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阴山曰】
王嘉秀大致说了以下几点人生大道理。
第一,人类历史上,无论是哪种宗教、哲学,归根结底都是指向人心、让人向善的。道、佛虽然有各种不同于儒家的奇思妙想,但教人向善的主旨相同。如果一种宗教和哲学没有这样的主旨,那它就不是好的宗教、哲学。
第二,王嘉秀指出,人在世上,通往的目标可能一样,但路径不一样。有人通过学佛学道做大官,有人通过科举考试做大官,有人靠祖宗的白骨做大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圣贤大道。圣贤大道只有一条:不在乎心外的这些功名利禄,只在乎内心的强大与否。
第三,击败对手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强大自己。儒家如果强大了,就会吸引那些参加道佛的人弃暗投明。所以,我们不是喋喋不休地攻击对方有多坏,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做得有多好。我们如果是坨狗屎,只能吸引来屎壳郎,纵然我们把鲜花骂得体无完肤,也不能让蜜蜂来咱们这里。如果我们是鲜花,那何愁蜜蜂不来?
第四,王嘉秀说,道家和佛家理论深奥,是上达,是道,但没有实践,所以就没有下学,没有实践和术,而儒家很实际,恰好与道佛相反,只有术没有道。
王阳明只总结了一点,他说,别说谁有下学、谁有上达,但凡你用心去学任何一种好的思想,就能学到,学到了就是上达和下学兼而有之;反之,如果总是在那里胡扯下学、上达,而不去做,那再好的思想,也和你无缘。
这是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因为心外无学,凡是不用心学的思想,根本学不到,凡是用心学的思想,你管它叫什么名号,为我所用,即是天理。
内容为王,工具永远只是工具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译文】
“用蓍草占卜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度阴山曰】
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前,找他的幕僚们来商议。有占卜师用蓍草占卜了一卦,卦意是,可以行动。但这场行动意义太重大,李世民又让占卜师用龟甲占卜,结果卦意显示是,不能行动。
按占卜师们的说法,龟甲比蓍草高级,更能还原《易经》的真实意图。李世民蒙了。
此时,老军人尉迟敬德跳了出来,吼道:“大丈夫做事只靠自己,为何要寄托于一本破书和几块龟甲?你们若说信任《易经》,为何要占卜两次?这是典型的不信任。蓍草占卜就是正确的,咱们干吧。”
两天后,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政变,干掉了太子李建成。不久,李世民逼迫老爹李渊退位,成为唐帝国皇帝,开创了贞观盛世。
很多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情况:同样是卖烤鸭,有的烤鸭店生意兴隆,有的就门可罗雀,而即便门可罗雀的店家用尽各种营销手段,也不能挽回败局。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卖烤鸭,这本身就是内容,而各种营销只是工具,它不是决定因素。正如我们学拳王打拳,有人苦练拳击技术,而有人认为拳王的厉害是在他戴的手套上,于是到处去买最好的手套。
《易经》就是内容,无论用什么样的工具,只要遵循内容来占卜,就能得到正确启示。倘若《易经》的内容很差,即使用黄金来占卜,也是徒劳。
无论什么时代,花里胡哨的形式只能赢在一时,唯有好的内容,才能赢得一世。如果你有了好的内容,什么样的形式都是锦上添花;如果你没有好的内容,那就算用尽世界上所有的形式,也只是穷折腾,留下笑柄。
阳明心学就是内容,无论你学习的形式怎样,都能有所收获。
遇到事,我们是立即行动还是静观其变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说周武王还没有达到至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伐纣的行为有所不满吧?”
先生说:“作为周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如此做。”
陆澄接着问:“假如周文王没有死,那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已归顺了周。如果武王伐纣时文王还在,或许不需要兴兵,另外三分之一也会归顺。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相处,使他不能肆意为恶罢了。”
【度阴山曰】
姬昌(周文王)在位时,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手段,已经征服了当时三分之二的领土,商王朝只剩下三分之一。
姬昌死后,姬发(周武王)运筹数年,才向商王朝发动致命一击,最终取代商王朝,建立西周王朝。
孔子后来说,关于武王的歌舞很美,但还不是最善,理由就是,周武王发动了战争,虽然是正义的,可还是血流漂杵。如果按姬昌的战略,商王朝那剩下的三分之一,或许也会在悄无声息中归西周所有。
这是儒家极端狂热的知识分子都认可的,似乎王阳明也不例外。
二战后期,美国向日本宣战,在太平洋战争即将结束、日本即将崩盘时,美国情报部门和战略部门做出了如下判断:如果进攻日本本土,至少会有十万士兵死亡。但也有战略家指出,如果不进攻日本本土,凭日本现在的衰落状况,他们也会被困死,最后投降。
按儒家的分析,日本就相当于从前的商王朝,美国本可以当周文王,等着它灭亡,但美国最后还是做了周武王,把两颗原子弹投向日本,快速地结束了战争。
其实,王阳明和弟子们的这段谈话,是关于行动的。
西汉初年,藩国势力越来越强,大臣晁错决定削藩,结果七十多岁的吴王刘濞领导其他六国叛乱,险些把西汉王朝推翻。事后有人分析说,晁错太心急,只要他能等,等到刘濞一死,就不可能有七国之乱。
我们遇到事,是原地不动,靠时间的力量击败它,还是主动出击,用主观能动性消灭它,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但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人,想凭以静制动来解决问题。
以静制动不是不行,只是太过于被动,给了事情趋向复杂的时间。古训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遇到任何事,第一步就应该快速解决它,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阳明心学就是因时制宜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的“执中无权犹执一”的意思。
先生说:“中道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而变,又如何可以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设定一个标准。后世的儒者要把各种道理阐述得没有纰漏,确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执着于一。”
【度阴山曰】
隋朝人徐文远,德才兼备,远近闻名。隋末大乱,各地武装风起云涌,徐文远隐居起来。但很不巧,他被农民武装之一的李密兵团抓获。李密曾经做过他的学生,一见到徐老师,就毕恭毕敬,嘘寒问暖,但徐文远好似没有看到李密一样。
李密摆酒设宴,请他出山,徐文远说了一通大道理,最后却拒绝了李密,说:“我可不陪你玩。”
李密没有生气,依旧对徐老师恭恭敬敬。自此,徐老师“清高孤傲”的名声传开了。后来,李密和王世充打仗,李密失败后,徐文远被王世充抓了去。王世充也做过徐文远的弟子,看见老师来,非常高兴,好吃好喝供着他。
和对待李密不同的是,徐文远每次见到王世充,都恭敬下拜,从不像在李密跟前时那般随便。
有人好奇地问徐文远:“您一向对这些草头王都是傲慢的,比如李密,现在却对王世充如此恭敬,是什么原因啊?”
