忙碌之际,他采纳了一个建议,那就是应该根据他年轻时的成就,自由地围绕幽默的构思来创作。
这构思是为了我一直在写,或者说正在写的一个短篇。我希望今天就把它完成……这样一个美妙、新颖而怪诞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开始计划最好还是不要取消短篇,而是留着这个构思写一本新书。等刊登后,你就可以自行判断了。当这个想法在我面前铺陈开来,我仿佛可以看到整部连载故事以一种最奇特、最滑稽的方式围绕着它展开。
这就是《皮普和马格维奇》的由来,起初狄更斯打算按照老规矩,采用二十个月连载的方式创作,但由于某些也许是很幸运的原因,后来还是写成了一部没那么复杂的小说。“上个星期,”他在1860年10月4日写道,“我开始写这个新故事。我曾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一年四季》[1]的现状和前景,我越思考,就越不希望继续按照二十个月连载后再发行单行本的方式。”(当时他写的一个故事在连载,但读者很不满意。)“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知道我所做的事会进入另一种常规。于是星期二,我在办公室召开了‘军事会议’。很明显,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出击’。因此,我决定在12月1日开始写这个和《双城记》一样长的故事。也就是在那一天开始刊登。我必须尽我所能重视这本书。明天你就可以拿到头两三个星期的连载内容了。书名叫《远大前程》。我想这是个好名字吧?”两天后,他写道:“我为《远大前程》而做出的牺牲,其实是为我自己做出的。《一年四季》的特性在各方面都太宝贵,绝不可受到威胁。我们的损失并不大,但我们现在正在刊登的故事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它没有生命力,绝不可能为我们止损,相反还会加重我们的损失。现在,如果我要创作一个为期二十个月的连载故事,我就应该切断自己连续两年写任何连载的能力,而这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另一方面,我现在奋笔疾书,正好能派上大用场。假如能像里德[2]和威尔基[3]那样福至心灵,我们的进程将会很顺利,有望能持续两到三年。为了尽早证明这个故事,哪怕要向美国付一千英镑,我也愿意。”又过了几天,这个故事的第一节出现了,并附有相关的解释。
这本书从头到尾都将以第一人称书写,在前三周的内容中,你会发现主人公是一个男孩,就像大卫[4]一样。以后他将成为一名学徒。你肯定不会像看《双城记》时那样抱怨文章缺乏幽默。但愿我对开头的处理从整体而言非常逗趣。我把一个孩子和一个善良的愚人放在一起,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常可笑。当然,我也找到了故事发生转折的支点,而且,正如你所记得的,这个支点就是最初鼓励我的怪诞悲喜剧的构思。为了确定自己没有陷入无意识的重复,前几天我又读了一遍《大卫·科波菲尔》,这才发现它带给我的影响可以说到了你几乎无法相信的程度。
《大卫·科波菲尔》和《远大前程》这两本书都是以自传的形式,描述了两个男孩完全不同的童年故事,狄更斯在其中表现出的从容和娴熟已臻化境,而他是否还能更好地确立自己在小说家中的领先地位,可谓令人怀疑。在这两部作品中,他通过对人物性格的细微洞察,保证了相似中存在不同。大卫和皮普各自所处的位置和环境既有足够的相似,又有足够的不同,足以说明由此产生的性格差异。这两个孩子心地善良,都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擅长与温柔、单纯和古怪的人交往,他们的真实完美无缺,彼此截然不同。但佩戈蒂[5]的小朋友在突然陷入困境后锻造了稳重的性格;乔·盖格瑞的小学徒意外得到命运的眷顾时,却被冲昏了头脑。然而,本质上善良的人并不会受到永久的伤害,这一点在皮普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这是多么深刻的宠溺啊!皮普决心采用卑鄙的做法对待儿时的朋友,同时又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他们的道德榜样,这是以非凡技巧描绘的人物的部分细微差别。皮普的好运气同时也是他最大的考验。这两点的基调都是在开头就奠定了,那是在泰晤士河下游的一个教堂墓地里,河水蜿蜒穿过荒凉的沼泽,流向二十英里外的大海。这段巧妙的景物描写用了六行,而这样的描写随处可见,正是这本书的魅力之一。说来也怪,当我抄写那些描述的时候,它们竟生动地把我带回了距离盖兹山庄[6]七英里的沼泽地里的库林城堡废墟和荒凉的教堂,我们曾站在那里,他说他打算将其作为故事开头的背景!
