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天泉证道”的1527年,李贽在福建泉州出生。这位多年以后的心学巨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他的前途。
李贽曾有段自我评价,非常忠实:“我从小性格倔强,难以驯化。不信道家学说,不信儒家学说,不信神仙鬼怪,讨厌道士,特别讨厌的是只知一心读八股文、考科举的书呆子。”他甚至是咬牙切齿道:“平生最不爱被人管。”
李贽的传记作者指出,李贽是个性格急躁,不讲情面,常常当面指责别人过错的人。而且直率任性,说话办事不计后果。他不是个随和的人,喜欢争辩。但这种争辩只是和特别投机的朋友,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李贽小时候的性格就异常叛逆,喜欢标新立异,有这样一件事可作证明。
《论语》中,孔子的学生樊迟问孔子如何种菜种粮。孔子回答:“种粮,我不如粮农;种菜,我不如菜农。”孔子后来对人说:“樊迟真是个小人。”
李贽的父亲要他以此主题写一篇文章。李贽这样写道:“樊迟问孔子怎样种粮种菜,孔子不能回答,说自己在这方面不如农民。而孔子之所以要在背后骂樊迟为‘小人’,就是因为樊迟明知孔子对种粮种菜一窍不通,还要提问,孔老头大跌面子,怎能容忍?”
这种议论简直是惊天之语,自孔子被尊为圣人后,没有人敢说孔子的坏话,而李贽却把孔子说成了一个虚荣心十足的老头,这种胆量和这种分析能力在那个时代实在是少有。
由此可知,他后来成为道学家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异端”,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贽能有后来的名声,全拜劫难所赐。二十六岁时,他参加乡试。别人都对这件事诚惶诚恐,兢兢业业地学习,而他则报以玩世不恭的态度。临考前,才找来前辈们做的八股文几十篇,背诵一遍,后来居然过关。李贽仰天狂笑:“这就是游戏,东拼西凑就能过关,看来,那些考官对圣学也是狗屁不通。”
按理,李贽中乡试后应该到北京参加会试。可他没有去,理由是北京太远。他只想在老家附近找个小官做,可他的性格使他处处碰壁。直到三年后,他才被任命为河南共城县的儒学教师。这是个尴尬的职务,地位低,收入少,只能维持自己不被饿死。
在河南共城做了三年儒学教师后,李贽又获得了另外一个职务:南京国子监教官。正当他要贡献能力时,他的父亲去世,按儒家传统,他必须回家守孝。1562年,36岁的李贽守孝完毕,全家搬迁到北京,希望能在北京找到晋身的阶梯。遗憾的是,在北京谋一份官职更难,而且李贽的性格又要求他不许主动求人,所以他只好以开馆教学为生。1565年,李贽获得了北京国子监教官的职务,他还没有来得及庆祝,二儿子就夭折,任职三个月后,祖父又去世,李贽不得不离开北京,回家守孝。
到此为止,李贽的运气太差了,但离尽头还远着呢。
他回家没有太多的钱埋葬祖父和之前死掉的父亲,还有停棺多年的曾祖父。他只好把妻子和三个女儿留在共城,买了一块地,让他们维持生计。而一年后,河南大旱,他的两个女儿没有撑下去,活活饿死。三年后,李贽从老家回到共城,只见到了精神已不大正常的妻子和唯一的骨瘦如柴的女儿。李贽悲恸万分,要死要活。
他不相信命运对他如此不公,1566年他回到北京,被分派到礼部担任小官职,这也是个只能吃饱肚子的工作。1571年,他又被调到南京刑部担任下级官员,这仍然是个只能吃饱肚子的工作。这一年,李贽已经四十四岁,几乎很少有人像他命运多舛到这个地步。在南京刑部工作的六年后,李贽的春天看似来了。张居正推行改革,破格用人,李贽很赞同张居正的改革方案,于是被任命为云南姚安知府。可是这迟来的春天已经温暖不了李贽多年来坎坷冷冻的心,勉强任职三年后,李贽挥一挥衣袖,离开姚安,来到了他朋友耿定理家中。耿定理的兄弟正是那位用诡计捉拿颜钧的耿定向,这位忠实的朱熹理学卫道士当然不会允许兄弟引狼入室。李贽当时虽然没有彻底地成为心学门徒,但他的种种思想已和王阳明心学的提倡不谋而合。耿定理是心学家,当然和李贽谈得来,而且还让李贽做了家族少年们的老师。可耿定理不久就去世了,耿定向驱逐了李贽,理由是:怕你教坏了小孩。