徐文远神秘兮兮地说:“李密是君子,我在他面前摆谱,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王世充可不同,他是小人,惹恼了他,谁都敢杀。不同的人就得不同对待,这是古人的教诲啊!”
徐文远告诉我们的正是王阳明告诉我们的:随时而变,不可执着。
预先设定一个标准,是人类的通病。每个学问家都有个标准,按他们的说法,依此标准,就能一劳永逸,无往而不利。
功利主义认为,人就应该功利。这就是个标准,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功利,以此标准去为人处世,注定是胶柱鼓瑟,非碰钉子不可。
无私主义认为,人就应该无私。这就是个标准,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无私,以此标准去为人处世,会碰上更大的钉子。掩耳盗铃、不顾现实地去坚持一种人生观,这就是为自己确立了一个固定的格式,就是执一。
中国儒家非常推崇“中庸”。“扣其两端而执其中”,说得简单,这个中,你真能精确到是两点的中点?中庸本身就是执,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中庸。
去厨房宰杀鸡鸭,就不要念佛;去佛堂祈祷,就不要拎着菜刀,这就是因时因地制宜。
我们所确立的格式应该不是人生观,而应该是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就是知行合一:依凭良知的判定去行动。良知不会欺骗你,它能在任何情境下,做出保护你的所有的正确判定。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时刻存守善念,时刻想着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得到存守之时,便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还要去想什么善?这个念头本身就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这个念头好比树木的根芽,立志之人只要时刻确立这个善念便足够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立志达到纯熟的境界而已。”
【度阴山曰】
《聊斋志异》中有个故事叫《考城隍》,大致内容是说,有个活人提前被通知去当考官,考试的人如果通过,就是某地的城隍。此人安排好家事后,就死透了来到阴间,开始主考。
考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考生们似乎对这两句话理解不透,所以答得都不怎么好。
作者蒲松龄在文末回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按王阳明的意思,做件好事就是天理,但你做件好事非要让人知道,这就是人欲。也就是说,我们做好事本身就是目的,而不能为了某种目的去做好事。
念头、动机特别重要,很多人总是成不了圣人,就是因为想法太多,每一个动作中都包含着千百万个目的,这样一来,虽然你做了很多好事,但最终反倒成了坏事。
为什么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因为良知发动是刹那之间的事,是无心之事。见到孩子要掉井中,听凭良知快速去救,这就是无心为善。如果是有心为善,那就是看到孩子要掉井中时,思考了一下:我救这个孩子能得来什么好处呢?
由此可知,有心为善的有心,其实是有脑,我们经过思考后做出的善事,就不是善事。
至于“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同样如此,注重的也是动机。比如好心办了坏事,这种情况下,因为有错误在先,还是要罚,只是要罚得轻一些。
好心办坏事,恐怕是因为当事人的良知只拥有道德感(哪些事是我应该做的),而没有判断力(哪些事是我有能力做到的),最后,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们所能掌控的,只是我们的心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发散于外是特定情况下不得已而为。天、地、人乃至万物都是如此。”
【度阴山曰】
北宋名相富弼年轻时就以胸怀宽大著称。
曾有人向他告密:“某某骂你。”
富弼回答:“恐怕是骂别人吧!”
人解释说:“叫着你的名字骂的,怎么是骂别人呢?”
富弼说:“恐怕是骂与我同名字的人吧。”
那位骂他的人听说此事后,惭愧不已。
王阳明说,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这个“收敛”其实是管理和掌控,我们人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伟大,我们所能管理和掌控的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
唯有能管理和掌控我们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宁静于内,我们才能在发散时做到无敌于外,不会受外界干扰而乱了方寸。
其实,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只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只有掌控了自己的心,才能在不得已的时刻与客观世界建立对接,创造一个最能保护自己的全新世界。
富弼之所以能成为北宋名相,并在和辽国的谈判中大获全胜,全因他平时能管理和掌控自己的精神、道德、语言和行动。
真正的真相,是没有真相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译文】
陆澄问:“王通是怎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几乎已具备圣人的才智,只是在某些方面还略有欠缺,可惜死得太早了。”
陆澄问:“那他为何会做出仿作经典这种错事呢?”