第一次看见那让人刻骨铭心的景象……应该是在一个异常阴冷的午后,临近傍晚时分……那个荨麻丛生的荒凉之所居然是教堂墓地,墓地那头一大片黑乎乎的荒野就是沼泽,上面堤坝纵横,水闸交错,分布着不少小土丘,还有零零散散的牛在吃草。河在沼泽尽头的低处,看起来像一条铅灰色的线。远处吹来阵阵疾风,如同凶险兽穴一般的地方自然是大海……在河边……隐约能看出矗立的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个是为掌舵的水手提供指引的灯塔,凑近看这玩意儿还真够丑的,活像一个没有箍的桶罩在一根杆子上。另一个是挂着链条的绞刑架,早前还用它绞死过一名海盗。
就是在这里,来自监狱船的逃犯马格维奇恐吓小皮普为他偷食物和锉刀。后来他再次被抓,并被流放到很远的地方,但他很感激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恩惠,在那里发了财后,他决心把这个小朋友培养成绅士。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谨慎行事。马格维奇找到了曾在审判中为自己辩护的贾格斯律师帮忙(这个律师是个异常新奇和真实的人物),而皮普以为自己所得到的馈赠和“远大前程”都来自故事中一位非常富有的女士(这个人物的怪异行为在故事中并不吸引人,但在某种程度上她古怪的性格又与她的遭遇很吻合)。因此,在最后几章,马格维奇返回国内,冒着生命危险来满足心中的渴望,想见一见自己一手塑造的绅士,但年轻的皮普发现恩人竟是一个重刑犯,便产生了说不出的恐惧。如果有人怀疑狄更斯没有能力在描绘人物时深入人物的内心,透过表面的特点,看到人类自身的活动之泉,那他们就该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些场景。这两个人所处位置的内在现实和绝对现实,在感情或环境上都无可替代:皮普对自己的财富来源感到厌恶,也很害怕栽培自己的那个粗俗之人,虽然他不遗余力地保护马格维奇,不让他暴露身份进而被判处极刑,但他的厌恶和恐惧依然十分明显;对于自己花钱培养的年轻绅士,马格维奇很为他骄傲,也很爱他,但他本身作为苦役犯的积习难以改变,这一切都奇怪地融合在了一起。马格维奇渴望赢得皮普的好感,害怕因为自己吃得多或不时冒出的不雅之言而冒犯皮普。他可怜巴巴,盼着他亲爱的孩子皮普不要认为他是个低贱之人。但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皮普的好友突然出现,马格维奇便掏出一把小刀,以此来保护自己。后来,当他发现这个人并没有恶意,便拿出一本带有搭扣的油腻黑面小《圣经》,要这个受惊的朋友对着经书发誓保守秘密。
故事的开篇有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场景,那个可怜的人(马格维奇)在沼泽中遭到追捕,并被抓,而在故事的结尾,可怜的皮普帮助他从河上逃离之际,他同样遭到追捕,并再度被抓,这两个场景可谓遥相呼应。为了确定在这种情况下船只的实际航行路线,以及这样的冒险可能遇到什么意外,狄更斯特意租了一艘汽轮,用一天的时间从布莱克沃尔[7]驶往绍森德[8]。他带了八九个朋友和三四个家人上船,在那个夏日(1861年5月22日),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只是享受着欢快时光,用自己无数的奇思妙想来逗他们开心。但他不眠不休,一直在用心观察,河两岸的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目光。因此,《远大前程》第三卷第十五章堪称杰作。