李贽留下一封信,强烈反驳耿定向。李贽说,他教不坏小孩,教坏小孩的是现行教育。耿定向懒得理他,李贽放眼四望,已没有地方可以容身,除了老家。
1585年,李贽回到泉州老家,他的家族所有人都询问他的成就。如你所知,李贽拿不出来。他越是不回答,家族的追问就越激烈。他的妻子成了精神病,每天都折磨他,李贽一气之下,跑到湖北省东北部的麻城,住进了他朋友主持的维摩庵。李贽和家人彻底决裂,三年后,他和尘世决裂:到麻城三十里的龙潭芝佛院落发为僧。这一年,李贽六十二岁,身体虽然衰老,但心却依然年轻。他开始参悟王阳明心学,并且心有灵犀地一看就懂,他的“异类”和“异端”形象逐渐树立起来了。
李贽先在举止上疯狂:他经常下馆子吃肉喝酒,每次都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满脸通红,连光光的头皮也泛着红光,走在街上摇摇晃晃,嘴里时常说出疯疯癫癫的酒话。他声名大振,很多人慕名而来向他请教道学。在这时,李贽就故意把眉头一皱,袖子一甩,训斥道:“大好时光,在这里读死书,还不如找几个歌女、喝点小酒、唱个小曲有意思!”几个调皮的读书人就真的找来几个歌女,李贽大笑,称赞道:“这样好!这样好!比和道学(理学)先生在一起强多了!”
举止上的疯狂只是骨肉,必须要有灵魂,这个灵魂就是李贽在思想上的“大逆不道”。
道学家们说:“天不生仲尼(孔子),万古如长夜。”
李贽说:“我呸!难道孔子没有出世之前,人们一天到晚点着蜡烛走路?”
道学家们还说:“孔子乃万世师表。”
李贽说:“我还呸!一个人来到人间,自有他发挥作用的地方,不可能等着从孔子那里得到传授,然后才有谋生的本领。假如一定要等着从孔子那里学得点什么才能生存,那么,孔子没有降生之前的几千年,人们就不过日子了吗?”
我们今天来看这两个反驳,不足为奇。但在明代,这可是极端的思想反动。孔子是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上帝,即使是皇帝,也要对孔子毕恭毕敬。道学家们说,凡是孔子说的都是对的,凡是说孔子不对的都是异端。孔子的是非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是非,可李贽却怀疑孔子,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是王阳明心学中典型的“轻视权威”思想,“心即理”的直观展现。李贽对这个国家崇拜孔子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我从小就读孔子的书,却不了解儒家学说。从小尊崇孔子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值得尊敬。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人丛中看戏的小矮人,除了前面人的后背,什么都看不见。人家说戏唱得好,我也跟着说好,随声附和。在未学王阳明心学前,我就像一条哈巴狗。前面狗看见生人叫起来,后面的狗听见叫声也跟着叫,其实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见。”
李贽的意思是说,那些尊崇孔子的人只是人丛中的“矮子”,是“哈巴狗”。他说,他决定不再做哈巴狗,而做一个人,一个完全按内心良知去做事的人。
对于孔子,李贽颇多微词。他说:“《论语》记载孔子吃东西非常挑剔,颜色不好的不吃,味道不香的不吃,做得不好不吃,菜不新鲜不吃。这种人,简直就是矫情,哪里有圣人的一点模样?”
