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张敏之路过集市,也见到自家的酒楼依然开着大门,只是上面的招牌已经不是张记酒楼,而是醉香居。听说自从张家出事被查封了之后,酒楼很快就易主了,换了个不知名的主子,先前在里头做事的人也走了一大半,菜色不可同日而语,唯一不变的是掌柜,依然是那位笑容可掬的陶掌柜,可是他的态度再好,也架不住生意一跌再跌,没有想到的,店主竟然并没有关门的打算,依然是声势浩大地开着,之后东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主意,从泸州进了一批大曲酒来做噱头,据说这种酒,又香又辣,很容易就上头,三两下肚,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随着大曲酒的出现,张记酒楼也被改成了醉香居这个名字。

对此,金氏并不在乎,家财散尽至今,她从来没去管过这些东西的去向,酒楼依然开着,医馆易主了,也还开着,其他的绸缎庄米庄纷纷易主,有的开着,有的倒了,她都不关心,满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将张秀才救出来,救不出来,至少也要让他在大牢里过得不那么难。

次日一早,张敏之就听母亲的吩咐,先去了一趟大牢,看看自己那个囚犯爹。

狱卒早就知道张家少爷得了圣旨,回来要给张秀才翻案,见到她也不惊讶,又因着素日里金氏的打点,对张敏之也是和颜悦色的。

张秀才呆在单独一间的牢房,身上虽然穿着囚服,但是十分齐整,头发也不乱。

张敏之一进门,就笑嘻嘻地说道:“哟,秀才公,这是住的包间呢?”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张秀才愣了一下,回过味来看向女儿,立刻笑了起来,说道:“尚好,没有咆哮声,你要不要看一下我做的诗?”

“谁要看你的诗,酸溜溜的,十几年过去,还只是个秀才。”

“那不是因为,你爹为了你们两个,操碎了心么?做儿子的,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自己爹!”张秀才平素对外一直都说自己家里有两个儿子,旁人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有的笑话他家闺女丑得像男人,有人说他是自欺欺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家的大儿子,真的就是个儿子。

张敏之走过去,一把抱住父亲,这是张秀才出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尽管他看着很好,可是张敏之的心里依然酸涩得很。她爹这个老好人,平日里也没少做善事,怎么就招惹了万家呢?

万家缺钱吗?富可敌国呀!就她家这么个酒楼小铺子,在小地方开着,能值几张银票?她爹招惹了万家吗?更不可能,他可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

张敏之一直都觉得,应当是自己和母亲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万家的什么人,所以才被仗势报复了一把,说来说去,她爹也是殃及池鱼的那只鱼。

张秀才似乎是察觉到了女儿的想法,轻轻拍着她的背部,说道:“傻孩子,你爹我好歹也算是为这个家做了贡献,你难过什么?”

张敏之按了按眼角,然后站直了说道:“你这算什么贡献呢,分明是过来瘦身的,看看之前那圆滚滚的肚子,肉呼呼的大腿,爹,你这瘦下来,没的说,又有了当年的俊秀模样,难怪能把我娘拐走。”

“胡说什么呢,你爹我靠的是才华,怎么能说是以色诱之呢!”

“是,十几年的秀才公,才华那真不一般。”

“那是自然,岳麓书院要是早个十几年重开,我进去那是稳妥的,你进去,不就是随了你爹吗?”

张敏之觉得再继续说下去,她爹估计要继续膨胀个几十斤,连忙打住,煽情地说一句:“爹,你在这里,受苦了!”

情绪转换得太快,不仅张秀才愣住了,连李璇都没有反应过来。

受苦吗?相对于隔壁牢房那几个蓬头垢面,鬼哭狼嚎的家伙,街上的乞丐估计都羡慕张秀才目下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说,李璇不得不佩服金氏的能力,同时也生出怀疑,这沧州的父母官和张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秀才老脸一红,说道:“我也就是吃素了一段时间,睡觉的时候有点吵,别的倒还好。你娘和你……姐姐经常来看我,带点吃食,倒是不算难过。”

张敏之笑了笑,靠近父亲低声说道:“要不我先回京把那个比试过了,然后再回来……”

张秀才立刻垮下脸:“你你你……不要这么不孝啊!”

