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王阳明在贵州龙场驿站发现了“良知”的神奇威力。公元前250年左右,古希腊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发现了“杠杆原理”,于是发出豪言壮语:“给我一个支点和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

那个支点,倘若用王阳明的话来说,就是良知,而那根足够长的杠杆就是“行”。不必给我一个支点,因为这个支点与生俱来,剩下的事只是找一根足够长的杠杆,用力压下去就可以撬动天地万物和人情事变。所以,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

王阳明运用杠杆原理的实例不胜枚举,其创建心学不久后,在贵州龙场就牛刀小试了两次。第一次是撬动了贵州巡抚王质,第二次是撬动了贵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贵荣。

贵州巡抚王质属于后反劲儿型,王阳明来龙场小半年了,他没有动静。可当王阳明在龙场讲起心学,他有了动静。动静是很大的,一批受他指使的亦官亦匪的城管人物来到龙场驿站,作威作势要揍王阳明。王阳明岿然不动,听课的土著们暴跳如雷,情绪转化为行动,把这群人揍了个半死。

王质闻听此事后,七窍生烟,他想调动军队对付王阳明,但又改变了主意。他要亲自去找王阳明,但又改变了主意。最后,他下令给贵州司法部长官毛应奎,要他通知王阳明,这件事的影响极端恶劣,王阳明必须要在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姿态下向他道歉,然后他才可以考虑是否赦免王阳明的罪。

毛应奎了解王质,知道这是廉价自尊下的无理取闹。虽然如此,他权衡了一下,认为王阳明比王质更容易摆平。于是他给王阳明写信,要他对王质走狗被群殴的事向王质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阳明让他大失所望。毛应奎接到王阳明的回信,信上说,殴打那群流氓的是当地土著,土著不会无缘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动手的。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质派来的,我没有打他们,所以我和王质之间未产生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转告他,我在恶劣的龙场什么没有遇到过,几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风暴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虫豸。他最后说,我虽然是流放官员,不过也应该得到尊重。

据说,王质收到这封并非是给他的信后大为震惊,只好接受了尊严被侵犯的现实。我们可以仔细分析这件事,撬动王质的支点不在王质身上,而在王阳明心中。按他的意思,支点就是人人具有的自尊,王质有错在先,本应该王质向他道歉,但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有了这样一个支点,其他的问题,诸如“打人者非我”“我什么没经历过”也就顺理而来。

王质事件不久,安贵荣事件再来。安贵荣在贵州并非等闲之辈,贵州的驿站就是他祖上奢香夫人为明帝国免费开凿的,所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无上荣耀的傲慢。他来见王阳明并不是听心学,按他的思维,王阳明学识渊博,声名远播,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阳明能为他解惑,这个惑就是:他想减少贵州通往中原的驿站数量。

王阳明劝他别胡思乱想:“驿站,尤其贵州境内的驿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贵州的烽火台,你撤驿站,会给中央政府‘弱化中央政府对贵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后果如何,不必我说。”

安贵荣急忙派人送来酒肉,说:“想不到这深山老林里有如您这样见识非凡的人,让人钦佩,关于裁撤驿站的事,我以后想都不想。”

王阳明回答他:“我没有这样的力量,我说的这个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对于祛除安贵荣欲望的支点,王阳明选择的是为其做利害分析,为何会把支点放在这里,是因为安贵荣要减少驿站数量的目的是少受中央政府的管辖,间接为自己谋取利益。谋取利益的人最怕失去利益,所以只要把支点放在利害关系上就万事大吉了。

在《传习录》中,王阳明曾谈到苏秦和张仪:

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

苏秦和张仪是战国时期的超级说客,靠纵横术发迹,名垂千古。王阳明为何要说苏秦和张仪“窥见良知妙用处”呢?原因就是“善揣摸人情,言语上都能切中对方的要害和关键”。这个“要害和关键”就是肯綮,就是阿基米德支点的位置,就是良知所在。