对于《论语》中记载的孔子对一位老者又打又骂“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情景,李贽戏谑道:“孔子真是大慈大悲。”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在李贽的思想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圣人:尧舜和路人甲是一样的,因为王阳明说过,我们拥有良知的心是评价一切客观事物的最后依据,所以,李贽说,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圣人,如果真有圣人,那大家都是圣人,如果没有,那大家全是俗人。
李贽的第二个“大逆不道”就是肯定正当的人欲,反对理学家们虚伪的禁欲主义。他把天理和百姓的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说:“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除了穿衣吃饭,还有什么人伦物理?世上一切都是衣和饭而已,所以只要是与衣和饭有关的,就是天理。一切与衣和饭没有关系的,就不是天理。”
理学家说要灭掉人的私心,彰显公心。李贽反驳说:“私心就是人心。人必有私,而后才能见心。如果没有私心,那就没有心了。比如种地的,肯定有个秋天收获的私心,才肯下功夫努力种田。读书人肯定有个进取的私心,然后才肯下功夫学习。所以说,你要是不给别人报酬,没有人会为你工作。那些血战沙场的将士必有封爵的心,才肯奋力杀敌。”李贽重点指出,大家都说孔子是圣人,其实孔子私心更重,他为什么那么卖力地推销自己的思想,还不是因为有“沽名钓誉”的私心?
这种把人的行为动力归根到个人利益、个人欲望的行为,恰好和理学家们提出的“人必须要忽视个人利益,祛除欲望”的思想针锋相对,李贽可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在那些礼教维护者看来,李贽对圣人的怀疑和对他们的攻击只是隔靴搔痒,但李贽第三个“大逆不道”的行径就让他们无法忍受了,这就是李贽对道学家们的直接攻击。
他说:“道学家全是伪君子。当有利可图时,他们就说,为天地立心,为万民请命,削尖脑袋向上爬;当国家和民族遭遇危机时,他们躲藏起来说,圣人教导我们要明哲保身。”李贽评价说:“这些家伙可真是机灵鬼。”
对于这些机灵鬼,李贽有着超绝的看法:他们为什么要学理学呢?很简单,因为他们要靠理学发家致富。很多人不学理学而能发家致富,是因为他们有才华。而理学家一点才华都没有,所以必须要学习理学,理学是国家意识形态,所以谁学了它谁就容易获取荣华富贵。他们只是把理学当成发家致富的踏脚板,一旦得偿所愿,就不可能再深究,于是,我们见到的很多理学家都是无能之辈。平居无事,只知道打躬作揖,终日正襟危坐,和泥塑差不多,以为杂念不起,超凡入圣。可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是明哲保身。国家所以总是缺乏人才,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充斥着政府。理学家们不但能力差劲,道德素质也成问题。所以李贽说,这些家伙是满口仁义道德,肚里却是男盗女娼。
李贽最引人注目的“大逆不道”应该是对儒家规定的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的颠倒,他说,只有朋友伦理才是真伦理,其他都是扯淡。李贽一生中朋友很少,但都是知心朋友,他一生颠沛流离,都是朋友帮他渡过的难关,这大概是他的感同身受。李贽一生仕途波折,所以没有君臣伦理的概念,他父亲、祖父、曾祖父的去世为他增添了仕途的阻碍(他要回家守孝)和金钱(他要花钱)上的麻烦,所以很厌恶父子伦理。至于兄弟和夫妇,更为李贽所反对。他质问,做弟弟的凭什么就要对哥哥毕恭毕敬,做妻子的凭什么就要对丈夫举案齐眉?所以他认为,五伦中只有“朋友”的诚信之理才是真正的伦理。
李贽似乎和道学有不共戴天之仇,道学赞同的他必然反对,而道学反对的他肯定赞同。秦始皇在儒家知识分子那里从来就没有好印象,可李贽却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被理学家称为****之举,可李贽却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都是善择佳偶的人,应该赞颂;理学家说武则天是个恶女人,李贽却说,武则天有爱人才之心,是千古帝王群中难得的一位,尤其她还是个女人,就更可贵了;陈胜是个造反家,李贽却说他是千古第一人。
恐怕只有一种主张,李贽才和士大夫们极不情愿地站在了一起,那就是对民变的看法。李贽认为,民变就是百姓良知丧失的后果,所以对于民变,李贽深恶痛绝。
但在这一点上,李贽又是矛盾的。这从他评点《水浒传》上就能看得出来。一方面,他赞赏宋江投降后征讨方腊的大义,可另一方面,他对一百单八条好汉又倾注了浓重的感情。他认为,官逼民反,民如果还不反,那也是良知丧失的标志。也就是说,他认可农民的造反,正如他认可陈胜造反一样,可有个前提,必须是官逼了,民才反。
理学家们只记住了他认可《水浒传》中的造反,却刻意忘记了他对现实中民变的攻击,因为所有的理学家都知道,如果不铲除这个“异端”,那他们就对不起天上的圣人们。
1602年,礼部的一位官员向当时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控诉李贽,首先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论,然后就是李贽不检点的私生活。据这位官员说,李贽在寺庙中招收女弟子,经常和这些女弟子裸泳。
李贽有女弟子不假,可真不至于达到裸泳的地步。朱翊钧暴怒,下令缉拿李贽。李贽意料之中地被捕,下锦衣卫狱。审讯官要他交代大逆不道的罪行。李贽冷笑道:“我写的书很多,而且在民间流传,这些书的内容对国家,对真正的儒教有益无损,你们可去查。”
审讯官也冷笑,说:“和尚,你还不知你已大难临头?”