“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呢。”张敏之笑了起来,低声说道:“爹,你就在这里先继续待上几天,等我把这个案子破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张秀才欢喜地点了点头,说道:“儿子,我等着你来接我,想当初那些状纸也是爹教你写的,官司这事儿你也这么多年了……”

张敏之听着张秀才吹嘘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跟父亲道别,直奔去找主簿。

路上,李璇一直沉默,静的张敏之有些发慌,她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家虽然和县老爷有点情谊,但是县老爷从来都公事公办,所以我也不是每一场官司都能打赢的,这个可以查一查卷宗,都有记录。”

见李璇没有反应,她有些紧张,想着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拖累了县老爷,于是又想了想,说道:“我爹在大牢里这样过,虽然说有我娘上下打点,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我爹是无辜的,招惹的是万家,所以有时候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情,要是真的贪赃枉法,直接就贿赂了狱卒,找个人代替着坐牢,把我爹接回家了。”

大明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李璇依然沉默,张敏之更加不安,正想着要如何撇清县令的关系的时候,他才慢慢开口道:“你们家似乎都不伤心害怕。”

是的,不伤心。

李璇原本以为,自己来到沧州之后,看到的张家就算不是伤心欲绝,也应该愁眉苦脸,可是没有,金氏十分淡定,张延龄也很平淡,甚至连身处于大牢里的张秀才,也是嘻嘻哈哈的模样,根本没有丝毫祸从天降应该有的恐惧。

这实在是……不正常!

李璇接着问道:“他们就这么笃定,你可以将你爹救出来?”

张敏之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只是笑了笑。

其实太子殿下曾经也说过她同样的问题,只是问法不一样。

他说:“我很快就会变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你再苦苦撑着笑脸,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她怎么会不担心,不害怕,不惶恐呢?

那一夜的火光照亮了她离去的脚步。一路上她风餐露宿,努力把自己想象中的男人模样都贴在自己身上,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一个真男人,只为了不会让路人欺负自己。

她微笑,她聪明,她在书院想尽各种办法,只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后没有人,如果她撑不下去,撑不住,那么自己所顶着的一片天地就会倒塌,而她的家人将会尸骨无存。

没有办法让自己松懈。

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害怕。

因为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她心悦于他,或许就是因为,他看透了自己,看见了她心中的恐惧吧。

如果不是有过同样的遭遇,他又如何能看得透?

有时候她也会想,世间繁华,能与之相遇真是不容易,可是她也很清楚,有些相遇注定只是相遇。她不是不相信他的承诺,她只是,不相信时间能让他始终待她一如开始。

所以她注定是要孤老一辈子的了。

李璇的问题,不能没有答案,张敏之在沉默之后,笑了笑,问他:“害怕,恐惧,有了这些情绪之后,事情就会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吗?”

李璇毫不犹豫应道:“不可能。”

“从小,我爹娘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与其将让这些占据在心头,不如腾空了,装上点别的东西。”

“装上什么?”

“勇气,智慧,或许有了这些,还会有好运加进来呢?”

李璇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父母是聪明人。”心中却又想到了遥远的某个人,曾经有一次,他也是这么说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离开大牢,二人就直奔去典史,拿到了当夜所有人的供词。

不错,是所有人。

县老爷下个命令不觉得麻烦,下面的小兵们跑断了腿,才把任务完成。

其实大多数在场的人说的都差不多,夸一夸玲珑女的舞艺,说一说张氏酒楼的美食,再谈一谈张秀才这个没心肝的。

这些不明真相的观众才是将谣言散播出去的那群人,所以张敏之匆匆翻过去,重点则落在了歌舞班和张氏酒楼的人上。

看完这些人供词,张敏之已经理清楚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其实就和玲珑女平时没有两样。只不过最近玲珑女在沧州采风,创出一套新舞,为了搭配相应的舞裙,与裁缝约好了时间量身裁衣,却没有想到,裁缝因为家中有事,来晚了,差点耽误了出场的时间。也因为时间仓促,玲珑女还发了脾气,所以裁缝有些紧张,甚至不小心弄伤了玲珑女的脖子。演出在即,侍女就用了一串项链给她遮住,才算是解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