先生说:“仿作经典也并不全错。”
陆澄接着问。
先生过了好一会儿,说:“通过王通这件事,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诗的含义了。”
【度阴山曰】
隋人王通被后世儒者批判得极为严厉,其中一条大罪状就是他伪造经书。但这些儒者似乎忘了,他们的老祖宗孔丘是“伪造经书”的鼻祖。
王阳明认为,王通伪造经书是出于一片良苦用心。真正的经书已经不存在了,或者是被人描述得离经叛道。王通只能用自己的才智,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还原经典。
由此可知,世间一切,都没有真相,没有真相,才是真相。
1068年,山东登州地界有个叫阿云的少女,父母早亡,在她守孝期间,她的禽兽叔叔为了点钱,就把她强嫁给当地的超级丑男韦大。
阿云虽然年纪小,但知道幸福应该自己掌控,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摸到韦大的家中,砍了韦大十几刀。由于她只是柔弱女子,没有力量,最后的结果是,韦大只掉了一根手指。
韦大第二天就报了案,当地的县长捉来阿云,未经审讯,阿云就招供了。
该县长认定,阿云犯了谋杀亲夫罪,按《宋刑统》,应判处死刑。
依司法程序,该县长的判决不是最终的,他必须将案子和判决书交到上一级——登州州长。
当时的登州州长叫许遵,许遵看了案宗,觉得该县长判得不对。他觉得阿云在守孝期间被她叔叔定下的婚事是违背伦理的,所以,阿云和韦大就不是夫妻。既然不是夫妻,那就只是一件杀人未遂案,和杀夫扯不上关系。于是,他判了阿云有期徒刑。
当然,他自己也做不了主,还要把案件交到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员们看待这件案子和那个县长不同,和许遵也不同。他们认为,阿云即使和韦大不是夫妻,但既然是故意杀人,虽未得逞,也应判死刑。
许遵大怒道:“阿云属于自首,在此之前,皇上发过‘敕令’(皇帝本人的话),说自首者不能判处死刑,只能判有期徒刑。”
为此大理寺展开激烈争论,惊动了皇上。皇上让当时最聪明的两个人参加讨论。这二人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王安石认为,既然有皇帝的敕令,那就该按皇帝的敕令办,所以阿云不该判死刑。
司马光认为,皇上的敕令不能大过法律,因为法律明文规定,杀人未遂,也是死刑。
双方展开言语大战,王安石一派要阿云生,司马光一派要阿云死。
最后,皇上出面说:“老子说的话难道是放屁吗?就按王安石的意思办。”
于是,阿云被判流放。但几年后就碰上大赦,又获得了自由。
这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其实在后面:
若干年后,司马光成为宰相,掌握了实权,他重新翻出阿云案,将阿云判了死刑。
一个人能坚持到如此境界,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多人都在阿云案的判决上动脑筋,想思考出到底哪个法官的判决是公正的,或者说,在这些人眼中,阿云伤韦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那个县长眼中的真相就是,阿云是韦大的老婆,妻子杀丈夫,纵然未遂,也是死罪,因为法律有明文规定,有明文规定,就按明文规定办,省事又合法。
许遵眼中的真相就是,阿云在守孝期间的婚事是违法的,所以阿云伤韦大,不是妻子伤丈夫。
县长与许遵如果有是否致良知的区别,那司马光和王安石的不同意见,就纯粹是立场的不同了。
当时,王安石正要进行变法,而支持他的只有皇帝,反对他的却多如牛毛,比如司马光。王安石必须表现出将皇帝的命令视为第一位的态度,如此才能将变法顺利推行下去。所以他觉得应该遵循皇帝的敕令。
而司马光也许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反对皇帝的“乱命”,或者就只是为了和王安石对着干,总之,他认为真相就是阿云伤了人,就该杀。
我们大为不解的是,阿云伤人是客观存在的,为什么在不同的人眼中,这个客观存在的真相会如此不同?
天地万物,固然客观存在,但赋予它们价值、善恶、是非的却是我们每个人。因为所有的真相,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投射,而我们做出的投射的原理就是我们看待事物的视角。
视角不同,真相就不同,追寻真相的人,一直感觉自己的视角是正确的,当他真的追寻到所谓的真相时,其实那根本不是真相,而只是他的视角。
真正的真相,就是没有真相。因为一切真理、天理都在我们心中,不在事物上,所以,我们用心追寻到的真相,不可能是事物本身,而只是我们良知和无良知的体现。
正因为没有真相,所以才需要我们诚心实意地致良知,以我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作为视角,去审视万事万物。
一念天堂,一念泡汤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实在是误人子弟。”
【度阴山曰】
许鲁斋就是许衡,元初大学问家,是当时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主张儒生最重要的不是读多少书,而是应该先让自己活下来,也就是要学到谋生手段。
这种主张被王阳明评议为“误人子弟”,归根结底,这还是念头的问题。
战国后期,秦国蚕食东方六国,尤以魏、韩两国受祸最大。公元前261年,在秦国的重压下,韩国力屈,割让上党郡给秦国,以苟延残喘。
上党郡地处韩、赵、魏三国交界,居高临下,战略位置相当重要。当时韩国内部分成两派,一派全力支持韩王的决定,一派死都不给。上党郡司令官属于后者,于是韩王迅速派大将冯异去上党郡,要他完成和秦国的交接。
冯异一到上党,立即和赵国取得联系,声称要把上党赠送给赵国。
赵国群臣欢天喜地,决定接收上党。
只有大将廉颇极力反对,他说:“上党是个烫手的山芋,咱们躲还来不及,为何要承接?”
