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发自良知的情感以及情绪,倘若不执着,不刻意拔高它,就都是天理。人之所以为人,正能量的人性固然重要,但情感更重要。唯有如此,我们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人格分裂的变态。

海瑞值得称颂,然而社会纷繁复杂,要在这乌烟瘴气的社会中做成事,空有情怀和人性远远不够,必须借助我们人类与生俱来的伟大情感。它是一条通往成功之路的捷径,你走在这条路上,只要带着良知,就没有任何问题。

知行合一的三类人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译文】

有人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这话对吗?有什么功夫吗?”

先生说:“‘知行’二字就是功夫,但是有深浅难易的区别。良知原本是精察明白的,比如想要孝顺双亲。‘生知安行’的人只要依此良知切实去孝亲即可;‘学知利行’的人只要时时反省觉察,努力按照良知去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的人,因为良知受到蒙蔽禁锢十分深重,虽然要按照良知去行孝,但又被私欲阻隔,所以才做不到,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功夫,才能按照良知去尽孝。圣人虽然是‘生知安行’的,然而圣人的心却不敢自以为是,愿意做‘困知勉行’的功夫。那些‘困知勉行’的人却想着去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做得到呢?”

【度阴山曰】

从知行角度来划分,人分三类。第一类是“生知安行”的人,这种人,良知特别光明,要做什么事,只要按良知的意思去行动即可。

第二类人是“学知利行”的人。这种人,良知也很光明,但必须经过省察克治之功,努力按良知的意思去行动。

最要命的是第三类“困知勉行”的人。因为他们的良知受到蒙蔽禁锢十分深重,即使想按照良知去行动,也会被私欲阻隔,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千百倍的功夫,才能按照良知的指示去行动。

我们由此可知,如果努力,人人都能知行合一。只不过,有人很容易就能知行合一,而有人要下很多功夫。不管怎样,知行合一是人类能做到,能达到的一种人生最高境界。

它容易之处就在此,但它也有难度,即使是那些“生知安行”的人也不敢自以为是,一旦自以为是就可能达不到知行合一了。至于那些“困知勉行”的人,根本没有努力,就认为自己轻易能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更是痴人说梦。

所以,若想知行合一,先确定自己是哪类人。确定之后,再向知行合一进攻。

遇哀事,是否还有乐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译文】

有人问:“乐是心的本体,不知遇到父母故去,哀悼痛哭之时,心中的乐是否还存在呢?”

先生说:“必须大哭一番后才能快乐,不哭便无法快乐。虽然痛哭,但心安理得之处便是乐,心的本体并不为之所动。”

【度阴山曰】

儒家学派说,乐是人心本体。意思是,乐应该主宰人心,每个人都应该以“乐”为灵魂。

有弟子问王阳明:“如果遇到父母故去,哀悼痛哭之后,心中的乐是否还存在呢?”

王阳明回答:“父母故去,肯定要哭,这是人之常情。也只有自动自发地尽了此情,快乐才会重新回到我们心中。”

很多人往往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这是错误的,因为你遮蔽了人心的本体——乐。人就应该时刻保持快乐,哪怕是遇到悲痛欲绝的事,人的第一要务还是须记得人心之本体。

生老病死,本是客观规律,无人能改变,人活着的目的是追求幸福和快乐,如果被这些客观规律阻碍,那就不是人了。

悲痛有限度,快乐无限度,记此,则知人生。

你看到的是鲜花还是坟墓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译文】

有人问:“良知只是一个,然而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孔子写《十翼》,为何他们对于《易》理的看法不同呢?”

先生说:“圣人怎会拘泥于教条呢?只要大体上是出于相同的良知,即便各为其说又有什么害处呢?好比一个竹园里的竹子,只要长着竹子的枝节,就是本体上的相同。如果拘泥于具体的枝节,非要竹子每一节的高下大小都一样,就不是天地造化的妙用了。你们只要用心去培养良知,只要良知相同,其他方面有差异也无妨。你们如果不肯用功,就好比种竹子连笋都发不出,还谈什么具体的枝节?”

【度阴山曰】

周文王的《卦辞》、周公的《爻辞》、孔子的《十翼》都是对《易》的解释,但看法不同。

王阳明的解释是,只要这种解释不是哗众取宠,不是炫耀学问,而是发自良知地让世人知《易》,那就没有问题。因为同样的事物,因观察者的角度、学识和心胸的不同,而会出现不同的价值判断。这也同时说明,心外无理。

正如竹园里的竹子,只要长着竹子的枝节,就是本体上的相同。倘若拘泥于教条、固定的成规,就会被框死。人必须发自真心地去对待所有事物,而人因为性情的不同,对待事物所秉持的价值观在细节上也会不同,但大体上相同。这大体相同就是遵循良知后的结果。

鲁迅的作品《过客》中,过客向一老人和一小女孩问路。老人告诉他,过了前面的坟墓就到了;小女孩告诉他,过了前面开满鲜花的土丘(坟墓)就到了。

有人于是感叹起来,人啊,心态特别重要。小女孩心态好,看到的是坟墓上的鲜花;老人心态差,看到的只能是坟墓。

人应该学习小女孩的心态,整个人生就会明亮起来;千万不能学那老家伙,否则,人生一片黑暗。

这种说法乍一听动人心弦,其实是一厢情愿的扯淡。

那个小女孩必须看到鲜花,而那个老人必须看到坟墓,二者看到的都是发自良知。

小女孩还没有经历人生的艰辛和随年纪增长对死亡的恐惧,她的世界是开满鲜花的,这就是她的良知。她看到鲜花,并非是有意去看到,而是她的良知使然。

如果她看到的是坟墓,那就大有问题了。

老人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和年纪渐长后对死亡的恐惧,他的世界是现实而阴森的,这就是他的良知。他看到坟墓,并非是有意去看到,而是他的良知使然。

我们的良知是有阶梯的,或者说,我们在人生中的每一阶段都有固定的良知指引。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该看到鲜花,什么时候该看到坟墓。

你真有自知之明吗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个慈父。”

【译文】

乡里有父子俩打官司,请先生裁断。先生的侍从意欲阻止,先生却听着他们说。话还没说完,父子俩就抱头痛哭离去了。

柴鸣治进来,问道:“先生说了什么,使他们那么快就悔悟了?”