苏秦原本是去说服秦王灭六国的,结果秦王对他嗤之以鼻,这让他深感耻辱。他发下重誓:“你秦国不灭六国,我就让六国来灭你!”于是蜗居在家,头悬梁锥刺股,发愤图强研究六国情况,出山后去说服六国联合起来抵抗强秦。

苏秦游说六国的模式被后人总结为“利导法”,这种方法的层次如下:肯定优势—指出危机—出谋划策—分析利弊—以利导之。其实也就是分析利害,划出远景,以利导之,让被说服方乐于接受自己的主张。

说服六国任何一国时,苏秦第一步就分析对方的地理条件、兵力情况、军需物资、国力强弱、周边关系等客观优势,结合君主贤能、士卒英勇等主观因素,充分肯定其有利条件。并且注意结合每一个诸侯国的具体情况做出分析,有针对性地强调该国特色。总之,不论对于哪个国家,都首先强调其优势,以解除他们惧怕强秦的心理压力。然后指出其危机所在,分析危机产生的原因,为合纵战略做好铺垫。再然后替对方谋划,并给出主意,设计摆脱危机的方案(合纵战略)。最后分析利害,以利诱之,以理导之。

实际上,这个“利导法”最关键的地方就是利害,就是阿基米德支点。苏秦知道六国任何一国的利害所在,这就是良知的效用。也就是说,苏秦后来成为六国宰相,他其实只做了两件事:第一,找到撬动六国的那个支点(利害);第二,压下杠杆(说话)。

苏秦撬动六国联合起来的支点是利害,他对各个国王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六家联合,即使不能灭掉秦国,至少不会被秦国灭掉。倘若不联合,那肯定会被秦国一一灭掉。

张仪撬动六国分解的支点同样是“利害”,但比苏秦的支点放得更精致。我们可以欣赏他说服魏国投靠秦国的精彩话语:“魏国土地纵横不到千里,士兵不超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各国从四面八方都可以进攻,没有大山大河的阻隔。从新郑(韩国都城)到大梁(魏国都城)只有两百余里,战车驰骋,士兵奔走,不费多大力气就到。魏国南边跟楚国接境,西边跟韩国接境,北边跟赵国接境,东边跟齐国接境,士兵驻守四面,守卫边防堡垒的不少于十万人。魏国的地势,原本就是战场。如果魏国向南亲附楚国而不亲附齐国,那么齐国就会来攻打它的东面;向东亲附齐国而不亲附赵国,那么赵国就会来攻打它的北面;不和韩国合作,那么韩国就会来攻打它的西面;不和楚国亲近,那么楚国就会攻打它的南面。这就是所谓四分五裂的地理位置。

“大王如果不事秦国,秦国出兵攻打黄河以南,占据卷地、衍地、燕地、酸枣,胁迫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不能向南支援魏国,魏国就不能向北联系赵国。魏国不能向北联系赵国,合纵联盟的通路就断了。合纵联盟的通路一断绝,那么大王的国家要不危险就不可能了。如果秦国说服韩国攻打魏国,魏国害怕秦国,秦、韩两国一致对付魏国,魏国的灭亡就可以跷起脚来等待了。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问题。

“我替大王着想,不如归顺秦国。归顺了秦国,楚国、韩国一定不敢乱动;没有楚国、韩国的危害,大王就可以高枕无忧,国家一定没有忧患了。秦国所想要削弱的莫过于楚国,而能削弱楚国的莫过于魏国。楚国虽有富足强大的名声,但实际空虚;它的士兵虽多,却容易败逃溃散,不能坚持战斗。如果全部出动魏国的军队,向南攻打楚国,胜利是肯定的。割裂楚国而加强魏国,亏损楚国而满足秦国,转嫁灾祸,安定国家,这是大好事呢。大王如果不听取我的意见,秦国将派精兵向东进攻,那时即使想归顺秦国,也不可能了。”

魏王被这番话折磨得寝食难安,最后同意了张仪的观点,做了秦国的卫星国。

这就是苏秦、张仪的利害杠杆原理。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的一切事迹中,都有这种杠杆原理充盈其中,尤其是在对付太监张忠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目瞪口呆。