群臣们纷纷鄙视廉颇说:“你老了,胆小如鼠。”
后来的历史,已如你所知,赵国接收上党,秦国进攻上党,先是廉颇闭门据守,然后秦国派间谍到赵国四处宣扬“只有赵括才能击败秦人”的鬼话,偏偏赵王听信了,最后,长平之战,赵国主力全军覆没,再也没有一丝能力和秦国抗衡。
接受上党,赵国为这一念付出了惨重代价。在赵国君臣眼中,上党郡是块肥肉,但在廉颇眼中,上党郡则是颗炸弹。
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判断,原因就在念头上。
赵国君臣和廉颇看到的都不是上党郡,前者看到利,后者看到害。
一念天堂,一念泡汤。
倘若我们每事都以利为先念,那追逐的目标和方式就会特别功利,为此,我们将无所不为。倘若我们每事都以义为先念,那就会在前进途中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心本就如此,只是个念头而已。
名有千万种,实只有一个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究竟是什么。
先生说:“这三者只是同一个事物,流动的时候就是气,凝聚起来就是精,发挥奇妙的作用就是神。”
【度阴山曰】
元气、元神、元精,这是道家仙人的三宝,但其实这只是个名,道家喜欢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王阳明就说,这三个名称只是一回事:流动的时候被称为气,凝聚起来被称为精,发挥奇妙的作用时就被称为神。
以名乱实,是人类的陈规陋习。在名称上,故意搞复杂,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如我和你说“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我和你说,他就是明神宗,就是万历皇帝,你也许就会知道他是朱翊钧。
对一个事物,就算有千万种称谓,但都能归为一,这就是它的本源。在五彩缤纷的世界中,我们很容易迷失自己,但这不能全怪我们。故意把简单的世界弄得复杂,此乃人类通病。
今日世界,各种创新的概念层出不穷,仔细思索之下,其实都是新瓶装旧酒。无论是多么崭新、出奇制胜的瓶子,酒都是一样的。
王阳明想说的其实是,无论是元气、元神、元精,都只是一个良知。
欲让人知,就是私欲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先生说:“喜怒哀乐的感情,其本然面貌便是中正平和的,只要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便会过度或不及,便是私欲。”
【度阴山曰】
唐人卢藏用才华横溢,有人劝他去做官,他嗤之以鼻。有人劝他去投靠名门望族做门客,卢藏用立即掀了桌子,捂起耳朵大喊:“快走,快走,我不听这种俗话。”
世人都认为卢藏用淡泊名利,只想做个普通百姓。
卢藏用也知行合一,跑进首都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起来。
开始,很多人都找不到他,就连对终南山最熟悉的砍柴工也不例外。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连去终南山旅游的游客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卢藏用名声大噪,很快就传入禁宫。
皇帝得知后,要宰相去请他出来做官,卢藏用推辞了很多次,但最终,他还是无法推辞,出山做了官。
这就是成语“终南捷径”的由来,意思是,用直线(科考)无法做官时,可以曲线(隐居混得名气后)做官。
卢藏用的故事,恰好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切中王阳明这段话的七寸。
喜怒哀乐,本是人心具有,属于天理。我们遇到突如其来的好事,就会惊喜;遇到让人焦虑的事,会立刻显出哀伤;看到不平事,会发自本能地呈现愤怒。这些感情的自然流露,就是中正平和。
但是,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就是私欲,就不符合天理了。
比如,我们遇到好事大欢喜是中和,可非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大欢喜,这就是私欲;我们遇到让人焦虑的事,会哀伤,可非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哀伤地死去活来,这就是私欲。
“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就是我们在展现感情时,故意想让人知道,这就是别有用心,就不是中和了。正如卢藏用,隐居就是隐居,非要让别人知道他隐居,其用心是做官,这就是私欲。
见到老鼠,对于一般人而言,肯定会紧张,这紧张就是中和,但你非要夸张地绕柱还走,这就是人欲。
直接而言,就是不端不装。遇事时全凭我们自然情感的推动,不掺杂一点故意让人知道自己情感的心,这就是中和。
对职业有敬畏心
问“哭则不歌”。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哭过便不再唱歌”的含义。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而然就是如此。”
【度阴山曰】
在孔子之前,儒生有一项工作很另类,就是主持别人家的丧事。不仅仅要做主持,还要演戏,有一出戏就是扮演丧者的家人,在死者坟前号啕大哭。
孔子说“哭则不歌”——在一天时间里,哭过了就不要再唱歌。这是想告诉我们,对职业应该有敬畏心,刚从工作岗位下来,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和自己在工作岗位时泾渭分明,这是不对的。
好比你刚在人家坟头哭过,一转身就哈哈大笑,这不但侮辱自己的职业,对客户也是极大的不尊重。
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更要保持对职业的敬畏,不能台上一套,刚一下台就男盗女娼。
哭则不歌,其实讲的还是知行合一。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发自真诚,如果是发自真诚地哭,那就很难在同一天内笑;如果不是发自真诚地哭,那哭完就能笑。
只是用心和不用心的差别。
私欲一起,效率降低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制自己的私欲必须彻底扫除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存留。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
【度阴山曰】
《中庸》曰:率性之谓道。什么是率性?就是顺着我们人的人性,听命于人性。我们每个人的人性都是善的,只要顺着它,视听言动就皆符合天理。
但是,一旦有私欲进来,也就是我们一旦思考,那众恶就全都出现了。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就是,我们一旦思考,所思考的必然是“利害毁誉”,譬如我见到孩子在井边玩耍,率性而为,就应该立即跑去井边,把孩子从井口抱过来。如果我们在去抱孩子之前,掺入思考:我解救了孩子,会得到什么报酬;我解救了孩子,万一孩子有什么损伤,孩子的父母找我麻烦该如何?