先生说:“我说舜是世间最不孝的儿子,瞽叟是世间最慈爱的父亲。”

柴鸣治很惊讶,请教先生为何这么说。

先生说:“舜时常认为自己最不孝,所以才能孝顺;瞽叟时常认为自己很慈爱,所以做不到慈爱。瞽叟只记得舜是自己从小养大的,现在为何不能让自己高兴?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后妻改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慈爱,所以越发不能慈爱。舜则一直想到父亲在自己小时候如何爱自己,如今不爱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尽孝,所以每天考虑自己为何不能尽孝,所以越发孝顺。等到瞽叟高兴的时候,只不过恢复了心中原本慈爱的状态。所以后世称赞舜是古往今来最孝的儿子,瞽叟也就成了慈爱的父亲。”

【度阴山曰】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精准地诠释了阳明心学的真谛,即:心外无理,有此心才有此理,无此心、意必固我,就没有此理。

此故事大致意思是,一对父子吵架,闹上了公堂。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特别是主张伦理信条的中国,官员面对别人的家庭矛盾时,头痛得要死。

王阳明只和这对父子说了一句话:舜是世间最不孝的儿子,瞽叟是世间最慈爱的父亲。

显然,这话大错特错,舜的老爹瞽叟有了第二任老婆后,千方百计想把舜搞死,而舜依然对老爹毕恭毕敬,孝顺非常。此乃千秋公案,王阳明却说,舜不孝,瞽叟最慈爱。

弟子当然不理解,以为王阳明喝绍兴黄酒喝多了。所以王阳明解释说:舜时常认为自己最不孝,所以才能孝顺;瞽叟时常认为自己很慈爱,所以做不到慈爱。

这段解释类似中国传统玄虚文化中的辩证法风格,但它的确是解决问题之道,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它提醒我们的是,你信心十足地认定的自己和行为,确定是真实的和正确的吗?

瞽叟为什么不慈爱,就因为他信心满满地认定自己慈爱。的确,舜小时候,他定是慈爱的,有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但自从他娶了第二任老婆后,第二任老婆又有了孩子,枕边风吹来吹去,他在舜身上的慈爱,就**然无存了。可这种改变,他并未意识到,他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慈爱的老爹。于是,他做任何事都无所顾忌,包括谋杀舜。这种行为的背后就是,我这样慈爱,你却总是背后捣鬼?

人的良知有时候会被蒙蔽,而使自己由善到恶。由于这种发展非常缓慢、悄无声息,所以一般的庸人难以察觉。当改变后,他还以为现在的自己是从前的自己。于是,他做任何坏事,都不觉得有愧,而且认为天经地义。

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一旦没有了自知之明,人就会向恶转化,最后固化,不经一番苦功和别人的帮助,是很难回转的。

关于舜,乍一看,也没有自知之明:明明已特别孝顺了,却认为自己很不孝顺。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自知之明: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而不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好。舜就是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不够孝),他老爹恰好是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十分慈爱)。

知道自己哪些地方不足,才有补的意愿,才能补上来。如果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不但没有补的意思,有时候还会减掉些。

长久下去,舜就越来越孝顺,因为他在孝的方面始终在努力地补;他老爹就越来越不慈爱,因为他在慈方面始终没有补的心。

最后,就成了舜大孝,他老爹大不慈。

在人生中,同样如此。真有自知之明的人,会有意识寻找身上的缺陷加以补充,以为有自知之明的人,根本没有这种意识,而且常常去别人身上找问题。

真正的自知之明不但会成全自己,也能成全对方,最后达到“和”之境界。舜有自知之明,不停地努力孝顺,他做到了孝;后来,他老爹的糨糊脑袋突然开窍,被舜感动,开始真正地慈爱起来,做到了慈。

你瞧,舜不但成全了自己的孝之美名,还成全了老爹的慈之美名,可谓皆大欢喜。倘若两人都以为自己很孝很慈,那就完蛋了,舜会先干掉老爹,他如果干掉老爹,孝之美名无法传播,尧也不会把江山交给他。

我们中国的历史顺口溜“尧舜禹”就少了个“舜”,历史将被改写,所以,有自知之明多么重要!

如何说服别人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译文】

先生说:“有农夫来向孔子请教时,孔子并非准备好了知识来应对他,心中只是空空如也,只是孔子根据农夫所问来判断是非,帮他分析,农夫便能够明白。农夫自己知道的是非,是他内心本就有的天赋准则,即便如圣人那般聪明,又怎能增减得一丝一毫?农夫只是不自信,孔子帮他一分析,是非曲直就一览无余了。如果孔子跟农夫讲的时候,想要告诉他一些知识,就不能使他悟到自己的良知,反而将良知与道一分为二了。”

【度阴山曰】

东周时期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以能言善辩、说服别人著称。某次,他和当时的一些学者说,白马非马。

众人大叫起来,说这是扯淡。公孙龙就说:我说马,你们会找到黄马、黑马,甚至是红马,黄马、黑马、红马是马,但它们不是白马,所以白马不是马。

众人认真一琢磨,公孙龙的逻辑很正确,于是纷纷认同。

公孙龙一高兴,就骑着一匹白马去了城门,城门守卫告诉他,骑马者不能通过,除非把马扣下。

公孙龙又拿出那段解释,希望能说服城守,要他相信白马非马。

城守就是不同意他的理论,最后,公孙龙灰溜溜地骑马回来了。

同一套理论,为什么面对不同的人时,效果截然相反?如果理论有问题,为什么它能说服那群知识分子,如果理论没问题,它为什么无法让城守认可?