李贽望着阴森森的监狱,笑了笑,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
审讯官发现了他的顽固,以后就拒绝审问了。而李贽在监狱中有足够的时间开始思考他的“天下第一好死”。
在狱中三月后的某一天,李贽要守卫给他拿来剃刀,他要剃头。剃刀拿来,李贽趁看守不防备,一把夺过其手中的剃刀,用尽浑身力气向喉管上切了进去,然后猛地拔出,一股鲜血喷射而出,黑暗的监狱中出现一道鲜红的彩虹。
李贽倚着墙慢慢地坐了下去,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胸,开始向牢房的低洼处缓缓地流淌。看守目瞪口呆许久才反应过来,要跑出去找医生,李贽拉住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看守小声问:“和尚,痛不痛?”
李贽用手指蘸血写了两个字:“不痛。”
看守再问:“为何要自杀?”
李贽再蘸血艰难地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此后,牢房里再无声息,只有血水在地上流淌。李贽去世,享年75岁。
李贽的去世,使生机勃勃的王阳明心学左派戛然而止。李贽之后虽有“东林党”党徒信奉心学,但在李贽和他前辈们创造的辉煌面前,微若萤火,不值一提。我们注意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自王阳明去世后,心学左派从迅速崛起到李贽之死的销声匿迹,明帝国政府对心学左派的态度并不强硬。心学左派唯一遭受的打击就是张居正废天下书院,但随着张居正的去世,书院重开,左派心学家们重新回归。何心隐的死和李贽的死只是政府处理的个案,政府从来未对心学左派进行过全面打击。
李贽是把王阳明心学推到极致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他对当时的道学家掌管天下思想的肮脏丑态进行了激烈的批驳,他希望国家和政府应该像大海一样“不留死尸”,像龙门一样“不点破额”(皆为裁汰冗员之意),如此,才能“一代比一代高”。王阳明在发现个人价值时主张“我”时还有些扭扭捏捏,但李贽主张“我”时就是毫无顾忌的**裸,他就是上帝,就是人类的最终裁判,“颠倒了千万世之是非”。
李贽让平民阶层觉醒的速度加快,质量提高,甚至影响到了高级知识分子阶层。最被我们所知的明末“东林党”已过分地强调自己,而和国家针锋相对。这正是心学左派的思想:身为本,天下国家为末。万历中期的首辅王锡爵曾质问过东林党领导人顾宪成:“为什么朝廷说是,民间(在野的东林党)就必说非。”顾宪成反问:“为什么民间说是,朝廷就必说非?”
朝廷和民间在思想上已形成尖锐的对立,明帝国的覆亡指日可待了。
从王阳明去世的1529年到李贽去世的1602年,73年时间是王阳明心学左派的璀璨时代,之后,随着明帝国的灭亡,满清统治中国,王阳明心学被彻底扫**和镇压,从此销声匿迹了好久好久。
然而,人人都知道,王阳明心学思想是压制不住的,它必然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