1519年,江西南昌宁王朱宸濠造反,王阳明只用月余就平定这场叛乱,并活捉朱宸濠。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实际上是想到南方玩耍。但王阳明已活捉朱宸濠,朱厚照亲征玩耍的理由变得很不充分。其身边的太监张忠出主意:可将朱宸濠放了,皇上到江西重新捉他一回。

朱宸濠狂喜,张忠立即派了锦衣卫拿着一面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去见王阳明。锦衣卫狂奔起来的速度至为可惊,1519年九月初,锦衣卫到达南昌城,并向王阳明呈上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命令王阳明和他见面。王阳明确信,朱厚照真的来南方了。

弟子们说:“明显得很,威武大将军,就是皇上。他的手牌到和圣旨到没有区别,应该赶紧相见。”

王阳明拿出他的支点:“圣旨是圣旨,手牌是手牌,怎可同日而语?大将军的品级不过一品,况且我是文官,他是武官,文武不相统属。我为什么要迎他?”

王阳明的弟子们大骇:“他明明就是皇上,老师您这是想瞒天过海,恐怕要得罪皇上。”

王阳明叹息道:“做儿子的对于父母错误的言行无法指责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哭泣,怎么可以奉迎他的错误呢!”

他的属下苦苦相劝,王阳明只好让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去见那名锦衣卫。锦衣卫发了一通火,更让他火大的是,按规矩,王阳明需要孝敬锦衣卫一大笔钱,可王阳明只给了五两金子。锦衣卫七窍生烟,决定第二天返回张忠处,让王阳明为其不恭付出代价。

第二天,王阳明适时出现了,他要撬动锦衣卫的良知。他说:“我亲自来送您。”说完就拉起锦衣卫的手,满怀深情地说,“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很久,和贵衙门的诸多官员都有交情,但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您的黄金只是礼节性往来,想不到就这么点钱您都不要,我真是惭愧得要死。我没有其他长处,只是会做点歌颂文章,他日当为您表彰此事,把您树立成典型,让天下人膜拜。”

锦衣卫的良知被他撬活了,因为这个支点选得非常好,正是绝大多数人最渴望的名声!锦衣卫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感动。他让王阳明握着手,说:“本来这次来是让您交出朱宸濠的,可看您也没有这个意思,虽然我没有完成任务,但您的一番话让我心弦大动。我提醒王大人,还会有人来。”

王阳明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问:“为何要朱宸濠?朱宸濠既被我捉,本该我献俘才对啊。”

锦衣卫不语,转身跳上马背,一溜烟尘跑了。

王阳明不交出朱宸濠,朱厚照就不能来。朱厚照若来可不是一个人,他是带着十几万大军来,这群蝗虫所过之处人民必定遭殃。他们仅以搜索朱宸濠余党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能让无数百姓家灰飞烟灭。

此时的王阳明只有一个支点:押着朱宸濠急速北上,在半路堵住朱厚照,让他没有理由再来南方。1519年阴历九月十一,王阳明把朱宸濠一干俘虏装进囚车,从水路出发去堵朱厚照。

王阳明走到广信,张忠派来的两位高级宦官来见王阳明,声称是奉了皇上朱厚照的圣旨,要王阳明把朱宸濠交给他们。

王阳明这次面对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太监。锦衣卫还有点人性,东厂全是兽性,王阳明用对付锦衣卫那套办法对付东厂太监,显然是胶柱鼓瑟。他的支点是:对付恶人,千万别激发他的恶性,你不能和恶人直来直去地对着干,要懂得斗争的技巧。恶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最怕的就是利益的丧失。对付他们,只需要给他们摆清利害关系,他们就会知难而退。

王阳明热情地接待了两位高级宦官,两位高级宦官请王阳明不要废话,立刻交出朱宸濠。王阳明慢条斯理地问:“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你们大佬张忠的意思?”