书中的其他人物和这两个人物一样,同样能证明狄更斯的幽默不亚于他的创造力,并在这本书中达到了顶峰。贾格斯律师和他的书记员文米克(两个人物都很出色,后者是个怪人,不仅幽默,行事出人意表,还非常善良,因而获得了大家的喜爱),和他在早期作品中描写的这一行的人物一样出色。彭波乔克和沃普斯勒就像刚从铸币厂出来的尼克尔贝[9]。皮普和好友赫伯特算账、整理债务的场景,和米考伯[10]本人一样新颖而有趣。这是一种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生活,并抱着乐天的态度最大限度享受生活的艺术。赫伯特打算在东方和西方做贸易,他想做大生意,经营的范围和种类都很广泛,而他实现这个目标的方式,只是“待在会计行里,观察周围”。他这种方式在我们看来完全合理,就像皮普偿还债务的方式一样,只是简单地把欠款数目加起来,并留出一定的差额,就感觉债务负担已经减轻,偿还起来也容易了。“这么一来,”赫伯特说,“你看到有机会了,就知道时机到了。到时候就可以着手进行,全力以赴了,然后赚到第一桶金,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赚到钱以后,你只要把资金运用好了就成。[11]”以同样的方式,皮普告诉我们:“举个例子吧,假设赫伯特欠了一百六十四英镑四先令二便士,我就说:‘留点儿余地,记二百英镑吧。’或者,假如我自己欠的钱是他的四倍,我也会留点儿余地,记为七百英镑。[12]”皮普非常坦率地补充说,尽管他认为留出差额这种做法极为明智和谨慎,但它的危险在于会让人花钱大手大脚,忽略自己的偿付能力,很有可能欠下新的债务。但是,这部极具讽刺效果的作品以如此方式强化了一个古老的警告:不要靠渺茫的希望生活,不要拆东墙补西墙。而这种讽刺方式十分有趣,也颇有善意。这里还要提一下赫伯特娶的那个姑娘的父亲,此人名叫比尔·巴利,以前是船上的事务长,患有痛风,常年卧床,是个酗酒无度的老无赖。他躺在裂口湾磨坊池塘岸一栋房子的二楼房间里,按照从前的职业惯例,他把家里的物品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称量取用。他还把一只眼对准架在床边的望远镜,望着河上的风景。狄更斯对这个人物的描写虽短,却不乏滑稽的观察,在这一点上,狄更斯的幽默尤其引人入胜。而故事的这一部分弥漫着古朴的河畔雅趣,现实意味浓厚,读来叫人忍俊不禁。
狄更斯寄出了包含故事第三部分开篇的章节,并这样写道:
很遗憾,第三部分不能一次性读完,因为它的意图会更明显。而工作和结束工作的总体方向和基调,将远离传统,因此,遗憾就更为强烈了。但该发生的,必须发生。至于周复一周的计划,不试一试,谁也想象不出其中的难度。但是,就像所有这类情况一样,一旦可以克服,所得到的快乐也是巨大的。我相信再过两个月我就能撑过去了。所有的铁都在火里,我只要把火扑灭即可。
当时寄给狄更斯的另一封信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不满女主人公在结婚、悔改、丧偶后,仅过了一两页的篇幅,便迅速爱上男主人公并与之再婚,而这种反对不可谓不公平。其实,这个有些草率的过程并非原计划。但是,这本书除了颇受大众喜爱,还引起了一些狄更斯特别重视的人的兴趣(我记得卡莱尔[13]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布尔沃·利顿[14]反对皮普孤独终老的结局,于是狄更斯改成了现在的结局,他写道:
听说我把从皮普返回乔家,并看到乔的孩子与自己很像之后的结局做了改变,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想你知道,布尔沃对这本书非常感兴趣,在读完校样后,他一直在强烈地敦促我,并提出了充分的理由支持他的观点,于是我决定修改结局。你回到城里后便可收到书稿。我已经尽我所能写好,我相信经过修改,这个故事会更容易被人接受。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然而,最初的结局似乎更符合主旨,也更符合故事的自然发展。
《远大前程》原始结局