这就是私欲,不是我们人性的自然流露,一旦有了这种私欲,我们做的事就会变质,甚至压根就不会做这件事。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比如见义勇为,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但这些符合人性、遵循天理的事情,要么只是一念起就灭,要么半途而废。其原因就在于,我们有私欲掺杂进来。
当官的就应该为民请命,私欲则是,我会不会得罪领导,顶戴花翎不保?做企业的就应该做良心产品,私欲则是,我会不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后,得不偿失?见到不仁不义之事,就应该拔刀而起,私欲则是,我会不会因此犯罪或者是受到伤害?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想得太多,效率就无法提高,事情就无法成就,没有效率的人生,就是恶的人生。
有心就有理,无心就无理
问《律吕新书》。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以确立礼乐的根本为当务之急,否则将乐律算得再熟也未必有用,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才行。就像《律吕新书》中所说,一般用律管来查看阴阳二气的变化,但是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芦苇灰飞扬或许有先后,顷刻之间,怎么能确定是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表示了冬至的到来呢?必须心中事先知道冬至的时刻才行。所以这是说不通的。学者必须从礼乐的根本上下功夫。”
【度阴山曰】
北宋时期,法律规定,御史如果在百日内没有提案,就要被免职。有个叫王平的御史,眼看就要到百日,却仍没有提案拿出。
有人认为,王御史必定是在憋大招,所提议案必将改变王朝命运乃至人类命运。
王平在第九十九天上了一道提案,内容是,最近看皇上鬓角有白发,恐怕是日夜辛苦,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朝堂哄堂大笑,王平凛然而立,认为此提案实乃千百年来最佳提案。
《律吕新书》是一部关于礼乐技术的书,书中详细记载了哪个节日应该举行哪样的礼乐。王阳明的意思是,如果你心中真有礼乐,何必去死记硬背这本书,到了那天,看别人怎么做礼仪,只要发自真诚,自然就会做了。如果你心中没有礼乐的概念,即使把此书倒背如流,做出来的礼仪也是假大空。
御史提案,要知道规矩,比如百日内必须有提案,可如果心中没有为民请命、为天下苍生谋福的心,提案就是走了个过场,贻笑大方。
很多王朝的御史在要求提案之前,都绞尽脑汁地想提案,这本身就是心中没有提案。所谓提案,出发点必须是为国为民,有了这份心,你必能看到现实中的种种不公,这就是提案的源泉。
有心,就有天理;无心,必无天理,只有笑话。
人心如明镜,看你怎么擦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好比拿镜子去照物,只在照的行为上下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是昏暗的,又怎么能够照物呢?先生的格物之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明亮了自然能够照物。”
【度阴山曰】
禅宗五祖老了,准备把衣钵传给弟子。在其弟子中,有两位最优秀,一是神秀,二是慧能。五祖让两位交份修行感悟,神秀的修行感悟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五祖说:“你呀,还没有入门。”
慧能的修行感悟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说:“你呀,只不过刚入门。”
后来,慧能离开寺庙,行走人间,终于证道,成为禅宗六祖。
今天来看,神秀属于理学,必须刻苦修行,得到天下真理;慧能属于心学,我心中即有天理,不必向外求学。
而阳明心学和传统心学不同,他说,人心是明镜,只要擦拭明镜即可。
但拿什么擦?