原因就在于:当我们说服他人,他人认可我们的主张时,认可的并非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说法。

王阳明在这里举的例子是孔子的:有个大字不识的农夫来向孔子请教,孔子并没有给他讲任何知识点,而是抛出一个问题,让农夫来辨认对错,农夫知道对错后,孔子再帮他分析,为什么这是对那是错。

如此一来,农夫虽然大字不识,但也认可了孔子。其实他认可的不是孔子,而是自己。

所以王阳明说,农夫自己知道的是非,是他内心本就有的天赋准则,即便如圣人孔子那般聪明,也只能引发对方以自己良知判定,而不是用自己的大理论帮助别人判定。

当有人向你请教时,尽量少卖弄学问,直奔主题,启发对方是非之心的良知,让他们自己判定。不要卖弄学问,夸夸其谈,这看似显得你十分博学,却只会使对方手足无措,最后违心地承认你说的是对的,这就等于把对方的良知遮蔽,你以为你在做一件说服别人的好事,其实是大恶。

如何说服别人?从字义来看,这其实是个伪命题,因为你根本无法说服别人,服人之口,未必服人之心。真若服人之心,必须让对方自己判定对错是非,你所要做的就是用各种方式激发出他的良知,只要激发出他的良知,良知自会知是知非。

感谢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的人渣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译文】

先生说:“《尚书》有言‘烝烝乂,不格奸’,旧注认为象已接近于义,不至于去做大奸大恶的事。但舜被尧征召为官后,象还是每天想着要杀舜,还有什么大奸大恶可以与此相比!舜只是自己发扬义,用义来感化他,而不是去纠正他的奸恶。文过饰非,掩盖罪恶,这是恶人的常态,如果要去批评他的错误,反而会激化他的恶性。舜当时就知道象要杀他,但那时想要象变好的心太急切,这是舜的过失。有了这次的教训,舜才知道功夫只在自己,不要去苛责他人,所以才能与象和平相处。这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的地方。古人的话,都是从自身经历过的事情上感悟得来,所以说得亲切,流传到后世,经过变通仍能适用于人情事变。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怎能体会得了圣人的苦心呢?”

【度阴山曰】

这一段,是关于舜的家庭的故事。舜的家庭故事是一部魔幻剧。父亲是个瞎子,娶了第二任老婆。瞎子和老婆还有老婆的儿子象因为贪图舜的财产(这可能是当时社会的一种规矩:老娘死后,家中财产要归儿子),所以总想搞死舜,舜却莫名其妙地总原谅他们。

有一次,瞎子让舜到房顶去修理房子,舜一上去,瞎子就把梯子拿开了,目的是把舜饿死。舜真就听话,愣是不肯从两人高的房子上跳下来。

直到几个月后,尧把两个女儿送到舜家里给他当妻子的时候,舜还在上面待着,灵异的是,居然没有饿死。

舜有了两个妻子,这更让他弟弟、瞎子老爹和后妈恼怒。灵异事件再次上演。三人挖了口井,让舜下去。连瞎子都看能出来井有玄机,但舜坦然而入。

舜一进入,三人就把井堵死。

他那个弟弟象还跑到他房间,准备把两位嫂嫂变成他的老婆。正当他弹着舜的琴,手舞足蹈时,舜出现在了门口。他弟弟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见鬼了。但舜告诉他,他没有死。

后来的事就是一部家庭温馨片。瞎子改邪归正,他的老婆爱舜比爱她自己还深,至于舜那个弟弟象,对哥哥的逢凶化吉、大难不死惊恐不已,彻底绝望了杀兄的想法,而且他被舜的友爱感动,死心塌地地听舜的话。

象大概一直是犯罪团伙首脑,所以对于舜而言,是个十足的大恶人。王阳明说,恶人这玩意儿,有个特点:文过饰非,掩盖罪恶。如果你直接去碰触这个特点,那就是激发了他的恶性,非变本加厉搞死你不可。

你也不能总想让他变好,因为对恶人而言,变好人是难度特别大的事。一旦你着急,还会激发出他的恶性。

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既不憎恨也不关爱,在自己心上用功,把自己锻造得内心强大,以自己的光辉去悄无声息地感染他。

当然,如果你被恶人欺负得特别不舒服,你就要想开点,这是老天对我的考验。孟子说了,人若想成为圣人,老天必须先使他的内心痛苦,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经受饥饿,以致肌肤消瘦,使他受贫困之苦,使他做的事颠倒错乱、总不如意;通过那些来使他的内心警觉,使他的性格坚毅,使他具备不曾具备的才能(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旦这样想,你就会心情大好:原来我总被恶人欺负,是老天让我成为圣人的前奏啊。