又过了两年,我才见到她本人。听说她的生活极其不幸,她和她的丈夫分开了。她的丈夫残酷地虐待她,人人都知道他那个人傲慢、残忍和卑鄙,简直恶贯满盈。后来我还听说她丈夫虐待马匹,结果骑马时出了意外,就这样丢了命。她改嫁给了什罗普郡的一个医生。有一次,这位医生在为多穆尔先生看病时,亲眼看见了她受到的蛮横对待,还违背多穆尔的意愿,非常勇敢地仗义执言。听说什罗普郡的这位医生并不富裕,他们靠她的财产生活。我又回到了英国,在伦敦,我带着小皮普沿皮卡迪利大街散步,这时一个仆人从我后面跑过来,问我能不能去见见马车里的一位女士,她想和我说话。那是一辆小马拉的车,由那位女士驾驶。我与她悲伤地注视着彼此。“我知道,我的模样大变了。但我想你也愿意和艾丝特拉握握手,皮普。把那个漂亮的孩子抱起来,让我吻吻他!”(我想她误会了,以为那是我的孩子。)后来我很高兴能与她见这一面。因为,在她的脸上,在她的声音里,以及在她的触摸中,我可以肯定,人生的痛苦比哈维沙姆小姐的教导更强大,并给了她一颗心来理解我的心曾经历过何种煎熬。[16]
[1] 《一年四季》(All The Year Round)又译《全年无休》,是狄更斯创办的一本文学周刊,于1859年至1895年发行于英国本土,它刊载了狄更斯许多著名的长篇小说,包含《双城记》和《远大前程》。狄更斯于1870年去世后,他的儿子小查尔斯·狄更斯担任了该刊编辑。——编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篇注释均为编者注)
[2] 查尔斯·里德(Charles Reade,1814—1884),英国作家。
[3] 威廉·威尔基·柯林斯(William Wilkie Collins, 1824—1889),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他在其第一部小说《安东尼娜》出版后结识了狄更斯,他的一些作品后来发表在狄更斯的期刊《家喻户晓》和《一年四季》中。
[4] 狄更斯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主人公。
[5] 狄更斯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大卫·科波菲尔的保姆。
[6] 狄更斯位于肯特郡的乡间别墅。
[7] 英国伦敦东部的一个地区。
[8] 英国埃塞克斯东南部的一个沿海城市。
[9] 狄更斯作品《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主人公。
[10] 狄更斯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人物,人们普遍认为他的原型是狄更斯的父亲。
[11] 参看正文第178页。
[12] 参看正文第271页。
[13] 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苏格兰哲学家、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教师。他被看作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社会评论员,一生中发表了很多在维多利亚时代被赞誉的重要演讲。
[14] 布尔沃·利顿(Edward Bulwer-Lytton, 1803—1873),英国作家、政治家。与狄更斯一起创立了文学艺术协会,正是他说服狄更斯修改了《远大前程》的结局。
[15] 《远大前程》的原稿于1868年由牧师汤森德(Chauncy Hare Townshend,1798—1868)遗赠给英国Wisbech & Fenland博物馆。
[16] 初稿中并没有第二十章。在第二十章开头那句话(初稿为“十一年”,后改为“八年”)之前,有一段讲了皮普与赫伯特合伙做生意的情况,而那句话之后,毕蒂则问他是否确定不再为艾丝特拉烦忧。(初稿为:“我很确定,毕蒂。”后改为:“啊,不了,我想不会了,毕蒂。”)此后便是结局。——《狄更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