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本不叫何心隐,而叫梁汝元,江西吉安人。何心隐早慧,十几岁就把儒释道三家经典烂熟于胸。然而他不肯专注八股文,所以直到三十岁才中乡试。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和颜钧见面,二人促膝相谈,何心隐扔掉朱熹理学,虔诚修行王阳明心学。此后的十二年里,何心隐在家乡践履心学思想,成为名震一方的心学大师。他最有力地实践心学的一件事就是在家乡组织了集约合作化的共同体“聚合堂”。这是一个王阳明心学的理想世界,王阳明只把它停留在《拔本塞源论》中,王艮、颜钧都是如此,只有何心隐把它落到了实处。
实际上,“聚合堂”是一个社会改造计划。政治上,何心隐把分散从事经营生产的小农户组合起来,由“聚合堂”出面统一与地方政府打交道、交纳赋税钱粮,统一协调对付各级官员剥削农民的种种不法行为,统一保护农民的集体利益。经济上,何心隐在“聚合堂”中设立征粮、催粮、管粮、分粮的管理干部,实行精细分工、严密组织、公平分配的管理制度,这是一个惊雷,因为他把千百年来分散的个体小农经济第一次通过合作化的方式组织了起来,初步实现了农村的合作化生产经营模式。教育上,何心隐主张人人平等,无论你是穷人还是贵族,都有享受教育的权利,他创办学院,集中所有的学生食宿在校,搞军事化管理。课程的设置可谓五花八门,除了王阳明心学外,还有农业、经济、原始物理、原始化学,甚至是烹饪。经过一系列的改造,何心隐把他的家乡变成了一个“人人平等”的乐园。
依何心隐的见解,“聚合堂”不过是对农村改造、改革、改良的试验室,可君主专制的明帝国政府注意到,即使生活在今天的我们也能注意到,“聚合堂”正在搞自治。“自治”就是分裂,就是要独立自主,就是要游离到政府之外,不承认政府的存在,这是任何一个独裁者都不允许的。
首先是地方官找麻烦,加重赋税。何心隐不可能和官府明目张胆地对抗,虽然他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也有心学的强大力量作为心理支撑,但在拥有权力的政府面前,他只能认栽。其次是地方乡绅的反对,如果人人都平等,人人都能享受教育,那乡绅在地方的影响力就会大打折扣,他们千方百计阻挠何心隐乐园的前进。最后的结果则是,在各方势力的围剿下,何心隐的财政发生困难,“聚合堂”在敲锣打鼓中开张,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这一剧烈的打击并未让何心隐心灰意懒,相反,困难和逆境让他快速地成长。他谨遵王阳明早期提倡的“知行合一”,把心学思想毫无保留地投入到现实中去。
42岁时,何心隐家乡的地方官强征“皇木”税,何心隐认为地方官是在滥收税,于是写信不阴不阳地臭骂了地方官一顿。地方官暴跳如雷,把何心隐捉到监狱,准备判他一个无期徒刑,幸好他一位同道认识当时在浙江大权在握的总督胡宗宪。在胡宗宪的帮助下,何心隐才重见青天。
在政府官员们的认识中,何心隐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永不安分。政府说“是”,他绝对说“非”;政府说“非”,他肯定说“是”。他在家乡受到严厉的监视,行动受阻,出狱两年后,他北上到达北京。
在北京,他以心学家的身份受到了北京底层民众的热烈欢迎。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心学信奉者御史耿定向的帮助下,何心隐讲学、著书、辩论,忙了个四脚朝天。就在这万般忙碌中,有一天他见到了未来的首辅、手腕强硬的张居正。当时张居正正在国立大学(国子监)担任二把手,没有政治权力,却有文化权力。
那天二人相会的情况是这样的:何心隐正在耿定向家和其聊天,忽然张居正来了。何心隐马上躲了起来。张居正早就听说大名鼎鼎的何心隐在这里,于是要求见一面。耿定向按何心隐的叮嘱说何心隐病了,不能见客。张居正走后,耿定向问何心隐,为何不肯见他?
何心隐神秘地说:“这个人将来会掌握天下权柄。”
耿定向半信半疑,说:“如果真是如此,你更应该见他,如果能和他搭上关系,将来王阳明心学可能会成为显学。”
何心隐叹息道:“严嵩(当时的首辅)想消灭道学而办不到,徐阶(大学士)想扶持道学也不成,能兴灭道学的只有这个人。你记住:这个人一定会杀我!”