这当然有点阿Q精神,但如果你把这些苦难都熬过来,并在苦难中修炼了心,那你离圣人的境界真的就不远了。

李忱(唐宣宗)在青少年时曾受过一次惊吓,后来就变得傻乎乎的。

本来,傻乎乎的王爷应该得到更多的照顾才是,但李忱的运气不好,在最应该被照顾的年纪却遇到了无数人渣。

最大的人渣就是他的叔叔李炎(唐武宗),李炎总感觉这个侄子在装傻充愣,所以每次宴会,都拿李忱当玩具,对其嬉笑怒骂,毫不留情。

李忱对任何羞辱总是无动于衷,仿佛是根木头,根本感受不到李炎的侮辱。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李炎的大臣们也跟着起哄,羞辱李忱。李忱心外无物,傻子一般。

李炎是个特别相信自己判断的人,对李忱就是不放心,暗地派人谋害他。

于是,李忱总能遇到非比寻常的事:打马球时突然马失前蹄,险些摔死;在宫中走着走着突然就被什么东西绊倒,跌了个狗吃屎;吃饭的时候突然就吃到壁虎、蜈蚣等虫子。

好像上天在保佑李忱,他总能逢凶化吉。

某个风雪之夜,李忱被人打了一闷棍,险些冻死。

那是他最好的时光,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就这样在险象环生中度过。

后来,李炎驾崩。宦官们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李忱容易控制,于是辅佐他登基。

李忱一登基,立即摇身一变,成为精明透顶、乾纲独断的明君。

他被后人称为小太宗(李世民的翻版),持续没落的唐王朝,猛然在此一振,让世人叹为观止。

李忱后来和官员、宦官们说:“汝等竖起你们的狗耳朵听好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我经历过的事,你们做梦都梦不到,所以,你们那些花花肠子在我眼里就是毛毛雨!”

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人渣,能渡过难关,本身就是一场修行。正如舜在年轻时遇到象一样,王阳明说,如果舜不遇象,舜就不可能在谋害他这件事上格物。

韩信不遇无赖,就不会钻裤裆。不钻裤裆,就不会体验到人下人的滋味,由此萌发奋进之心,冲破千难万阻,抵达人生最高境界。

康熙不遇鳌拜,就不能体会到皇权必须靠自己取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由此才在后来的岁月中珍惜权力,清明执政。

遍观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都经历过非人的遭遇,因此才能在掌控人生后,正确地对待自己的人生。

不过,一定要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人渣,这个最好的时光就是青少年时代,这个时代,人的思维清晰,想象力活泼,拥有渴望观看世界、统治世界的青春意志。

用孔子的话说,就是热血时代。这个时代最需要磨,那些人渣就是上天赏赐的磨刀石。

你只有经历了最大的艰难,才能把其他的困难视为毛毛雨。

未到这个时代,如果遇到人渣,会对世界产生阴暗心理,导致变异。过了这个时代,如果遇到人渣,已无用处。

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人渣,是一种荣幸。

在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人渣,必须冲破它的牵绊,才是一种荣幸。倘若你被人渣击倒,没有把它当成磨刀石,却把他当成人生中的拦路石,那就不是荣幸,而是悲哀。

当你站在人生巅峰,俯瞰往昔岁月里的人渣时,你要感谢他们。

感谢他们的方式只有一个:复仇!

舜后来当上了天下之主,为了感谢象多年来的“照顾”,把他封赏到当时兔子不拉屎的湖南道县北做有鼻国国君,这个大概就是复仇。

凡事皆在心中求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译文】

先生说:“古代的乐曲不流行已经很久了。如今的戏曲与古代的乐曲还有些相近。”

钱德洪不明白,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韶》有九章,就是舜的戏曲;《武》有九变,就是武王的戏曲。圣人一生的事迹,都记录在乐曲之中。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听了乐曲,就能知道其中尽善尽美以及尽美而不尽善的地方。后世作曲,只是作一些词调,与民俗风化没有任何关系,这怎么可以用来教化风俗呢!现在要想使民风返璞还淳,就要将当今戏曲中的**词滥调都删去,只保留忠臣孝子的故事,使得愚笨庸俗的百姓都能人人明白,在潜移默化之中激发他们的良知,这对于风俗教化大有益处,然后古代的乐曲便能渐渐恢复了。”

钱德洪说:“我要寻找元声却找不到,恐怕古代的乐曲也难以恢复吧。”

先生说:“你说元声去哪里找呢?”

钱德洪回答:“古人制造律管来确定节气,这大概就是寻找元声的方法吧。”

先生说:“如果你要在草灰稻谷里寻找元声,就好像在水里捞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元声只在你心中寻找。”

钱德洪说:“如何在心中寻找?”

先生说:“古人治理天下,先将人心存养得中正平和,然后制作音乐。比如在此吟咏诗歌,你的心气平和,听的人自然能感到愉悦兴奋,这就是元声的发端。《尚书》说:‘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根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根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声音和谐,和谐的声音就是制律的根本。何曾向外求过?”

钱德洪说:“那么古人制作律管来确定节气的方法,是根据什么呢?”

先生说:“古人具备中正平和的心体才制作乐曲。我中正平和的心体原本与天地之气相对应,测定天地之气、协调凤凰的声音,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气是否中正平和。这些都是制成音律之后的事了,并非根据这些来制作音律。如今要用律管来确定节气,必须先确定冬至的日子,但是到了冬至的子时,又怕时间不准确,这又要去何处寻找标准呢?”

【度阴山曰】

黄帝发明了指南车后,经过多年的战乱,指南车失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决定复原黄帝发明的指南车,他手下那些谋士们执行力强大,都跑出去寻找关于指南车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人能找得到。

诸葛亮说:“你们当然找不到,因为它失传了。而且你们找的方向也错了,既然它已经失传,你去向外找,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那该去哪里找呢?