慧能才入门时,认为只要拿自己的念头擦就是了,而王阳明则认为,拿念头擦,不是如枯木死灰地在那里坐着,认为天理在我心中,就万事大吉,你必须去事上验证这个天理。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科学精神,要不停地做实验。做实验的真正目的不是创造新事物,而是验证已经存在的事物的正确性。经过验证后,若发现从前的天理不对,那就要立即纠正。这纠正的过程就会产生新事物。
镜子本身如果昏暗,就是良知不明,这样一来,你越是涉猎外物,就越是迷惑,越不能获取到真正的知识,因为你的镜子是昏暗的。若要良知光明,就必须擦镜子。
擦的过程就是去事上磨炼的过程,磨炼的过程,其实就是验证我们心中与生俱来的真理的过程。
真理非常简单,人所共知,所以人人都能验证真理,只要肯擦镜子,镜子就没有不明的。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与粗的问题。
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是人对道的体会认识有精粗之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度阴山曰】
有个鸡汤故事:两个人同时在监狱牢房里向外看,甲看到的是窗上的铁栏杆,乙看到的是窗外的满天星斗。
这道鸡汤想告诉我们,同样一件事物,你审视的角度不同,看到的结果就不同。
西汉末年,儒家学派从古典儒家转到经学派,所谓经学,简单而言就是死抠经典。作为中华古典文化的群经之首《周易》,被抠的次数最多,抠得也最深。
有人认为《周易》是西周灭商之前的国史,有人则认为它是宇宙之道,还有人认为它就是一部占卜之书,更有人认为,它是人类的救赎之书,只要读懂它,就能读懂地球、月球、太阳,乃至整个宇宙。
就像同样是读《红楼梦》,有人看到儿女情长,有人看到传统文化的精华,甚至有人看到阶级斗争。
《周易》《红楼梦》是客观存在的,如果它们是道,那每个人对道的体会就有精粗之分。
王阳明的比喻很精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这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既然从头到尾只是同一间房,那看得精和看得粗,就没有了分别。我只要看到我想看的,且能为我所用,道就是真正的道。
厨子读《庖丁解牛》会读到精湛的技艺,那么,他就会去琢磨如何能获取到这种技艺;管理者读《庖丁解牛》会读到抓主要矛盾,那么,他就会去琢磨如何获取到这种方法;工匠读《庖丁解牛》会读到工匠精神,那么,他就会去琢磨怎样才能拥有这种精神。
天下大道,并非客观存在,因为道是被人弘(琢磨)出来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你们近来疑问少了,这是为何?人不用功,就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认为只要按过去的方法做就可以了。殊不知私欲日益增长,好比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会多一层。如果在实处下功夫,便会发现大道无穷无尽,愈探究便愈精深,只有做到精确明白,没有一丝一毫不彻底之处方可。”
【度阴山曰】
人的脑子是个特别奇怪的器官,它能让你快速学到东西。你本以为学到脑子里的东西会永远待在脑子里,但遗憾的是,它除了能学到东西外,还能快速忘记东西。
深奥的东西,遗忘的速度快;浅显的东西,遗忘的速度慢。但无论是深奥还是浅显,如果不反复复习,终究会忘。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进,由于水在流动,你其实就是在退。
如何做到不退?必须前进。这前进就是对从前知识的复习以及接受新知识。王阳明的解释很耐人寻味:不用功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在退步,天长日久,你就真的退到愚昧之境了。
如果你肯用功,就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进步。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不知道?只能是去学习,唯有学习,才能获取新东西,才能知道自己不知道。
我们如何才能不遗忘从前学到的东西?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复温习。反复温习,就会把深奥的东西变得浅显,浅显的东西,比如我们用筷子吃饭,是绝对不会被遗忘的。
所以,这个公式就是,深奥化为浅显,浅显化为本能。
如何看清天理和人欲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么对于心中天理的体会认识必然日益精微,而对私欲的认识也日益精微。如若不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整天只是嘴上说说,终究看不清天理和私欲。好比人学习走路,走过一段路才认识这段路;走到分岔路口时,有疑问便问;问了再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现如今有些人,对于已经体会到的天理不愿存养,对于已经认识到的人欲不肯除去,自顾自地去担心是否能够全部弄明白,只顾空谈,又有什么作用?等到克己的功夫下到无私欲可克的地步,再去担心不能全部弄明白,也还不算迟。”
【度阴山曰】
古代杞国有个人总担心天塌地陷,所以寝食难安,瘦得只剩下骨头。他的一位哲学家朋友生了恻隐之心,就安慰他:天是气,塌不下来;地广阔深厚,也陷不了。
杞人立即从忧虑中解脱出来,如同经历了三灾八难,比从前还快活数倍。
哥白尼之前,西方世界都主张“地心说”,但哥白尼觉得不对,他开始认真做实验琢磨这个地心说。有人跑来和他说:“地心说是对的,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哥白尼问:“为什么是对的?如果我找不到这个理由,那它就是错的。”
这和那个杞国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人告诉他不可能天塌地陷,他就点头称是,而不再担心。而哥白尼却保持着这种怀疑的态度在这种怀疑下,提出了日心说。
回到王阳明的语录中来,有人问他:“天理和人欲如何区分?”
王阳明回答:“如果你不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就没有办法区分天理和人欲,因为外在的天理和人欲的规定看上去都是不言自明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凡是普世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理?未必,所以,你必须去探究。
哥白尼如果没有探究精神,就不可能推翻地心说,提出日心说,这样人类的科学就没有办法进步。
怀疑的精神包括两方面:敢于怀疑,然后拿出行动来证明你的怀疑有道理。敢于怀疑是知,拿出行动是行,这其实就是“知行合一”。
王阳明举的例子是,譬如你走路,从前常常走的一条路,好久不走了,今天你去走,发现岔路口多了,你该怎么办?
王阳明的办法是,遇到岔路口就问,不要以为你曾经走过,就认为自己掌握了路径,人需要不停地怀疑和追问,才能得到天理。这天理是与时俱进的,不是大家耳熟能详、不言自明的从前的真理。
你站在岔路口,一门心思琢磨这条路该怎么走,可就是寸步不移,这对于走这条路毫无帮助,必须即走即问,即问即走。
心外无道
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译文】
陆澄问:“道只有一个,古人所谈论的大道却往往有所不同,求道也有要领吗?”