耿定向仍然不太相信,因为他不太了解何心隐,正如他不了解张居正一样。
张居正在那时就已抱定了一有机会必要对国家实行改革的决心。但他的改革手法是自上而下的,通过掌握国家权力对体制进行改革。而何心隐的改革思路则是从下到上,也就是说,先从普通民众的觉醒、自治、独立、自主开始。二人都想把国家拉到繁荣富强的轨道上,可在张居正看来,何心隐的思路是大逆不道,从底层开始的改革即使侥幸成功,江山社稷也必会受到动摇,因为底层一旦成功了,力量就会壮大,动摇上层是水到渠成的事。
何心隐说张居正将来必杀他,不仅仅是杀他本人,还要杀掉蛊惑人心的王阳明心学。
这件事告诉我们,何心隐和张居正没有见面。而另外一个故事则告诉我们,两人见面了,而且有一段充满杀机的对话。
何心隐问张居正:“您可知道王阳明心学吗?”
张居正点头说:“知道一点,本来是好东西,却被一些烂人给弄坏了。”
何心隐说:“恐怕是被一些顽梗分子给误解坏了。”
张居正阴冷地看向何心隐说:“你们总想着要飞起来,我看你们永远都飞不起来!”(“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
何心隐方寸乱了,后来他对耿定向说:“张居正这小子肯定要杀我。”
“尔时时欲飞”大概是心学家们给张居正的深刻印象,这些人总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上蹿下跳,永不安分。
张居正对那些心学家何以有这样的印象?黄宗羲的分析一针见血:心学家们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时常向人推销“人人平等”的思想,所以能获取民心;心学家们大都是聪明极致的人,是出色的实用心理学家,而且王阳明心学本身就是让人顿时可以“明心见性”的学说,经过他们些许的努力,就会获得很多人的亲睐;尤其重要的是,心学家们永不言败,认准了目标矢志不移,从没有一时一刻“放下”的时候;最后,王阳明心学本身就有打破传统、挑战权威的思想。黄宗羲说,这些人随时会把传统和政府尊崇的圣人与礼仪掀翻在地,从不客气,从不愧疚。
何心隐和张居正见面后的第二年,又做了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即谋划除去严嵩。
严嵩当时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臭名远扬,何心隐和耿定向一直想把他除掉。耿定向认为应该联合政府官员们的力量共同对严嵩进行弹劾,何心隐冷笑,说耿定向对王阳明心学的造诣太浅。他说,你那种办法是以卵击石,事倍功半。当今天下谁不知严嵩最受皇帝宠爱?向皇帝控诉严嵩和向老虎申诉小老虎的恶迹有什么区别?耿定向问何心隐有何妙计,何心隐说:“不能靠常规方法,该用阴招时就必须要用。王阳明在江西剿匪全用阴谋,何曾用过阳谋?”
何心隐的阴招就是:积极拉拢朱厚熜最信任的道士蓝道行,并且获得成功。有一天,何心隐得知严嵩有奏疏奉上,立即让蓝道行在朱厚熜面前占卜,得了一卦: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
朱厚熜正在纳闷,严嵩乐颠颠地来了,说有事上告。朱厚熜为此开始警觉严嵩,据说,正是因此,严嵩后来迅速垮台。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当严嵩得知自己中了何心隐的奸计后,马上准备对何心隐下手。何心隐没有力量和严嵩对抗,于是将梁汝元的本名改为何心隐,逃之夭夭。
王阳明心学训导出的心学家大都有何心隐的特质:从不与对手正面对抗,也从不做不必要的牺牲。一切在良知的指引下,该出手就出手,该逃跑就逃跑。
何心隐后来的岁月可谓东跑西颠,李贽后来评价他“独来独往”大概是迫不得已。他在福建大概待了十年,直到严嵩垮台后,他的危机才有所缓和,跑到重庆做了重庆知府程学博的参谋。前面我们说过,心学家大都是出色的军事家,何心隐发挥了这一心学家的长处,在他的帮助下,程学博把重庆的白莲教起义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下去。史书说,何心隐每出奇计,计计得逞,白莲教徒众成了何心隐手中的木偶。
心学家何心隐的军事才能并未仅仅体现在重庆,他在流亡福建的十年中,曾到当地少数民族地区传授神乎其神的军事常识,后来,这些少数民族兵团靠着何心隐的军事思想和政府作对,搞得政府头痛不已。
1573年,朱翊钧(明神宗)继位,张居正独揽大权,发动改革。改革的其中一条则是毁掉天下书院,何心隐七窍生烟,宣称要到采取任何手段把张居正搞掉。张居正也大发雷霆,把“妖人”“逆犯”“盗犯”“奸犯”的帽子统统扣到了何心隐脑袋上,命令各地政府全力缉拿他。何心隐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东躲西藏。