后来诸葛亮真的制造出了指南车,他去哪里找的呢?

王阳明给出答案:在心中找。

很多年前教化风俗的音乐消失了,王阳明希望能恢复。有弟子就满脸质疑地道:都失传了,还怎么恢复。

王阳明的回答是:“我何尝要你一板一眼地恢复古代的每一首音乐,我要你恢复的是教化风俗的音乐。只要能教化风俗,就是好音乐。只要内心中正,念头是教化风俗,而不是靡靡之音,用心去创作就是了。何必非要古代的那些音乐呢?!”

他举例说:“世人总喜欢刻舟求剑,譬如节气,你如何确定呢?是根据律管吗?万一律管不灵了,难道就没有冬至了?”

凡事去心中求,而不是向外求,就是让我们用心,念头正。只要用心、念头正,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模仿别人固然省时省力,可万一没有模仿的对象,难不成就不做事情了?

人之大患就是喜欢走捷径,总是要等别人做成了,你再做,永远都向别人求,从来没有想过,只要聚精会神于一件事,这件事肯定能成。而这聚精会神,从哪里来,只能从我们的心上来。所以,遇到任何事,先别想着请人帮忙,也别想着别人的成功经验,无论是请人帮忙还是借鉴别人的成功经验,如果你不用心,不在心上努力求取,那最终也会一场空。

自悟和被点化,哪个更重要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译文】

先生说:“学问也需要开导,只是不如自己领悟那样一通全通。如果自己不能领悟,靠别人开导,也开导不了许多。”

【度阴山曰】

孙膑和庞涓都是鬼谷子的学生,而且学的是一个专业:兵法。孙膑灵性比庞涓高,但庞涓有个孙膑没有的优点:他特别好学,尤其是对鬼谷子所教授的内容异常上心,几乎能倒背如流。

几年后,鬼谷子对二人说:“我所知道的都传授给你们了,你们现在可以选择,是继续在山中学习,还是下山去。”

庞涓选择下山,孙膑劝他再学一段时间。庞涓说:“你没有听到老师的吗?他已经把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咱们了吗?那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孙膑说:“你的确能把老师传授的知识倒背如流,老师一点化,你就立即明白,这点我不如你。但我总觉得你缺少点什么。”

庞涓不同意,兴冲冲地下了山,跑到魏国,很快凭借实力做了大将军。孙膑在山中又学了一段时间,但可疑的是,鬼谷子根本没有传授他任何知识,只是让他自学。

后来,孙膑下山去投奔庞涓。不久,其军事才略就如火山般爆发,把庞涓甩出去几条街。庞涓非常懊悔,臭骂鬼谷子是个骗子,他认为自己走后,鬼谷子又传授了孙膑很多兵法知识。

但孙膑说:“没有,我那段时间只是把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变成了一个体系,这个体系不是老师的,而是我的。”

再后来,庞涓陷害孙膑,孙膑逃到齐国,最终在战场上干掉了庞涓。

碎片化知识虽然是知识,却无法升华成智慧,这就是靠名师和靠自己的最大区别!

从根上用功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译文】

先生说:“孔子的气魄十分大,但凡帝王的事业他都一一学过,不过这些也都是从他的本心得来。好比一棵大树,无论有多少枝叶,只要在树根上下培养的功夫,自然能够枝繁叶茂,而不是从枝叶上用功去培养树根。学者学习孔子,不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却时刻想着去学孔子的气魄,这是把功夫做颠倒了。”

【度阴山曰】

这个故事发生在战国时的宋国,一户以漂布为生的人家,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布匹放在燃料中染色,再在冷水中漂洗,不仅单调而且辛苦。

这种工作在冬天,刺骨的冷水常常让漂布之人苦不堪言,甚至还会出现皲裂、冻疮等情形。该户人家在长期的工作中制作出了一种非常有效的油膏,类似我们今天东北地区的“冻手霜”。

有了这种防冻油膏,这家漂布人在冬天也能不受伤害地劳作。

后来有个商人听说此事,就主动找上这家,以一百金的价格买下了“冻手霜”。

这家人收了钱后,就嘲笑那个商人:“蠢货,这东西成本不过几钱,你居然出了好几千倍的价格购买。”

商人摇头叹息,走了。

后来,商人把“冻手霜”卖给了吴国,吴国当时和越国正在争霸,很多水兵的手在冬天会生冻疮,用了冻手霜后,吴国士兵的手利索了,作战也勇猛了,最后灭掉了越国。

那个商人因为贡献了冻手霜,被吴王裂土封侯,其所获之利,简直是万万倍。

卖掉冻手霜的那家听说这件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我们很确定的一件事是,冻手霜在他们手中,永远只值几钱,只有到了商人手中,才会翻千万倍。

王阳明说,孔子的气魄特别大,别人就特别关注孔子的气魄,总想学那气魄,就如有人看到拳击手勇猛而去学拳击手的走步一样。殊不知,人有大气魄,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这种积累包括心性的涵养、知识的学习等硬件设施。没有这些,你根本学不来。

正如参天大树,要学大树参天,就要培养树根,而不是去枝叶上搞名堂。否则,就是搞反了。人必须从低处(根处)开始努力,平时多付出,必然有回报。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译文】

“人有过错,如果多在过错上用功,就好像修补打碎的瓦罐,时日一长必然会产生文过饰非的毛病。”