先生说:“道没有具体的形体,无法把捉,所以不能执着,若拘泥于文字意思上探求大道,实则差得远了。好比现如今的人们谈论天,他们又何曾真正见到过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道就是天。如果体会到这层意思,那还有什么不能认为是道的呢?人们只是各自依据自己的偏见,就认为道只不过如此,因而所见才会有所不同。如若不断向内探求,体认到自己的心体,道便会周流于任何时间与地点,从古至今,自始至终,哪有什么不同呢?心即是道,道即是天,体认心体即是体认道、体认天。”
先生又说:“诸位要想真正体认大道,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体认,不能向外去探求,这样才能有所发现。”
【度阴山曰】
孔子当初站在水边,说:“逝者如斯夫。”意思是,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还了。
老子看着滚滚大河,由衷地说:“上善若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意思是,最伟大的东西莫过于水,江海所以能成王,是因为它肯谦卑地下流。
中国古代鸡汤大师们教导人们:“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同样是水,孔子、老子、鸡汤大师看待它的角度不同,解析出来的道自然就不同。
但正如王阳明所说,大家总谈论天,可谁见过真正的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这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
大家总谈论水,可谁见过真正的水?有谁把水最本质的特性说了出来?
无论孔子,还是老子,或者是鸡汤大师,他们说的水,其实都是我们感官能得到的水的特点,任何人都没有说出水的本质:它为什么不停地流?它为什么总会向下流?
这就是水背后的道——地心引力。而这个道,根本不会轻易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你必须用心去琢磨、实验才可得到。
孔子、老子、鸡汤大师说的水,只是依据自己的偏见,得出的一种现象而已,它并不是本质。只有透过现象,用心用脑,才能发现本质,才能发现道。
王阳明说,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这个知心,即是用心。
我们常常会被一些外表华丽的东西蒙骗,原因就在于,我们从来没有用心去了解华丽外表的本质。正如我们从来不想去了解生活的本质,却把生活中的诸多外在的装饰(房子、车子、容貌)当作本质。其实,生活的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安。
住大房、开豪车、左拥右抱的人心未必安,倘若能安,房子、车子、女人这些表象才有真正的意义。
否则,就不是道,就不是天,就不是心。
心外无道,一切道都在心里。
不局限自己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与度量,是否需要预先讲究?”
先生说:“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具体的作用便自然在心体之中了。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状态,自然会有‘发而中节之和’的作用,自然无所不到、无事不可。如果没有确立心体,即便预先探求许多事物的知识,与自己的心体也毫无关系,只是装点门面的功夫,遇到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当然,也并非全然不讲究事物的知识,只是‘要知道何者为先、何者为后,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如同夔之于音乐、稷之于农事一样,是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如此。要有所成就,就是要让心体纯粹都是天理,心的运动作用,都是从天理上发现出来,方能称之为才。等到心里纯粹都是天理,甚至可以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让夔和稷互换工作,他们也能够做好。”
【度阴山曰】
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是清末最耀眼的三颗政治明星,一般排序,都是“曾李左”,但左宗棠一生都不服气这种排名,因为他是三人里面智商最高的。
如果三人同时答一份试卷,三人都能得一百分,但是在左宗棠看来,曾国藩、李鸿章答一百分,是因为他们就这水平,而他答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只有一百分,如果是一千分,那他仍然是满分,但曾、李二人就未必了。
同样一个难题,让曾国藩处理,你会看到他抓耳挠腮,但左宗棠处理起来云淡风轻。哲学家都主张人人平等,然而这不可能,至少智商方面,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平等的。
每个人都有天赋,遗憾的是,很少有人刻意去寻找,只是随波逐流,看到别人在某方面成就很大,就钦羡起来,然后去学人家。拿自己的努力和别人的天赋去拼,只能累到吐血。
所以王阳明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成就事业,才能有所作为。夔的天赋是音乐,稷的天赋是农事,因为他们的天性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才能做得特别好。所谓天性,就是天赋。
有人问王阳明:“名物度数,是否要预先讲究一下?”
意思是,咱们要不要先设定一个规则,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从前古圣先贤做事的套路,我要不要预先学习讲究一下呢?
王阳明说:“不必这样,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就可以了。”
意思是,人只要在心上用功,不必局限自己。遇到什么事就用心来做这件事,这才是真正的讲究。
就如同你去买手套,买之前,不必量手,到了那里,用手试一下就知道买哪种了。
这个手就是心。
如何在心上用功,王阳明没有说透彻。他最后一句话大概就隐藏着答案:“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
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就是不要把自己所谓的优势当成真理,必要时,要放弃自己的优势。你说你是个超级美食家,这就是优势,但闹饥荒时,根本没有美食,你只能吃些草根树皮,如果这个时候,连草根树皮都不吃,你就会被饿死。
所以,不能执,万不可先给自己设定人生规则,一旦时间和空间发生转变,你所坚持的规则和你所拥有的优势,就成了扼杀你的毒药。
阳明心学主张心外无理,一切天理都在心内,所以根本不必去准备讲究,只要心光明,遇其事,就有其理。
要做有源之水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会源源不断。”
那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因而先生以此来比喻做学问。
【度阴山曰】
朱熹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意思是,渠水之所以清澈永恒流动,是因为有源头,而源头是源源不断的。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就是渠水,良知就是源头。
“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这句话正是王阳明龙场悟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最佳注解。
它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口深而有源头的井,但是很多人不在这口井上用功,非要到处去挖各种各样无源头的水塘。水塘固然能暂时解决问题,但它并不长久。
很多人有了烦心事,不在心上用功,从解决这个烦心事,而是去借酒浇愁,或者颓废地生活一段时间,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学问是什么?学问的第一法门,就是要认定,成败皆在我身,和其他无关,就是要认定自己是个能量源,能解决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问题,通过调节自己的情欲和遵循人性,无往而不利。
而情欲和人性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不需要靠外物来加持,唯有如此认识,学问才有所增长,而不是毫无根基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们要做有源之水,这有源之水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千万别做无源之水,这无源之水就是那些能暂时缓解我们痛苦,使我们推迟解决问题的特别坏的外物。
保持清明平和的心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景象如何才能再见到呢?”