1579年,62岁的何心隐被捕,在被逮捕他的地方官处决之前,何心隐说:“就凭你能杀的我了吗?杀我的不是你,而是某人。”
这个“某人”就是张居正。
何心隐在武昌被处决时,武昌底层人民号啕大哭,对何心隐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悲痛不已,这足以说明,心学家在当时有多得人心。
何心隐对王阳明心学左派理论上并没有突破性的贡献,与其称他为心学理论家,不如称他为心学实践家。终其一生,他始终在努力实践心学思想勾画出的理想蓝图,屡败屡战,直到最后彻底失败。
他对心学的实践更能让社会底层快速而彻底地觉醒,他反对君主专制,认为人们应该拥有自己的自由空间,他反对政府打着为民谋福利的幌子横征暴敛,他认为应该在地方,尤其是行政单位最小的乡村实行完全的自治,让所有人都受到最完美的教育(这个教育当然是心学教育)。显然,这在君主独裁国家必然行不通。所以,何心隐心学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口口声声宣传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心学却没有实践的机会!
和大多数心学家一样,何心隐同样强调作为单个人的重要性。他说,人是天地的心,如果一个人不能支配自己,那天地就不存在。天地不存在,天下国家从何而来?所以,想要天下国家在正轨上,首先要做的就是每个人可以支配自己。但这在明代,几乎是痴心妄想。
何心隐之后的王阳明心学左派宗师级人物除了李贽外,还有一个人必须要说。此人就是焦竑,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全才人物。焦竑是出色的史学家、金石文字学家、考据学家、文献目录学家、印刷出版家、哲学家、佛学家,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藏书,他的家就是个中型图书馆,几乎在国家图书馆找不到的书,在他这里总能如愿以偿。
焦竑师从何心隐,不过何心隐并未在理论上为心学做出贡献,所以焦竑也只是学到了心学“挑战权威”的精髓。他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学道者当扫尽古人刍狗(刍狗指木偶,暗指那些被理学家所恭维的死圣人),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天地。”
焦竑大概是才华横溢到极致的缘故,所以想引佛入儒,把王阳明心学左派变成彻底的禅宗。虽然这件事已被他们的鼻祖王汝中在理论上完成了,可很多心学家还是认为王阳明心学是儒学,而不是邪门歪道的佛学。焦竑不得不失败,后来,他大致对王阳明心学左派思想做了一个总结,这个总结是王阳明心学左派的思想主旨。
第一,现成良知:“致良知”不是应当实现的未来的课题,而是现实具备于自己心中原理的实行,也就是说,人人都不必去向内致良知,只向外发散良知,而且这种发散不是你有意为之,而是良知的自我运行。
第二,“四无”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心的活动也是无善无恶的。
第三,“童心”说:所有人都具备了赤子之心,这一赤子之心是天理至纯的典型。
第四,“满街圣人”:所有人都原封不动地是圣人。
第五,摆脱思想束缚:轻视经书和圣人,将客观的社会性课题直接作为主观的自己内心的课题。一切外在规范的评判标注都在我心上,我心就是上帝,我自然就是上帝。
如果把这些思想和王阳明心学思想相对照,则会发现,二者恐怕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王阳明虽然没有说“现成良知”,可他始终承认人人的确有良知,一些人看上去没有良知,只是因为他们不能知行合一。至于“四无说”,王阳明没有否认过。而童心说,则是王阳明经常提到的人应该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就是童心,心学家并不是让你像小孩子那样不懂事,而是希望你应该像孩子那样什么私欲都不想,长此以往,就能锻造出良知的威力。
至于“满街圣人”说,在王阳明的《传习录》中有此论述。而摆脱思想束缚,是王阳明一直提倡的,不要被任何的经典和圣人吓倒,一个人如果成为思想和圣人的奴隶,那就不可能独立自主,拥有自尊。
焦竑不过是王阳明心学左派的一个帐幕,拉起它,目的是为了帐幕后的顶级光辉人物——李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