两宦官冷笑:“当然是皇上的意思。”

王阳明又问:“皇上如此急着要朱宸濠,想要干什么?”

两宦官再度冷笑:“我们做下人的,怎敢去擅自揣摩圣意?”

王阳明就讳莫如深地说:“我大概知道皇上如此急迫想要干什么了。”

两宦官以为王阳明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脸色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问王阳明:“王大人难道是皇上肚里的蛔虫吗?”

王阳明说:“我能猜出个一二。宁王造反前在宫中府中朋友无数,天下人谁不知道,宁王交朋友靠的就是金钱。本来,这是宁王人际交往的一个方式,可他现在既然造反,就是叛逆,用金钱交朋友那就是贿赂,我进南昌城后在宁王府中搜到了一箱子账本,上面详细地记载了他给了什么人,给了多少钱,这人又为他谋取了多少好处。”

说到这里,两位宦官早已面无人色,因为朱宸濠的朋友里就有他二人。王阳明见二人已没有了刚见面时的冷傲,马上就清退身边的所有人,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两本册子,一本是账簿,另外一本则夹着二人和朱宸濠来往信件,这些信件完全可以证明二人和朱宸濠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在朱宸濠造反的准备工作中给予了很大帮助。王阳明把来那个本册子都递给二人说:“我仔细搜检了一番,只有这两本册子和二位有关,所以就都拿来,你们早做处理,以免后患。”

两人又惊又喜,对王阳明感激不尽。王阳明借势说:“我准备北上亲自献俘,二位可跟随?”

两位宦官急忙说:“不必,我等回张公公处报告,王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在您面前出现第二次。”

两人装出一副沮丧的表情回报张忠,说王阳明的确不好对付,取不到朱宸濠。张忠两次失败,发誓事不过三。他再派出东厂太监,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朱宸濠。

这一次,连王阳明的弟子们也认为,张忠第三次来取朱宸濠,势在必得,恐怕再用什么计谋也无济于事。王阳明平静如古井之水,特意在广信多留一天,等待张忠的奴才到来。

这位东厂宦官抱定一个信念:“不和王阳明说任何废话,必须交人,否则就把王阳明当场法办。”在东厂眼中,王阳明不过是个都御史,他们的祖宗刘瑾连内阁首辅都办过,何况区区王阳明!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提出要取朱宸濠时,王阳明没有和他针锋相对,而是马上同意。这位宦官正在沾沾自喜时,王阳明突然让人摆出笔墨纸砚,然后指着窗外说:“朱宸濠的囚车就在外面,只要您写下下面的话:今某某带走朱宸濠,一切后果由我某某承担。然后签字画押,马上就可以领走朱宸濠。”

这位宦官呆若木鸡,他不敢签字画押。他和张忠都知道这样一件事:朱宸濠绝不能出意外,但意外很可能会发生。朱宸濠余党隐藏在江西各处,如果这些人头脑一热,劫了囚车,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朱厚照砍的。

他试图让王阳明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张公公无论取什么,都不需要签字画押。

王阳明说:“那就请张公公亲自来!”

张忠不能来,不然他早就来了。

就这样,王阳明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张忠的三次所设的障碍。其所用的方法也不过就是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支点,然后行动,撬动它罢了。

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面对父母,我们就会把支点放到孝顺的位置;面对君王,我们会把支点放到忠诚的位置;面对同志,我们会把支点放到真诚的位置;面对敌人,我们会把支点放到利害的位置。剩下的事,只是压下杠杆(行),省时省力,一步到位。

所以,当我们的良知光明时,我们就能撬动世界,驾驭天地,统治万物。面对纷繁复杂的人情事变,我们能快速地找到处理它的最简捷有效的方式。

如果你的良知不明,就会出现支点位置有偏差。比如你面对父母时,支点会“过”或“不及”:过了就是把孝当作行为艺术,不及就是根本不会孝。二者在王阳明看来,都是恶。当支点不明时,你就无法撬动你要撬动的事物,知行就不可能合一,这就是阿基米德告诉我们的,更是王阳明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