【度阴山曰】

人非圣贤,都有过错。所谓圣贤,就是立即改正错误,所谓庸人,就是竭尽全力去掩饰错误。无论是改正错误还是掩饰错误,其实都是良知在发挥作用。

圣人觉得,这是个错,必须改正,否则就离圣人之路越来越远;庸人也觉得,这是个错,但我不改正,我要让人知道自己没有犯错。

掩饰错误,虽然能糊弄住他人,但糊弄不了自己。正如王阳明比喻的:在过错上用功(掩饰),就好像修补打碎的瓦罐,时日一长必然会产生文过饰非的毛病。

文过饰非的毛病大大要不得,它会让你犯了一个错误,然后再用另外的错误去掩饰。如此一来,形成恶性循环,你的错误就越来越多了。

文过饰非的人总比那些明知道错误而不改,非但不改还不加掩饰的人,要强很多。至少,在掩饰错误的人的身上,我们还能见到良知的一点光亮。

不过,文过饰非是人类的一种防御本能。所有人都认为有了过错要改正而不是掩饰,其实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问题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希望对方承认错误而且改正。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把这种负面本能去除了,光明正大地接收别人的批评,改正自己的错误。

你会吃饭吗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译文】

“现在的人吃饭,即使没有事情要等着做,心中也常常不能宁静。只是因为心忙惯了,所以收不住。”

【度阴山曰】

中国古代有个叫弈秋的下棋高手,他曾教两人下棋,其中一人一心一意,聚精会神,认真听弈秋的教导;另一人虽然也在听讲,可心里却想着天上有天鹅飞过,怎样拿弓箭去射它。

此人虽然和那个专心致志的人在一起学习,成绩却不如那个人。

这个故事虽然说的是“专注”,但倘若我们多个疑问,就能从第二个人身上找出重大问题来。

人的心无法专注于某一事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有别的事物牵扯着它。这别的事物未必是具体的、可以描述的,而是一种人欲:对声色货利的长时间追逐和向往。人的心一旦被声色货利俘虏,那他的心就永远在声色货利上。

王阳明在这里举的例子是吃饭,吃饭本身就是修行,在吃饭这件事上,我们最好的修行就是细嚼慢咽,吸收更多的营养。但有人常常是食不甘味,无论什么美味,吃到嘴中如同嚼蜡。

良知是同理心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译文】

有人问:“良知原本是中正平和的,为何却有过与不及的情况?”

先生说:“知道自己在哪里过与不及,就是中正平和的良知。”

先生说:“‘所恶于上’便是良知,‘毋以使下’便是致良知。”

【度阴山曰】

如果良知是厌恶上级对你的某种行为,那么致良知就是,不要用这种行为去对待你的下属;如果良知是厌恶下属对你的某种行为,那么致良知就是,不要用这种行为去对待你的上级。

这就是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换位感受、换位行动,也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同理心”。

人若能有这种同理心,就会让别人舒服的同时,也能让自己内心安宁丰盛。这种同理心如何获得呢?

王阳明的答案是,致良知。知道自己在哪里过了或者不及,就是中正平和的良知。矫正自己的“过”,补充自己的“不及”,就是致良知。

每个人都应该常问自己的良知:我遇到的好事,应该让别人也感受下,我遭遇到的坏事,绝对不能让别人感受。很多人做不到这点,所以中国有句古话叫“奴使奴,使死奴”。一个奴隶能使唤其他奴隶,说明他和从前的主人一样掌管了一点小权力。此时,他不会抱有同理心:从前主人对待我,让我生不如死,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奴隶也和我一样生不如死。诸多奴的想法是,我终于可以欺压别人了,要像从前的主人一样欺压那些奴隶。

中国还有句话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媳妇总受婆婆的欺压,当她成为婆婆后,就会把婆婆对她的不好复制到媳妇身上,毫无同理心。

人失了同理心,没有换位思考的动力和能力,归根结底,就是良知不明,要么是过了:别人给他一棒子,他十棒子对待其他人;要么是不及:别人给他一块肉拯救了他,他觉得理所应当。

诸多人的良知不明,就是在“事上磨炼”环节出了问题。“事上磨炼”是练去除欲望、培养善念,去除恶念之心,很多人却在“事上磨炼”上练就了一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心。

良知的妙用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译文】

先生说:“苏秦、张仪的才智,也具备了圣人的资质。后世的事业和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到了苏秦、张仪的皮毛。苏秦、张仪的学问擅长揣摩人情,没有一点不切中要害的,所以他们的学问不能穷尽。张仪、苏秦也是窥见了良知的妙用,只是把它用在不好的地方罢了。”

【度阴山曰】

苏秦、张仪是师兄弟。战国时期,二人靠一张嘴赢得功名利禄,并名垂史册。二人在当时被称为纵横家,通过说服当时的各个国君而成就功名。

王阳明认可这二人的才智,说他们具备了圣人之资质。同时还说二人擅长揣摩人情,无不中的。为何能有如此奇效,就是因为他们窥见了良知的妙用。

在整个《传习录》中,王阳明常常提到良知的神秘莫测和天下无敌,但举的使用良知的例子都是那些骨头烂掉的、传说中的圣人。在这里,总算举出了两个使用良知、验证良知天下无敌的人——苏秦、张仪。

良知到底有什么用?