先生说:“一天便是一个循环。人早晨起来,还未与物接触,心中清明平和,就好像悠游于伏羲之世一般。”
【度阴山曰】
所谓伏羲之世、尧舜之世,只不过是儒家学派一厢情愿的传说而已。如果真有这种光明之世,那它也已经消失,一去不返。
王阳明的学生觉得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光明景象再也不能见,该如何是好。
王阳明告诉他,这种神话太过遥远,人能关注的只能是当下,最多也不过能关注一天,这一天就是一个修行的轮回。如果能把每一天过好,那就等于是在伏羲之世、尧舜之世。
但当我们的大脑开始运转,心与外物开始接触,很多人的烦恼就来了。
倘若我们在与外物接触时,仍能保持清明平和的心态,这一天的时间中我们就永远处于伏羲之世、尧舜之世。
人醒来,保持清明平和的心容易,但一和外物接触,若还想保持就难了。而这种难,正是我们修心的帮手。
心要逐物,该怎么办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庄严肃穆,垂拱而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如果眼睛要看时,心便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声音上。就好比君主要选任官员时,便去吏部;要调用军队时,又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但君主失去了君主的体统,六卿也无法各司其职。”
【度阴山曰】
要铭记一点,阳明心学主张心外无物。
所谓心外无物,有两种解释。
第一,物者,事也。心外无物,就是心外无事。凡是不用心做的事,都不能称其为事;凡是用心做的事,才叫事,只是个用心或不用心的分别。
第二,心外没有任何物,这个物,可当万物讲。我们每天都能见到很多物,但真正能记得的却少之又少,这是因为我们对那些物只是走马观花,所以我们不会记得它。真若想记得一物,就必须用心,譬如你会记得早就去世的亲人,这个亲人已经消逝了,为何你还会记得,就是因为你用心了,它不在你的心外,只在你的心内。
心要逐物,就如一个君主要去做六部的职位,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心中没有个定性。
心不逐物,就是要如君主一样,端坐中央,指挥若定,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天下万物千千万,我们只找自己最应该视听言动的那些,除此而外,一切物都不在我们心内。
心外无物的提出,目的有二:
一、要我们专注于天理,做正确的事,把事情做正确。
二、人的一生精力有限,在你喜欢擅长的物上竭尽全力,这就是成功之道。
意志征服世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先生所说:“善念萌发时要认识它、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要认识它、遏制它。认知、扩充、遏制,都是意志的作用,都是天所赋予的聪明才智。圣人也只是有这个意志,学者应当时刻存养这个意志。”
【度阴山曰】
人一出生,就带着良知而来。良知能分是非善恶,可解决天地间一切人情事变。依此而言,我们在人间遇到的所有事,根本轮不到你拼超能力,仅凭我们的诚意之心,就能解决掉所有的人生问题。
但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做了无数半途而废的事,最终一事无成呢?原因就在王阳明所说的意志力。西方心理学认为,所谓意志力,就是指人自觉地确定目的,根据目的来支配、调节自己的行动,克服各种困难,从而实现目的的一种品质,乃至一种人格。
尽管我们常常用判断力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但最终能否解决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意志,而不是才智。
王阳明所谓的意志力,是这样的:善念萌发,就坚持把它扩充;恶念萌发,就不择手段地将其遏制。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坚持这两点,那就是合格的意志力了。
一旦有这种意志力,那就能征服世界,天下无敌。
我们在善念和恶念上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将来的人生。善念萌发,不去扩充,等于没有善;恶念萌动,不去遏制,就真的成了恶。
归根结底,王阳明还是要你去行动,在行动上见真章,而不是满口的理论大道。
不要小看了对待善念恶念的态度,倘若你连善念恶念都不能坚持扩充与遏制,那其他事,根本就不必谈。
意志力,最基本的表现就是对善恶的分辨与行动,最灵魂的表现也是如此。知道了善恶,并以行动确定,你就是个圣人了。
闲思杂念也是私欲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译文】
陆澄说:“好色、贪财、求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而那些闲思杂念,为何也叫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闲思杂念也是从好色、贪财、求名这些根上生发出来的,找到其根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你心中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做抢劫、盗窃之事。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如果你贪财、好色、追求名利等念头,一切都像不做抢劫、盗窃之事的念头一般消灭殆尽,恢复到心体的本然状态,那还有什么闲思杂念?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
只要不是抑郁症患者,每个人在闲极无聊时都会畅想未来,而且这个未来绝对是美好的,画面恐怕是:在万众瞩目之下,所有的人都对你俯首称臣;家里金山银山,妻妾成群;拯救了人类,成为救世主;纵横天下,无人可敌。
除了这些美好画面外,还会有各种丑陋的画面,它们是我们人类某种负面情绪的呈现,比如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心不在焉,等等。
无论是美好的画面还是丑陋的画面,都是王阳明所谓的闲思杂念。
陆澄问的问题很好:“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可除此之外的那些无关的闲思杂虑,怎么也称为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