在这里,唯一的答案就是,揣摩人情,无不中的。

我们都知道,良知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和判断力,它是我们的本能和直觉,尤其是直觉,真正的直觉不是错觉,而是通过天赋和后天的努力,会精准地判断出对方的心。

简单而言就是,如果你的良知足够光明,你就能发现对方心理的缺陷,它对欲望的追求程度,它内心的强大程度,它最想要的是什么,最厌恶的是什么,等等。

只要你知道了对方的心理,剩下的事就是按方抓药。人皆有良知,良知可以交换可以互相感应,在交换和感应的过程中,你能判断出对方的良知是光明还是黑暗。一个良知黑暗的人,必然是私欲强盛的人,那就用各种办法满足或者破除他的私欲,他一旦得到满足,必然就成了你的傀儡。

王阳明说苏秦和张仪没有把良知用到好的地方,可能是他们只关注当时的国君,把国君搞得团团转,而没有拿出良知来让当时的老百姓受益,确切地说,没有做到亲民。

到底该如何理解人性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先生曰:“然。”

【译文】

有人问:“古人论性的说法各有异同,谁的说法可以作为定论呢?”

先生说:“性没有定体,关于性的说法也不存在定论。有的人从本体上说,有的人从发用上说,有的人从源头上说,有的人从流弊上说。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只是见解有深有浅罢了。如果执着于一家之言,便流于偏颇了。性的本体原本无分善恶,在作用上也只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恶的。好比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睛,有愤怒时的眼睛,直视时就是正面看的眼睛,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睛。总而言之,只是同一个眼睛。如果看到愤怒时的眼睛就说没有高兴时的眼睛,看到直视时的眼睛就说没有窥视时的眼睛,这就都是执着,显然是错误的。孟子说性,都是从源头上说的,也只说了个大概;荀子说性恶,是从流弊上说,也不能认为他说的就一定不对,只是认识得不精到而已。但一般人却失去了心的本体。”

那人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从源头上开始就明白透彻;荀子从流弊上说性,所以在功夫上就舍本逐末,白费了许多力气。”

先生说:“是的。”

【度阴山曰】

关于“人性”的讨论,中国历史上的哲学家几乎倾巢出动,纷纷表达自己的看法。最有名的当属三种: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人性可善可恶。

哪种是正确的呢?

这就是阳明心学的精明之处。王阳明说,要给人性下个确凿的定义,这不可能。一旦你给某种事物下定义、规则,它就失去活性,没有意义了。

为何会有那么多对人性的看法?原因就是,有人从人性本体上说(人性本善)、有的人从发用上说(人性本恶、人性可善可恶),有的人从源头上说(人性本善)、有的人从流弊上说(人性本恶、人性可善可恶)。

王阳明解释道:性的本体原本无分善恶,在作用上也只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恶的。

这就很容易让我们理解,为何有些好人会做坏事,而有些坏人也会做点好事,因为性流动起来,倘若没有良知的力量,人是无法看管好它的流向的。

比如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睛,有愤怒时的眼睛,直视时就是正面看的眼睛,偷看时就是窥视的眼睛。总而言之,只是同一个眼睛。如果看到愤怒时的眼睛就说没有高兴时的眼睛,看到直视时的眼睛就说没有窥视时的眼睛,这就都是执着,大错特错。

人类有一种心理叫首因印象,就是首次看到你时,你的某种行为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而这种印象就是他评判你的标尺。譬如第一次见你,你正在吹胡子瞪眼,那对方就会认定你脾气很差;第一次见你,你正在狼吞虎咽,满嘴流油,那对方就会认定你没有修养,等等。

我们要让自己的人性美好,不是在它流动时用功,因为它的流动很随意、没有规律。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有时会突然发怒,一个性格特别开朗的人,会突然焦虑、抑郁。我们必须在源头——人性本体——上用功。

如何用功,只是致良知而已。不停地致良知,形成惯性,让我们人性善的一面永远流动,恶的一面永远不流动。

美好的人生,就是伏羲时代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以上人。”

【译文】

“人在一日之间,从古至今的世界都能游历一番,只是人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夜晚清爽明白之时,没有视觉和听觉,没有思想和作为,心中淡然平静,就是伏羲的时代;清晨时,人神清气爽,安定庄严,便是尧舜的时代;中午以前,人们礼貌交往,秩序井然,就是夏商周的时代;中午以后,人的精神昏蔽,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的时代;等到夜晚渐渐昏黑,万物休息,景象寂然,便是人与物都消失殆尽的时代。学者如果能坚信良知,不为气的变化所扰乱,就能一直做伏羲时代的人。”

【度阴山曰】

这一大段话是个比喻,同时也是一种期盼。王阳明把一天比作从古至今(他那时)的时间段。不过,他是先从夜晚开始的,即是说,人真正的开始是从夜晚,而不是早晨。夜晚来临,大家睡着后,没有了视觉、听觉,没有了思想和作为,心中淡然平静,这个时候好比是上古伏羲时代。

“伏羲时代”很长,有整整一夜的时间,然后进入清晨。人如果专心地休息,早上起来后则会神清气爽,安定庄严,但此时人已经有了视觉、听觉,有了思想和作为,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如果准备的心全是正念,那就是尧舜时代。那个时代,有明王在世,万物一体。

上午,人的精力最充沛,正能量十足,大家都会礼貌交往,秩序井然,这就是“夏商周时代”。中午以后,吃饱喝足,人的慵懒本性萌发,精神昏聩,往来杂扰,不能聚精会神于一件事,各种念头杂七杂八,这就进入了“春秋战国时代”。等到夜晚渐渐昏黑,万籁俱寂,人的心和天地万物一起沉寂,绕了个圈子,重新开始。

王阳明期盼的是每个人要过伏羲时代,这就需要良知光明,不为外物所迷惑,如此,才是真的内心平静。

不做乡愿,不做道德攻击,因为这都是弱者的表现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艮坐在先生旁,感叹先生从平定宁王之乱以来,天下诽谤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先生就让大家谈谈是何原因。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功业权势日盛,天下嫉妒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因为先生的学说日益昌明,所以替宋儒争辩是非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是先生从南京讲学以后,同道和信众越来越多,所以四面八方的排挤阻挠也越来越多。

先生说:“你们说的这些原因,想来也都存在。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感受,你们都没有说到。”

大家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到南京以前,还有一些乡愿的想法。如今我确信良知能够知道真是真非,便放手去做,不去遮掩。我如今才有狂放的心胸,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做的不如说的好也没有关系。”

薛尚谦起来说:“相信这个道理,才是圣人真正的血脉。”

【度阴山曰】

乡愿这种东西,在人类历史上、你的身边,比比皆是。他们的主要特点是,常常因照顾别人的情绪和感受,不坚持自己的立场,是非观随别人,永远不是自己的;总是喜欢用世俗道德评判别人,这种行为恰好证明了他自己没有道德。

于是我们即可知道什么是“非乡愿”:在做任何选择时,遵从根植于自己内心的良知去判断、行动。至于其他,什么都不管。

这是一种很少有人能达到的境界,因为很多人都在意别人的评价,都不坚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没有高度自信,所以就无法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者姿态。

但确信良知能够知道真是真非后,便放开手脚,有一说一,即使天下人都说他做的不如说的好,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只听良知的。

乡愿没有自己的是非观,所以注定是弱者。当时王阳明受到的批评如雨后狗尿苔,但他依然凭良知我行我素。于是对他的道德攻击就越发激烈。越是如此,王阳明就越坚信良知的力量,继续不管不顾。因为他坚信一点:弱者的唯一武器,就是道德攻击。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东汉首都破败不堪,汉献帝要投奔各路军阀,可惜没人理他。只有军阀曹操伸出援手,将其接到自己的根据地许昌。在曹操的操盘下,东汉帝国再度雄起,大有王者归来之势。

但叛乱分子不绝如缕,刘备就是其中一支。

刘备造反,是打了“刘皇叔”的名头,鬼知道他和皇族到底是否有关系,但“皇叔”这三个字在乱世的确有用,所以他很快就凑了一支游击队,东奔西走,想要发家致富。

当时的情况是,曹操虽然掌控着汉献帝,但人家可没有废掉汉献帝,东汉政府还是存在的。理所当然,刘备就是叛乱分子。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所以先发制人,以道德为武器攻击曹操。

刘备这孙子说,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天理不容,所以他才起兵,目的是清君侧。

各路军阀们都跑来起哄,说曹操是个没有道德的畜生。

无论是刘备,还是那些跟着起哄的军阀,内心都明白一点,不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天子靠曹操以令诸侯。

没有曹操,汉献帝就是个牌位。

对于刘备的谩骂和侮辱,曹操的反应极为平淡。他说:“刘备这大耳贼太弱,之所以没有锋利的武器和我抗衡,只能在道德上谴责我。可他却不知,我是只注重才能不太注重道德的人,他用错了武器,自然也投掷错了人。”

像曹操这样的人,才是英雄,不被道德武器击倒,对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连他的皮毛都伤不到。

北宋王安石变法期间,以司马光为首的高级士大夫们强烈反对变法。他们对王安石大肆攻击,但王安石深得宋神宗的信任,司马光等人无可奈何,最后都黯然离开京城,跑到洛阳去养老了。

在洛阳,丧失权力的司马光竭尽全力和他的走狗阻挠王安石变法,他对王安石变法挑不出大毛病,就在王安石的道德上做文章。

这文章特别难做,因为王安石几乎没有道德瑕疵。但皇天不负有心人,司马光终于找到了王安石的道德缺陷:这家伙修身不成,几个月不洗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治国平天下?

这些被废黜的人也跑到洛阳,对司马光进行道德攻击。

司马光怒不可遏,再次上奏皇上,把他们贬到了南方荒凉之地。此时,他才想起当初对王安石的攻击,最终得出结论:道德是门武器,它只能被弱者使用。

中国人特别喜欢谈道德,只是谈,真正能做到道德完人的屈指可数。中国是个道德至上的国度,尧当初把位子禅让给舜,只有一个理由:舜具备了孝的美德。

孝这种基本美德,竟然有如此洪荒之力,能让一个人成为天下之主。仔细一想,如果舜是个低能儿,尧是不是还要把位子禅让给他?

正因道德如此重要,所以中国人总把它当成一个威力巨大的武器。这个武器当然很有效,因为它纵然搞不倒对手,也会把对手搞臭。

不过我们常常发现这样的问题:把道德作为武器的人永远是弱者,强者从来不用这个武器。

因为这门武器很容易拥有,谁还没有个道德瑕疵?只要有道德瑕疵,那这个武器马上就能派上用场。至于是否立竿见影,那要看对手是谁了,遇到曹操这样把道德当作脚底泥的对手,你就束手无策。

弱者之所以总指摘别人的道德,因为他处处不如人,只能在道德这个虚无缥缈的领域内和对手对垒。谈钱,谈不过人家;谈权谈能力,都不如人家,只能谈道德,再升级一点,就谈人生境界。

正因为处处不如人,所以弱者们总感觉比他强的人都有道德问题,如果没有道德问题,他怎么就那么有钱、有权,混得比我好?

“为富不仁”正是这种心态的写照,这句酸味十足的话就是道德谴责——凡是赚到钱的人都有道德问题。

你不可能用道德创建事功,正如你无法缘木求鱼一样。

你若真有道德,就不会用道德去谴责别人,搞人身攻击,搞道德绑架。

最没有道德的,就是那些总拿道德说事的人。

这种人,不但没有道德,而且会是永远的弱者。

傲慢不是致良知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